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的事情,在驟然掀開蓋子之后,一切就已經塵埃落定。既然罪魁禍首孟老太太已經服毒自殺,而后又在其房間里找到了啞藥以及其他各色具有毒性的草藥,以及另外一包砒霜,其丫頭又扛不住供述了事情,為了彌補此事的南海縣令趙海濤自然全力以赴,把案子辦成了鐵案。在潘家送來了狀告潘二老爺忤逆的案子之后,他雷厲風行立刻受理,當庭發落。那位昔日趾高氣昂的潘家繼承人在痛決一頓后,最終流落到了哪里,那就是誰都不關心的事情了。
人們的眼睛都看不到失敗者,只會看到離家數年,成熟又或者說滄桑了許多的潘大老爺帶著妹妹潘保兒和妹夫羅老爺重回家門,和父親潘老太爺“重歸于好”。而潘大老爺在回家之前,就通過潘家商行的名義送到濠鏡也就是澳門出的那批貨,總共貨值白銀四萬兩,這也證實了他這些年在外闖蕩的成果。
只不過,誰也不會想到,潘大老爺一張親筆所寫的一百萬兩欠條,這會兒卻正捏在一只柔荑中。
主人絲毫沒有感覺這薄薄一張卻價值連城的東西有什么值得珍惜的,看了沒一會兒就隨手扔在了一邊,甚至還冷笑一聲道:“難不成日后他坐穩了潘家家主的位子,我拿著他親手畫押還蓋著私章的欠條,找上門去要債?要是他送來的都是這種沒誠意的東西,那就不用給我看了!”
“小姐,你又心急了。”碧竹見小北氣呼呼地把欠條隨手揉成團,就那么棄若敝屣地仍在地上,她只能無奈上去撿起來,卻也不展開,而是就這么丟在了左手拿著的匣子里,隨即才連匣子一塊雙手呈了上去,“最上頭的是這么一張借條,所以我才拿來給小姐看看取樂,下頭還有別的東西。”
“你自己看吧,我倒要聽聽這位如今入主了潘家的潘大老爺還有什么東西拿得出手?”小北挑了挑眉,見碧竹一樣一樣往外拿著東西,其中多有價值不菲的雞血石之類的印章料子,也有各種廣州產業的契書,甚至還有掌柜們的各種死契和活契,她不禁越發變了臉色,“這人把我和汪孚林當什么人了?別說這些契書都是不曾到官府重新過戶的,就算他真的肯過戶給我們,沾手這些東西,以后怎么說得清楚?”
“小姐,底下是潘大老爺的親筆信,您先看看。”
眼見小北終于是抓過那封信拆開封口看了,繼而臉色稍霽,碧竹知道潘大老爺必然解釋了這種很容易令人誤會的舉動。當然,她不至于不知輕重地過去跟著瞧,果然,下一刻小北就輕輕咦了一聲:“敢情是擔心潘家族中又或者底下的掌柜們別有心思,把我這當成存要緊東西的地方了。好在他還有些良心,這里頭有一張簽給程老爺當掌柜的契書,應該是程老爺還給他的,當初也不知道是他自愿,還是程老爺讓他那么簽的,竟然是三十年的期限。”
“那信上可還有提到別的?”
“他說,請程老爺也好,汪家也好,勻給他十個八個掌柜,他會善加任用,讓他們獨當一面。尤其是濠鏡,他屬意于文去挑大梁。”
見碧竹輕輕吸了一口氣,顯然明白了過來,小北就聳了聳肩道:“回頭于文過來時,你和他說。不過他得好好把粵語學一學才行,否則可就是聾子啞巴。等到回頭孚林任期滿了,我們回去的時候,你要是肯跟著于文留下,那也隨你。”
這前頭的囑咐倒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碧竹一邊聽一邊點頭,可聽到最后一句話,猝不及防的她一下子驚呆了,好半晌才結結巴巴地說道:“小……小姐,您這……這是什么意思?”
“我們沒回來的時候,于文天天上門等著,只是為了通告消息?可我怎么聽人說,他找人在打聽你?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看對了眼就嫁,沒什么不好意思的,他雖說不如葉青龍位子重要,可也不比那小子油滑,踏踏實實,人挺好的。”
“小姐!”聽到小北越說越露骨了,即便碧竹臉皮沒那么薄,這會兒也有些招架不住,“說正事呢,您別岔開話題!就算有于文,十個八個掌柜一時半會哪里湊得齊?”
“你這就小看程老爺和葉青龍了。之前我們追在孚林后頭,出來得急,他們一時來不及,這才只選出了一個潘大老爺,一個于文,可既然知道這兩人此來作用,近期之內,下一批人總是會來的。”說到這里,小北懶洋洋打了個呵欠,有些意興闌珊地說,“早知道接下來這里就沒什么事了,我還不如跟著呂叔叔和鄭先生他們呢!”
碧竹不由得在心里暗自嘀咕道,外頭光是秀珠那丫頭成天死纏爛打就已經夠煩人了,要真是小姐你也跟著呂光午他們去混海盜了,我不被夫人捶死,也得被老爺捶死!當然首先姑爺就饒不過我!
她正想寬慰一下百無聊賴的小姐,突然聽到有人敲窗戶的聲音,頓時為之愕然。雖說這里是臨時寓所,沒家里那么多規矩,可也萬萬不會有什么事不敲門而是敲窗戶的!正當她眉頭緊皺的時候,卻不想小北一下子從椅子上竄了起來,竟是一下子撥開窗戶的插銷,直接把那扇雕花支摘窗給推了出去。當那窗戶漸漸升高之后,她就看到了外頭那個提著燈籠的人,那意外勁就別提了。
這夫妻倆真是的,上回小姐在香山縣那座客棧里來了一次突然襲擊,這次就輪到姑爺了?
然而,看到兩人隔窗對望的情景,碧竹當然不會留下礙事,悄無聲息就開門出去,等看到汪孚林竟然還不進門,而是上前一步,一手扶著窗戶笑瞇瞇地和小北說著什么,她終于忍不住撲哧一笑,等發現小北竟然從窗戶里頭沒好氣地瞪著自己,這才趕緊加快腳步溜了。
“大晚上的都夜禁了,居然還敢跑到這里來!”嘴里這么說,當汪孚林終于進了屋子之后,小北仍是覺得心里高興得很。她隨手關上了門,本來還打算指著桌子上的匣子解釋一下潘大老爺送來的東西,可當汪孚林打橫一把抱起她的時候,她那到了嘴邊的話自是戛然而止。
“知道你這幾天肯定無聊,為了獎勵你沒亂跑,我就來了!”
當云收雨散的時候,聽到汪孚林說出了這么一句話的時候,小北差點沒給噎死,大恨這家伙的報復心強,同時也暗罵碧竹明明是自己的陪嫁丫頭,卻偏偏聽汪孚林的話,把自己管得死死的,自從去潘家裝神弄鬼把那丫頭收服之后,就哪都不許她去,潘家那連續幾場熱鬧,她一次都沒瞧見!想到這里,她忍不住在汪孚林的胳膊上狠狠掐了一下,等看到他那齜牙咧嘴的表情才解氣地住了手,隨即把之前潘大老爺送來東西的事情說了。
“潘家的事就暫且到此為止,先讓于文過去,等徽州那邊下一批人過來再做計較。當然,契書到時候要和潘大老爺簽好,否則他現在是潘家當家人,總免不了要擔心回頭這家業改姓程又或者汪。”
汪孚林暗想自己又不是要吞下潘家——潘家畢竟曾經雄踞廣府商幫頭名,如今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剛剛入主潘家的潘大老爺也不會毫無底線,他這個廣東巡按御史的任期更是沒準,接下來去哪都要再聽朝廷安排,他要的是楔入海商的釘子,又或者代理人,而不是僅僅看上了這塊肥肉。想到小北剛剛表現出來的怨氣和無聊,他就順口把徐秀才推薦名單第一位的杜茂德給拿了出來,當然少不了呂光午筆記上的注解。
“咦?竟然還有這等人物?”小北登時眼睛亮了,當即用腳趾頭輕輕蹭著汪孚林的小腿,臉上掛著幾分討好的笑容,“要我幫你去招攬他嗎?”
“當然不行。”見小北的臉色頓時僵住了,緊跟著仿佛立刻要炸毛,汪孚林便笑著說道,“但既然他曾經入伙過林阿鳳,我覺得你可以把碧竹和秀珠一塊派去,到他村里打聽打聽,當然,招攬的事情我來,打聽的工作你來,這是分工,要是砸了,接下來你哪都別想再去,而且看著你的就不止是碧竹,我會再調幾個人,不分日夜把你看死。”
“過河拆橋!”小北氣得牙癢癢的,但終究被激起了好勝心。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最終自信滿滿地說道,“就這么辦,能當過海盜軍師的人,我會小心試一試。幸好這幾天沒有光顧著無聊,碧竹的廣府話學了很不少,已經能說得像模像樣了。”
“那就好,接下來我得監臨鄉試,這些就交給你了。”
歷來作為巡按御史,除卻類似小欽差大臣這人人殷羨的莫大權力之外,每逢鄉試大比之年這一任的巡按御史,卻還有另外一種非常引人矚目的職責,那就是協同布按兩司挑選鄉試的考官。按照宣德年間定下的祖制,除卻兩京之外,各布政司主考和同考官的挑選標準,是“令布、按二司同巡按御史推舉見任教官年五十以下三十以上,文學廉謹者”,所謂的教官,指的是府學教授、訓導又或者縣學教諭。
從大明開國這么多年以來,除了南北直隸的鄉試考官是出自翰林院,其他各省的主考和同考官,歷來都是這么定的。但因為考官的品級實在是太低,基本上常常會被外簾官,也就是提調、監試官等左右,換言之,也就是被方面大員左右,這種制度一直飽受詬病。嘉靖年間,因為朝中幾位閣老力挺,也一度改派京官到各地主持鄉試,但每次都遭到地方的強烈抵抗,到最后不得不又恢復了如今這種祖制。
當然,有些時候鄉試主考官也會因為巡按御史以及布按兩司官員的高瞻遠矚,慧眼識珠,出現非同小可的重要人物,比如當年王守仁進士及第沒幾年卻成為山東鄉試主考官,就是這樣的原因。但大多數時候,這種事情的概率很小。
正因為如此,相比會試主考官約定俗成地成為座師,在一個進士的仕途中具有莫大的作用,鄉試的主考官往往很少會被人真正視之為老師——因為主考官最高只是最高七品的府學教授,位分低微。反而是某些外簾官以及監臨官常常會被某些考中的舉人視之為座師,一次鄉試之后就多上一堆門生。這其中,舉人自稱為當任巡按御史門生的便不在少數。
然而,汪孚林因為走馬上任相當突然,前任廣東巡按石御史早就與布按兩司一起,把聘取外省教官作為主考和同考官的事給敲定了。因為這項工作往往能夠安置自己的親朋好友,又能收到一筆不菲的油水,在旁人眼中,汪孚林可謂是錯過了撈油水的好機會,但他卻反而樂得少些麻煩。除卻認識如今賦閑的前歙縣教諭馮師爺之外,他基本上不認識別的教官,想送人情也沒法送,至于錢的問題,他更是自忖小爺缺什么都不缺錢,自然不會對此有任何懊惱。
萬一考官出現任何問題,反而和我沒有任何關系!
此次鄉試開始前,正副兩位主考,六位同考官,這是內簾官;擔任提調官的布政司嶺南道韓守約,擔任監試官的是按察司海道副使周叢文和負責學政的提學副使周康,此外還有府縣屬官充當的什么彌封官、供給官、收掌試卷官等等,這是外簾官。林林總總這些負責考試的人就有十幾個匯聚一堂。
此外,還得再加上布按兩司頭頭,也就是布政司左右布政使張廷芳陳有杰,按察司按察使凃淵,廣州知府龐憲祖,以及汪孚林這個巡按御史。前兩者是堂堂布按兩司的首腦,當然是不入秋闈的,否則他們這正職一進去,布政司和按察司的工作就要廢了一半。龐知府是作為地主,不得不來露個面。而汪孚林這個巡按御史若非總督凌云翼提早派人提醒,他之前一直以為鄉試沒自己什么事。卻原來鄉試之時,監臨官歷來是都察院擔當,至少得到一個人。
凌云翼忙于用兵事宜脫不開身,那就全權委托給他這個巡按御史了。
總共將近二十個人彼此見面時,卻是內外簾官分明,凜凜然如對大賓。汪孚林就發現,自己一個剛剛二十出頭的,窩在一大幫中年大叔中間,著實格格不入。
遙想三年前這會兒,他自己還正是在南京應天府參加鄉試的考生,如今卻搖身一變成了監考官之一,自己也覺得人生際遇實在是神奇得很。
此次廣東鄉試的主考和同考官都是湖廣、江西、福建三地聘取來的資深教官,有府學教授,有縣學教諭,論理對于廣東各家官府之間那點事應該不大熟悉,但實際情形卻顯然不同,汪孚林就敏銳地注意到,奉承張廷芳和陳有杰兩位布政使的最多,敢找話題和按察使凃淵攀談的卻少之又少,但這些分明沒有一個是出自他選擇的考官們,卻很有幾個拼命和他套近乎,甚至還有人在那暗示,自己某個七拐八繞的親戚在徽州,所以和他也算是老鄉,直讓他哭笑不得。
反而最是名正言順的學政周康,竟然無人逢迎——因為鄉試資格試,也就是科考、遺才試和大收,全都是提學主持的,所以為了以表公正,這考官聘取一事素來和提學毫無關系,再加上從來沒聽說過有連續當兩任學政的,故而這些此次充當考官的教官既不擔心周康成為現管,又與其無親無故,再加上他們能夠得到鄉試考官的美差,無一例外都是消息靈通的,故而竟把堂堂提學大宗師給撂在一旁,無人理會。
面對這種被孤立的情況,又見好幾個考官直把汪孚林恭維成英杰才俊,前途無量,周康終于忍不住氣,沉聲說道:“廣東解額歷經這么多年來一增再增,如今已經有八十人。但首輔大人整飭學政疏發人深省,還請各位此次鄉試之際,嚴格把關,寧缺毋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