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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七九章 玉不琢不成器

更新時間:2024-06-09  作者:府天
以下是啃書KenShu.CC收集并整理,版權歸作者或出版社。

當縣令這三年來,顧敬比討厭市舶司分權更甚的就是除卻休沐日,每天一定要早起點卯升堂就連屬官以及三班六房排班向他磕頭那威風,也比不上這點卯的苦楚可憐他好像才剛剛合眼,根本沒睡上多久呢

可是,官廨里頭還住著一個巡按御史,顧敬就是再累也只能強撐了起床。,用冰冷的井水一遍一遍洗臉后,又馬馬虎虎擦了擦身,洗漱更衣后胡亂吃了點東西,就強打精神去了前衙。讓他訝異的是,平常要拖拖拉拉排班的三班六房竟是已經到得整整齊齊,而縣令主位一旁還設了一張交椅,汪孚林正大馬金刀地坐在那里。

汪孚林竟然比他起得早,來得早到底年輕人就是好,怪不得能考中了進士,官比他當得大不不,官階一樣大,可人家比他權大多了

顧敬心里頗有些羨慕嫉妒恨,慌忙上前打招呼行禮,見汪孚林并沒有什么怪罪的意思,這才到主位上坐了。接下來的早堂,素來懶散拖沓的他破天荒用最快速度處置了一些雜事,最后就一拍驚堂木說道:“汪巡按剛剛從濠鏡歸來,道是遇見了一樁大案。昨夜本縣迎了汪巡按入城,又連夜安置了苦主,定于今日午堂審理此案。在此之前,本縣立發牌面往濠鏡,責問欺詐交易、拐騙囚人等事,刑房擬票,快班出人前往濠鏡遞發”

可他話音剛落,就只聽旁邊傳來了一個沉肅的聲音:“等一等”

顧敬差點沒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給驚得魂飛魄散,等覷見汪孚林臉上并無怒色。他方才稍微鎮定了一點。卻慌忙欠身問道:“汪巡按有何訓示”

“訓示談不上。但既然顧縣令要派人去濠鏡發查問牌面,那么就捎帶我的行文一起去吧。”

顧敬本來有點擔心濠鏡那邊粵商閩商聚集如云,如果是自己的牌票過去,也許那些家財萬貫的大商人會為了維持和佛郎機人的交易,陽奉陰違甚至于橫加阻撓,以至于自己到時候在汪孚林這個巡按御史面前丟了縣尊的面子,聽到汪孚林也要一并發文,他頓時喜上眉梢。可不等他滿口道好。就聽到汪孚林繼續說道:“本憲就借著顧縣令這大堂之上,立時行文,不知可否方便”

“方便方便,當然方便”顧敬想都不想,連連點頭。而下頭屬官卻也都知道湊趣,縣丞磨墨,主簿鋪紙,而等到汪孚林下筆的時候,顧敬竟是連鎮紙都不用,而是親自站在旁邊抻紙。眼看汪孚林提筆文不加點一蹴而就,須臾就是一道行文寫成。在旁邊從頭看到底的他臉色卻不由得古怪了起來。

這竟然不是寫給那些佛郎機人的,而是寫給濠鏡之中那十幾家開設了商號,生意做得最大的粵商和閩商的汪孚林竟是以廣東巡按御史的名義,召集這些商家派代表到香山縣來商議要事。

對于這件事,顧敬卻不是很看好。要知道,他這個香山縣令從上任開始,就有佛郎機人定時定量送例錢過來,可那些廣東福建兩地的商人雖說也有送禮,卻都是差遣個管事,那些在濠鏡駐守的真正代表卻從來沒有到香山縣城來過,更別提上縣衙了。據說這種規矩已經延續了好幾十年,就連他的前任,那位以清廉能干著稱,甚至進了名宦祠的周行在任時,也不能拿那些商人怎么樣。

他正尋思著是不是要提醒一下汪孚林,這些粵商閩商自恃財力,真正聯合起來,就連督撫也要讓他們三分,而且在很大程度上能夠影響朝廷政令,想當初那位在東南抗倭,明明戰功赫赫,卻因為矯枉過正最終死得冤屈的朱紈就是最好的例子。可就在這時候,他就只見汪孚林從腰間的錦囊中拿出一枚一寸五分見方的銅印,蘸了鮮紅的印泥,直接蓋了下去。

恰是巡按廣東監察御史之印之前還被濠鏡巡檢司副巡檢吳有望因為印鑒太小,直接把汪孚林當成是不入流的官員,卻不知道巡按御史之印從洪武之初定制開始,就是這么一丁點大。就比如顧敬自己的縣令大印二寸一分見方,比汪孚林這枚銅印還要再大幾分,可他此刻卻兩眼炙熱地死死盯著汪孚林正收進錦囊的那方大印,很愿意傾盡所有用來交換。

那可是巡按御史啊,別看都察院那么多監察御史,可真正能夠得到獨當一面的巡按一職的,仍然是鳳毛麟角,而且巡按御史的權力實在是太大了,走到下面不論知府還是縣令,全都要禮敬三分,在地方上見督撫尚且不用屈膝,簡直如同拿著戲文里說的尚方寶劍行走。

最重要的是,他這一任縣令當完,還不知道是否能夠選上一個官。就算這輩子還能繼續往上升,都恐怕拿不到這樣一枚小小的印章可退而求其次,如果能夠投巡按御史喜好,對方往上一舉薦,他立刻就會時來運轉。而且,顧敬是行唐縣人,早些年就曾聽父親提到過當年那位赫赫有名的行唐縣令沈寵,別人都把巡按御史供在天上,此人卻簡單接待,卻碰上一個正直的人,嘉獎其政績,任滿后恰逢獲鹿縣出缺,又被調去署理,然后沒多久就擢升監察御史。

這可是吾輩舉人的楷模當然,他可不敢學沈寵簡單接待巡按御史的例子,畢竟汪孚林年輕,肯定討厭別人不把自己當一回事的怠慢。

汪孚林沒注意到顧敬那目光,等到墨跡干透之后,他就將其這道公文折好給了顧敬,隨即就以自己旅途勞累為由直接走人了。

他這一走,顧敬連忙叫了刑房司吏上來擬票,自己簽發蓋印,挑來選去,最終目光就落在了縣丞和主簿身上,竟是笑容可掬地請兩人親自跑這一趟。對于這種離譜的要求。哪怕兩個屬官很不情愿大老遠跑去濠鏡。可官大一級壓死人。誰也不敢違逆主司,最終不得不硬著頭皮答應了下來。至于從人,顧敬少不得在三班六房中精挑細選了十個,反反復復囑咐他們一定要辦成事情再回來,就差沒讓人立下軍令狀了。

早堂一結束,顧敬來不及理會午堂即將開審的那樁案子,只讓蔡師爺和刑房司吏典吏去查核整理案卷,自己卻又急急忙忙地去了汪孚林那兒獻殷勤。盡管他在知縣官廨的屋舍布置上下了很大的功夫。但畢竟是自用,這次倉促之間騰出來請汪孚林去住,只來得及換了新的被褥,不知道是否對汪孚林的喜好,所以,求見之后,他立刻就怠慢而表示了歉意。可就在他著力試探這位可以決定自己前途的巡按究竟有何喜好時,卻不料汪孚林忽然岔開了話題。

“昨天晚上那張床上的簾帳,用的紗好像有點不平常,顧縣令好品味啊。”

一聽到汪孚林稱贊自己的品味。顧敬立時眉飛色舞:“汪巡按謬贊了,這是軟煙羅。分量輕,顏色好,在廣州府這種地方,最適合用來糊窗戶,做帳子,就仿佛是一層煙霧似的,最有意境。那些濠鏡的佛郎機人據說也極其喜愛,有多少收多少,最好賣的就是銀紅和雨過天青色呃,下官失言了。”

顧敬一下子冷汗涔涔,心想自己賣弄這個干什么,是在人家巡按御史面前炫富,還是告訴人家自己很了解佛郎機人那邊的交易行情他偷眼覷看汪孚林的表情,卻發現對方竟好似正在發呆,心頭大舒一口氣的同時,立時暗自告誡自己謹慎行事。

而汪孚林想的不是別的,而恰恰是軟煙羅這三個字那不是紅樓夢中老太太拿去給黛玉糊窗戶的嗎,原來是真的有只不過,遐思過后,他便從顧敬這話語中流露出來的信息引申開去。

顧敬不過是區區一個縣令,就算那軟煙羅的帳子是臨時新換上去的,足可見對方是真有這樣的好東西,不得不說,濠鏡就在距離香山縣不到一百里的地方,近水樓臺先得月,身為本管縣令,還真是所得好處很不少。至于那些商人,就更不用說了,本來就賺得盆滿缽滿。

只可憐尋常百姓享受不到多大好處,而且朝廷也沒從這個通商口岸中得到太大利益,每逢廣東用兵,相對于動輒幾十萬的龐大軍費,濠鏡的租稅所占份額不過爾爾,唯一的好處就在于葡萄牙人終于在看到沿海那些倭寇的下場之后,放老實了不少。但之前大齙牙這個幫夷人坑自己人的漢奸想來不是個案,佛郎機人暗地里坑蒙拐騙的小動作肯定很不少提調司的馬提調之前也對他訴苦,說是佛郎機人根本就沒有將其放在眼里。

因此,聽到顧敬還在那拼命探問自己在住宿飲食上頭是否有什么不便,在擺設上有什么喜好,汪孚林終于忍不住了。沒興趣兜圈子的他直截了當地問道:“敢問顧知縣,昨天我帶回來的那幾個人,你準備午堂的時候審理,可事先詢問過相應經過”

顧敬想都不想地笑道:“還請汪巡按放心,下官已經讓蔡師爺和刑房鄧司吏等人去問了。”

然而,看到汪孚林那突然擰起的眉頭,他心里登時咯噔一下,明白自己是馬屁拍到馬腳上了。這汪孚林親自帶回來的苦主和嫌疑人,自己不急著把案子先弄清楚然后好審理,竟然還在這里只顧著了解人家巡按御史的喜好如坐針氈的他趕緊蹦了起來,滿臉慚愧地說道,“是下官實在一時糊涂,這就親自去問,親自去問”

瞧見顧敬火燒眉毛一般,告退之后就飛也似地離去,汪孚林不得不壓下了滿肚子火氣。要說不論哪個年代,揣摩上意都是很多官員做官的最寶,尤其是當官當到老油子的那些,就更是壞毛病改不掉了。反倒是一上任懵懵懂懂啥都不懂的菜鳥,在嘗到了政績斐然的滋味后,會飛也似地成長起來,比如說他自己那位好運的岳父大人。

他確實看不太上顧敬這樣一驚一乍,沒擔當沒膽量又喜歡揣摩的,可就算一道參劾拿掉了換新,也未必能換一個好的,還不如一面考察,一面湊合用。就算是一塊外表看上去黯沉污濁的破玉,說不定打磨打磨,還能成點氣候不是有一句老話,玉不琢不成器,正好拿顧敬這種沒什么背景的試一試。

畢竟他在廣東不可能和從前那樣沒命地折騰。一道奏折彈劾掉十個八個貪官看上去很威風,也會像雷稽古那樣所到之處威名遠揚,可卻是讓人敬而遠之的威名

也許是因為在汪孚林這剛剛看過臉色,午堂的時候,顧敬這個縣令著實是發揮出了最強的戰斗力,端的是雷厲風行,殺伐果斷,當大齙牙黃天仁還試圖狡辯的時候,他直接火將上來,一個堂簽丟出去,讓皂隸把人拖下去打了五小板,等到光腚上皮開肉綻的大齙牙再次被拖上來的時候,哪里還有半點隱瞞,當下就實話實說了。

果然是他和冒牌的佛朗哥船長,也就是維克多勾結,以高價誘騙小商人去販貨,然后把人騙到船上去人貨通吃。因為找的都是背景清寒,小地方的小商人,因此至今已經成功了三次,沒想到這一次卻因為撞上了汪孚林而突然失手

“縣尊,小的是一時豬油蒙了心,小的罪該萬死”面對三個死里逃生的小商人那噴火的目光,大齙牙不安地挪動膝蓋往旁邊躲了躲,這才趕緊磕了兩個頭,可憐巴巴地說,“縣尊,小的上有老下有小,只是被人騙了,這才出此下策,小的實在是”

顧敬卻沒心思聽這家伙胡謅,一直在留心汪孚林的臉色,當看到這位廣東巡按御史赫然怒容滿面,他立刻想都不想地一拍驚堂木道:“巧言令色,胡攪蠻纏,來啊,把這個冥頑不靈的家伙拖下去,再重打五板”

大齙牙萬萬沒料到縣太爺竟然還要打自己,想起剛剛吃的大苦頭,他登時魂飛魄散,慌忙連連討饒。可那些如狼似虎的皂隸哪里管他,再加上不齒他和夷人勾結害自己人,這動作更是格外粗暴。眼看又要再次拖出去到月臺上重打,黃天仁急中生智在被拖出門的最后一剎那用腳后跟死死抵住了門檻,瘋狂嚷嚷了起來。

“縣尊,縣尊,小的說實話,那些先頭被騙到那條船上去交易的人還都活著,應該都沒死那個維克多是想著多一分錢也是賺,所以把人填到底艙關著,預備到時候賣到呂宋又或者滿剌加的莊園里,好歹也值幾個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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