賈耐勞的目光隨著汪孚林的手指,落在了那個小小的半島上,登時大吃一驚。然而,他畢竟也是一大把年紀的人了,并沒有那么容易就把這份驚訝露在臉上,而是故意若無其事地問道:“莫非是佛朗哥船長告訴大人的?”
“當然……不是。”汪孚林笑吟吟地挑了挑眉,見賈耐勞的臉色終于微微一動,他卻沒有說緣由,而是手指在一個個國家點過,這才開口問道,“賈主教,用你的語言,從前怎么稱呼你出生的那個國家?”
“Portugal。”盡管不明其意,但賈耐勞還是非常謹慎地說道。
“光是聽讀音,仿佛和佛郎機三個字似乎完全搭不上邊。”汪孚林微微一笑,隨即若有所思地說道,“按照北方官話音譯,似乎可以讀成波爾杜葛爾,但按照翻譯文字應該要做到信、達、雅這個規則,不得不說,波爾杜葛爾這五個字實在是拗口得很。不若按照粵語和閩南話的讀音,翻譯成葡萄牙,賈主教以為如何?”
葡萄怎么會有牙?
這恐怕是后世很多第一次接觸到葡萄牙這個名字的小朋友最大的疑問,汪孚林卻聽人提起過,葡萄牙這個名字的由來,恰恰因為不是中國人自己翻譯的,而是一個不懂北方官話,只懂閩南話的美國人如此翻的。然而,比起從前其他拗口難記的譯名,葡萄牙三個字可謂是朗朗上口,一下子就取代了從前那些五花八門的譯名。正因為如此,早已習慣了后世那些譯名的汪孚林,這會兒借用這一張地圖想要做的第一件事,無非便是正名。
正好趁機把歐洲那些國家的中文譯名全都給定下來,省得日后聽到大明版各國譯名,他耳朵癢得難受!
如果換成是別的葡萄牙人,對于汪孚林這番話,也許只會單純理解為汪孚林只是一時起意,但在精通神學,掌握英語、法語、葡萄牙語、西班牙語、拉丁語,還能說一口不錯的粵語和官話,只在漢字的閱讀和書寫上不大行的賈耐勞聽來,卻從中分辨出了一絲弦外之音。在澳門這么多年,他也接觸過不少商人,這其中,甚至有因為逐利之心而不惜罔顧明朝的海禁,前往東南亞呂宋滿剌加等地定居的,但很多人仍舊分不清他們這些歐洲人到底有什么區別。
而面前這個明朝的官員,竟然能夠在地圖上準確地指出他的國家所在,而且分明是準備定下一個通用的譯名,這豈不就和自己先前設想的一樣,通過這樣一個人楔入明朝內部是很有可能的?
因此,賈耐勞根本沒去想葡萄有沒有牙這種荒謬的問題,滿臉欣悅地笑道:“好,非常好!這么多年來,我國和很多來自西方的國家一樣,都被稱之為佛郎機,現在終于得到了一個好聽又好記的名字。”
“很好,那么我們繼續下一個。貴國相鄰的這個國家怎么讀?”
這一次,賈耐勞不再像之前那樣一頭霧水,而是含笑說道:“LesEspanas。這就是我出生那個國家鄰國的語言,據說是野兔之國的意思,但也有人說是礦藏之國,寶藏之國的意思。”
“那么翻成西班牙,賈主教你看怎么樣?”
和休息室一墻之隔的門外,因為隔音效果平平,包括陳炳昌在內,每一個人都能隱隱約約聽見汪孚林和賈耐勞的談話。可聽清楚了并不代表他們就明白了,這會兒他們無不你眼望我眼,誰都不明白汪孚林究竟在干什么。至于賈耐勞嘴里蹦出來的那些發音古怪的詞,他們就更加茫然了,不由得全都異常佩服汪孚林只是眼珠子滴溜溜一轉就能想到合適的譯名。這一翻譯,那些聽著古怪的詞語就全都變得簡單易懂,就連他們也能記住幾個。
除了之前的葡萄牙和西班牙,還有什么法蘭西、英吉利、德意志、奧地利……總之全都只有一個特性,那就是順口得很!
賈耐勞本來只是猜測汪孚林對西方諸國頗有些了解,然而,隨著一個個國家從地圖上的葡萄牙注解,變成了中文譯名,他的表情漸漸流露出了幾許凝重。在葡萄牙和西班牙之后,汪孚林首先注意到的都是那些大國,而且譯名恰如其分,似乎是早就準備好的,而不是臨時現想。以至于當汪孚林的手指頭點在了教皇國時,他竟是愣了一愣。
“CivitasEcclesiae……意思是宗座的國度。這是我們天主教中天主的世俗代言人統治的國度。”
“那么就按照你說的含義,翻譯成教宗國,如何?”汪孚林想都不想便迸出了這么一個名詞,見賈耐勞再次愣了一愣,隨即緩緩點頭,看向他的目光赫然驚疑不定,他低頭掃了一眼那張被自己的譯名注解得差不多了的地圖,突然詞鋒一轉道,“我想問賈主教一個問題,SocietasJesus,你是否知道這個詞是什么意思?”
在如今這個世界,漢語擁有最龐大的人口基數,但要說在世界范圍內最通行的語言,法語和西班牙語葡萄牙語的使用率都非常高,遠遠勝過了后世最流行的英語,因為這年頭的英國還沒有那么大的影響力,哪怕伊麗莎白一世女王在位已經快二十年了,但英國的實力卻還遠遠不及西班牙。但是,要說哪一種語言是上流社會必須掌握的,那么不是法語也不是西班牙語,而是拉丁語。無論宗教界的教士還是世俗界的貴族,無不以說一口流利的拉丁語為榮。
因此,作為耶穌會士的賈耐勞,他又怎么會不知道這個發音不太標準的拉丁詞語是什么意思?
SocietasJesus……那就是拉丁語中他所屬的那個組織——盡管成立時間并不算很長,卻在整個天主教中具有重大影響力的耶穌會!
他的前輩沙勿略,便是耶穌會的創始人之一,后半生始終在孜孜不倦地力求將天主的榮光傳到中國,但卻遺憾地被病魔阻擋,死在了那座上川島,最終被運到印度安葬。據他所知,許許多多的耶穌會士正在奔走,力求為沙勿略爭取圣徒的稱號。也正因為如此,作為耶穌會的傳教士,幾位繼沙勿略腳步進入中國的耶穌會教士來到澳門之后,他也接到教宗任命前來澳門,經過多年經營,終于建立了現在包括東方很多地區的這個教區,并就任主教。
然而,他雖說是主教,卻并不是大權在握。比他早到這里的,還有十余位資深耶穌會傳教士,而他們堅持的是為新皈依的教徒起葡萄牙的名字,讓他們按照葡萄牙人的習俗在島上生活,這也使得除卻少部分堅定不移甚至到狂熱的本土信徒之外,大多數人都在將信將疑信奉了天主一陣子之后,立刻就墻頭草似的放棄了信仰。而且,那幾個傳教士堅持不肯學粵語和官話,而是強硬地認為應該教導異國信眾學習葡萄牙語,這才是正統。
盡管他和當年沙勿略倡導的那樣,竭盡全力學會了說粵語以及官話,可即便如此,在這座半島上,除卻傳教士,更多的是對宗教完全不感興趣的商人,就連那些葡萄牙人,對天主的虔誠也令他擔憂。所以,他一直在向總會長請求耶穌會繼續派出傳教士前來中國協助開展工作。所以,他還是第一次從葡萄牙人以及傳教士之外的人口中聽到過這樣一個拉丁語名詞。
SocietasJesus……這個明朝官員究竟是從哪里聽說的?是從塞巴斯蒂安佛朗哥那里嗎?
汪孚林看到賈耐勞再也忍不住驚駭的表情,就知道自己這番話在對方心中引發的驚濤駭浪。然而,他自家人知自家事,拉丁語他加在一起就只知道這個名詞,那還是因為當初看大仲馬的三個火槍手三部曲,因為火槍手之一的神父阿拉密斯搖身一變成了耶穌會的會長,而特意去查過耶穌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很巧合地知道了這么一個拉丁詞。
所以,他不等賈耐勞迸出幾句拉丁語來試探自己,立刻詞鋒一轉道:“看賈主教的樣子,應該知道這個詞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這是哪里的語言,這是我很偶然地在一次做夢的時候夢見的。因為和你之前念的那些國家名字好像有點像,所以我才隨便問問。”
隨便問問……
賈耐勞簡直不知道說什么是好,心里卻打定主意,回頭一定要揪著塞巴斯蒂安佛朗哥好好問問,這個名詞是不是這家伙泄露給汪孚林的。如果是,那倒也就不用太擔心。可如果不是泄露的,而真是汪孚林做夢夢到的,那么情況就截然不同了。耶穌會中,自總會長以下,有不少信仰虔誠的會士都號稱曾經得到過天啟,如今在這遠離教皇國的地方,是否可能是汪孚林也得到了天啟?更何況,剛剛那些國家的譯名也是一個很好的證據。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盡量用最謙卑最溫和的口氣問道:“這個詞我確實聽過,請問大人那時候在夢中,還是否得到過其他的啟示?”
汪孚林似模似樣地猶豫了一下,這才說道:“除了這個詞之外,我后來還做過另外一個夢,在夢中看到過一幅畫面,一只雙頭鷹將一座金色的城堡吞了下去。”
此時此刻,賈耐勞終于面色大變。作為土生土長的葡萄牙人,盡管他是耶穌會士,將自己全部奉獻給了天主,理論上應該視教皇國為自己的國度,但他不可避免地還會偏向葡萄牙,這也是大多數教士難以摒棄的執念。所謂金色的城堡,指代的很可能是葡萄牙,因為那是如今葡萄牙國旗上最醒目的標志,而雙頭鷹則是哈布斯堡王朝的標志!盡管如今的哈布斯堡家族統治著歐洲很多國家,甚至包括神圣羅馬帝國,但他相信這里的雙頭鷹指代西班牙!
在他故鄉的那座伊比利亞半島上,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明爭暗斗也不知道持續了多少年。盡管他已經遠離故土很久了,但隨著那些遠洋海船帶來的消息,他還是得知,如今的葡萄牙國王塞巴斯蒂安一世,那位耶穌會的瘋狂支持者,剛剛在摩洛哥吃了一場大敗仗,但據說他還要再次征討摩洛哥。而西班牙的腓力二世,同樣是耶穌會支持者的那位國王,則是不但拒絕參戰,還因此將女兒和塞巴斯蒂安一世的婚事無限期拖后了。
如果正如汪孚林形容的,象征西班牙的雙頭鷹會吞下象征葡萄牙的金色城堡,那么豈不是代表年紀輕輕的塞巴斯蒂安一世會死?否則葡萄牙又怎么會被西班牙吞并!
當然這也很可能只是面前的年輕人信口開河,又或者自己解讀出錯。可是,對方提到的前后兩個夢都有深刻的含義,別說大多數明人都把歐洲那些國家全都一股腦叫做佛郎機,不可能知道這樣的內情,就連島上很多葡萄牙人忙著賺錢,不認為年輕的國王真的會有什么閃失,更不用說會拿去外頭說了。換言之,知道金色城堡暗喻葡萄牙是可能的,知道雙頭鷹象征西班牙卻幾乎不可能。更何況,明人之中怎會有懂得拉丁語的人?
“賈主教既然能夠聽得懂我說出來的那個奇怪的詞,那么能不能告訴我它是什么意思?而雙頭鷹吞下金色城堡,又是什么意思?”
賈耐勞有些生硬地擠出了一個笑容,隨即含含糊糊地說道:“大人提到的那個詞,是我們教會中的一個組織。至于你那個預知夢,我就實在是不知道了。”
不知道你還說這是預知夢?
汪孚林嗤之以鼻,但這時候火候差不多了,他也就沒有窮追猛打,而是巧妙地把話題漸漸拐到了海外的植物上。他以家中長輩喜歡那些來自海外的奇特作物和種子為由,探問賈耐勞是否有那些來自海外的植物種子,如果有,他愿意用重金購買。作為主教,賈耐勞早就聽多了明朝官員的索賄,可不要金銀,卻有這種奇怪嗜好,這自然就更好辦了,當下他一口答應派人去和港口上各條船的船長聯系,搜羅各種植物以及種子。
而在汪孚林正尋思著怎么引進一些歐洲的書籍,又或者通過賈耐勞在這個地方找到一個精通葡語和拉丁語的本土人才時,他突然聽到了有人在敲門。在這空曠的禮拜堂中,這敲門聲就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很快把心懷鬼胎的他和賈耐勞兩個人同時驚醒了過來。
“大人,好像是那個佛朗哥船長來了。”恰是趙三麻子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