虧得那些商人知道布政司這次是要被撇開了,送消息給本家時也格外小心,沒有把準確的第一手消息給流傳出去。當然,香山縣令顧敬的急智也發揮了很大作用,這位縣令把手底下三班六房耍得團團轉,放出去無數煙霧彈,通過這些障眼法,果然讓人認為自己要大刀闊斧沖佛郎機人下手了!
“誰說的我要暫停商市?我只不過是責成佛郎機人送還并賠償受騙商人,同時根據之前市舶司副提舉楊德藏著的那些私賬,讓他們賠補稅金而已!至于不在濠鏡繼續設市舶司,那就不能課稅?笑話,濠鏡本來就隸屬于香山縣,香山縣令主管丈抽,這才應該是成例。而且,當年推出澳票時,我查閱舊檔,布政司和市舶司在給朝廷的上書中,明明白白這么寫著,‘三十六行領銀,提舉悉十而取一,蓋安坐而得,無簿書刑杖之勞。’這話不錯吧?”
不等有人反駁,他就一下子提高了聲音說:“既如此,我責成在濠鏡有生意往來的商人,擇財力殷實者為保商,為佛郎機商船作保。如今后再有作奸犯科者,則由這些商人負責賠償。而作為代價,佛郎機船只則負責繳納保費,并將舶來之東西洋財貨,交給保商代理。而保商之議事局,則于濠鏡全權負責從佛郎機人那里根據澳票抽稅,這難道不是安坐而得,無簿書刑杖之勞?至于收回租賃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沒有朝廷明文,誰敢說租給佛郎機人就是舊例?國之寸土,都不可以讓于外人!”
這話真的是好有道理……
趙海濤暗自嘀咕了一句,見自己上司的上司,布政司左右布政使張廷芳和陳有杰那臉色精彩極了,他方才趕緊低下頭,把發自內心的贊嘆藏了下去。可緊跟著,他就聽到蔡提舉那聲嘶力竭的聲音:“汪巡按之前在香山縣,曾經坐收三十六行商人重禮,你敢說不是因此方才和這些商人勾結,替他們撈好處?”
“哦?請問蔡提舉是親眼看到我收禮,還是親耳聽見那些商人承認送了禮?我怎么記得,是三十六行商人有感于在濠鏡發家致富,于是聯袂出資,重修香山學宮和文廟?到底人多力量大,你五百我八百,輕輕松松就捐了超過一萬,香山縣顧縣令說,香山學宮和文廟斷然用不了那許多錢,所以愿意分潤這筆捐資,用于重修廣州府學,此事因為我四處奔忙,現在才來得及對龐知府說。”
見龐知府先是錯愕,隨即有些不自然地點了點頭,汪孚林也不以為意,這才笑瞇瞇地說:“不過,蔡提舉說我勾結商人,這話倒是真好笑了,我初來乍到,上任不過一個多月,在此之前一個在濠鏡做生意的粵商閩商都不認識,我在香山有顧縣令作陪,前后總共光明正大召見了他們兩次,有些人還只僅僅見了一次,更不曾私底下見過他們任何一個人。這勾結和撈好處兩說,不知從何而來,嗯?”
汪孚林原本還對那些豪商們提過,要重開廣州海珠島的定期海市,也算是給市舶司留點甜頭,卻沒想到這位本來就說不上多少權力的市舶司蔡提舉竟然充當了排頭兵,他干脆連這一條都懶得說了,暗想回頭干脆把人踢了算完,反正這么個雜途出身的官談不上背景,但也有的是人想坐這個位子。
果然,接連發難卻被人嚴嚴實實堵了回來,蔡提舉終于再也不敢小看汪孚林,可瞠目結舌的他三板斧后沒了招法,只能閉嘴不做聲,寄希望于別人發難。他本以為接下來出手的是之前幫襯過自己說話的布政司那兩位藩臺,卻沒想到下一個說話的,竟然是提學大宗師周康。
“汪巡按在上任之后,便先后去過濂溪書院,香山學宮,然后才去的濠鏡。這關心教化,本來是好事,然則首輔大人整飭學政疏去年頒布施行,汪巡按不去廣州府學,而去濂溪書院,就不怕讓廣州府學的秀才們寒心嗎?”周康說著便有幾分痛心疾首,聲音也顯得慷慨激昂了起來,“首輔大人素來痛恨聚眾講學之浮夸風氣,如今雖未禁天下書院,然則官學私學涇渭分明,汪巡按應該清楚才是!”
這家伙……果然當初自己在韶州府曲江縣聽到提學大宗師關心秀才的傳聞就該知道,那完全是作秀!香山張教諭的訴苦嘮叨才是真的。
汪孚林見在座的其他官員有的冷笑,有的皺眉,有的解氣,但也有凃淵這樣面色凝重替他擔心的,而比凃淵表情更夸張的便是廣州龐知府,以及那位南海縣令趙海濤。對于后兩者的關切,他能夠理解龐知府——畢竟濂溪書院是龐知府邀請他去的,而且這位府尊還是王氏心學傳人,更是講學的熱衷者,若論麻煩,真要被提學周康這話套住,管轄廣州府學的這位廣州知府麻煩更大。可趙海濤竟然會隱隱偏向他,他就有些不明所以了。
但想歸想,眼下他卻不可能把精神全都放在這些日后有可能歸入己方陣營的人身上。
“周提學此言……大謬!首輔大人的整飭學政疏去年便已經傳遍天下,然則其中最重要的一條不在于官學和私學,而在于首輔大人認為,如今大多數提學官既沒有出眾的才學,從而讓士子歸心,又沽名釣譽,不是作秀,就是開那些乏善可陳的文會詩社,甚至公開接受請托,明碼標價。可到了應該他們下去主持道試和歲考科考的時候,卻又畏懼辛苦,常常三年一任,輪到每個府縣頭上,道試和歲考科考都只有過一次。平日里就只知道坐在提學署!首輔大人那篇措辭激烈之絕妙好文,我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要不要我把這一段原文復述給周提學你聽一聽?”
誰都沒想到汪孚林的應對竟是如此犀利不留情面,而且直接把張居正的奏疏給拿了出來當擋箭牌。看周康那鐵青的臉色,其他官員就知道汪孚林的詮釋估計是真的——至于他們,那是真的不大記得當朝首輔那道奏疏的具體細節了,更不敢去賭汪孚林是否能夠背得出原文。只有張廷芳勉強還挑出了汪孚林一點毛病,少不得幫了周康一把:“汪巡按,周提學說的并不是沒有道理,首輔大人固然有意整治提學,但對于私學林立和講學泛濫,也確實是嚴詞批駁。”
“張藩臺這卻說得好,首輔大人確實是厭惡那些良莠不齊的私學林立,更厭惡空談無用的講學泛濫!可首輔大人此言并非針對天下所有私學,更何況他還說過,‘學不究性命,不可以言學;道不兼科經濟,不可以利用。’‘凡學,官先事,士先志。士君子未遇時,則相與講明所以修己治人者,以需他日這用;及其服官有事,即以其事為學,兢兢然求所以稱職免咎者,以共上之命,未有舍其本事而別開一門以為學者也。’也就是說,首輔大人要的是身體力行,不容的是虛談者,而不是夸夸其談的講學。更何況,廣州府學多少學生,都是從濂溪書院里走出來的?”
汪孚林在去年從京師回鄉,雖說閉門讀書的時間不長,但督促金寶和秋楓那只是做個樣子,他從京師可沒少帶回來某些非常重要的東西。這其中,就有譚綸所贈的張居正手稿謄抄本若干。即便只是謄抄本,其中很多也還沒付梓印書,所以他這時候才能揮舞張居正這位首輔大人的旗號砸人。哪怕他援引的東西里,很多是張居正在翰林院時的心得,如今身居首輔,看問題的角度都有不同,但他這時候拿出來,給人的沖擊卻格外不同。
此時此刻,底下就是一片靜悄悄,每個人都在消化汪孚林張口就是一堆首輔語錄這個事實。而且,繼市舶司蔡提舉之后,提學署的周提學也顯然被打得有些懵了,接下來又該誰上?按察使凃淵那是據說和汪孚林私底下小館子里吃過飯的;龐知府是邀請汪孚林去過濂溪書院的;南海和番禺兩位縣令顯然還有些不夠資格;至于都司王都帥……沒見這位耷拉著腦袋,仿佛正在打盹?
眼見今日興師動眾,最終結果卻很可能是要灰溜溜走人,張廷芳和陳有杰除卻在心中痛罵之前那些消息就沒有一點真實性,以至于他們竟然要等到汪孚林自己說出來,這才知道這位不是要禁絕商市,而是要通過和那些佛郎機人做生意的商人,來約束佛郎機人,同時將收稅這件事更加簡單化。事到如今,他們只能絞盡腦汁從濠鏡變動的這些事于法不合這四個字來做文章。可是,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好容易打開了一些局面,卻聽到汪孚林發出了呵的一聲輕笑。
“兩位藩臺所慮,確實很有道理。”汪孚林見兩個布政使聽到自己一笑后如此附和,仍然沒有一絲一毫的放松,仿佛是害怕自己像之前對蔡提舉以及周提學時,突然之間火力全開,他當然也不會繼續陪著玩下去,而是笑瞇瞇地說,“所以此事我早已稟報凌制臺,此前就已經加急呈報京師,嗯,早在佛郎機奸徒勾結我國奸民,作奸犯科之前。首輔大人票擬,宮中業已做出了批答,所以,就在各位等我的時候,剛剛已經下來了,所以我才晚到了片刻。”
這簡直是已經早知道結果的同時卻看他們演了一場猴子戲!
事情到了這個份上,剛剛雖說人來了卻沒做聲的幾位暗自長長舒了一口氣,心想謹慎點兒果然沒壞處;至于沖殺在最前頭的市舶司蔡提舉,提學署周提學,卻都有一種人生灰暗的感覺。然而,真正覺察到深重壓力的,卻是兩位布政使。張廷芳和陳有杰一個是張四維的同年,一個是蒲州人,上任之初的時候因為張四維還沒入閣,這種搭配顯不出什么問題來,但現在就不一樣了,尤其是他們針對汪孚林,最終卻落得這般結果時!
此時此刻,自始至終就沒說過話的凃淵卻突然開口說道:“汪巡按,朝中送來的諭示,可否讓我等恭聆?”
這年頭朝廷每時每刻都會有不少需要明發天下的公文送到天下各處,即便宮中有再多的宦官,用來傳示那也是不夠用的,所以等閑只有非比尋常的旨意需要動用宮里這些公公們——這其中,在京師遇到這種情況的概率最大,汪孚林就曾經因此親眼見到過司禮監第二號人物張宏。而現如今馮保是內相,張居正在倚重馮保的同時,卻也與其達成了一致,那就是內監以及東廠如無必要不要出現在地方上,而馮保無疑做到了這一點。
因為馮保完美控制著錦衣衛,掌管錦衣衛的都指揮使劉守有奔走猶如仆隸,所以哪怕上次馮保那么痛恨余懋學,也只派了錦衣衛出馬堵門。
至于這一次從京師由北到南,奔波數千里送這樣一封急遞公文的,當然不可能是內監又或者錦衣衛,而是專司送公文的鋪兵。通過驛站一程一程,一人換一人,最終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汪孚林的手中。與此相比,汪孚林知道,這背后的博弈和角力,肯定是非比尋常地激烈,但那就是譚綸和汪道昆的事情了。既然要讓他到廣東做事,要他做個財神爺,那么總得給予相應的支持,哪怕是看在他得到了凌云翼鼎力支持的份上!
“當然可以。”
汪孚林站起身來,扭頭陳炳昌點了點頭,這時候,侍立在汪孚林剛剛進來的那扇門邊上的陳炳昌深深吸了一口氣,滿臉緊張捧著東西走了過來。等到汪孚林從他手中接過去,他卻依舊感到雙手沉甸甸的。因為,他可以算得上是汪孚林之外,第一個看到這份公文的人了。
當這樣一份公文在在座所有官員手中轉了一圈之后,廳堂中除卻努力壓抑的呼吸聲,幾乎就只有人心跳的聲音。汪孚林心知肚明,這些人不外乎是在想,算算時間,原來他汪孚林在還沒有去濠鏡之前,就已經有了這樣的想法,甚至還讓兩廣總督凌云翼采納了這樣一個建議,這才能送到朝中,然后又讓朝中公文如此時機恰到好處地抵達。而且他們還一定會想,如果沒有濠鏡那樁恰逢其會的案子,這位廣東巡按御史還會這么大張旗鼓嗎?
當來時氣勢洶洶的眾人稀稀落落走出察院的時候,落在最后的凃淵回頭往這座小小的衙門掃了一眼,突然想到了汪孚林在杭州府衙時,非得陪著自己去北新關冒險的情景。快五年了,現在的脾氣卻還是和當年一模一樣。
這是個從來就不怕事的小家伙!又或者說,這根本就是個沒事也要挑事的家伙!布政司的那兩位真是小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