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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三零章 落魄的梟雄

更新時間:2024-06-08  作者:府天
外平諸島位于南澳縣東南,光是這個名字,后世的人必定會感到極其陌生,但如果換一個名字,南澎列島,那么很多人便會恍然大悟了。相比南澳島,這些島嶼全都是人們眼中的荒島,袖珍到有些島人步行走一圈都只要不多久功夫,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原本并不適合人居住。

然而,對于被官兵從廣東福建攆走,下南洋之后卻又遇到諸多困難的海盜們來說,在東番也就是后世的臺灣島重振旗鼓后,這一片臨時的棲身之地卻是重新踏入粵東閩南的跳板。

若不是想試一試官府是否會重新招撫,他們早就退守臺灣島去了,那好歹是個比南澳還大好幾倍的島,唯一的缺憾只在于距離大陸太遠,比不上南澳島、雙嶼島這些沿海島嶼可以便利地走私貨物!

當然,散居南澎諸島,總共二三十條船上,也不是沒有反對意見。其中最激烈的一種,那就是之前一再求招撫碰壁,現如今不若集中力量,重點攻擊某一處衛所,顯示一下實力。官兵不愿意招撫,那是因為指量著他們已經快被趕盡殺絕了,要是他們能夠顯露出健壯的肌肉,那官府改變主意也未必可知。

在這亂糟糟一片的各種聲音中,在外平諸島中最大的那個島上,掛著簡陋黑旗的一條艚船上,曾經叱咤風云的林阿鳳正在專心致志地烤魚。在這種遠離大陸的地方,干菜、海鳥以及海魚,就是他們生活的全部。這一圈島嶼上,有可供飲用淡水,以及植被覆蓋較為茂密的島一共只有三個,實力最大的林阿鳳占據了兩個,另有一個則是一些散兵游勇暫居,但林阿鳳也聽到過一些風聲,說是林道乾便在其中。

若是早些年,他一定會冷笑一聲,立刻調度全部船只和人馬,去和林道乾干一架,決定誰才是海上霸主,但現如今他早已經沒有那樣的雄心壯志了。去年被官兵攆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于是把心一橫去呂宋打了那一仗,看似曾經把那些紅毛鬼子打得抱頭鼠竄,但他的損失同樣非常大。

他已經沒有當年鼎盛時期那號稱上千條船,幾萬人馬了——那當然是夸張,真要有幾萬人,他早就橫掃南洋了——如今部眾有的獨立山頭拉走了人,有的則是遁回家鄉,他身邊也就只有這稀稀拉拉幾百人。

這其中,明人只占不到一半,還有日本人、黑人乃至于呂宋當地的土人等等,戰力參差不齊。當然,林道乾若躲在那些散兵游勇之中,實力只會更差!

“鳳哥,邱四海都已經把靳飛龍帶回來兩天了,您還是不見他們?”

見林阿鳳一聲不吭,只專注地烤著魚,他身邊那個中年漢子終于忍不住了,緊挨著林阿鳳坐下之后,就低聲說道:“我也知道,現如今風聲亂,邱四海帶著那么多人走的,回來時卻就他一個外加靳飛龍,說不定是遇到什么事,可那條小破船上除了他們倆就是船老大和兩個水手,看到我們都嚇傻了,我仔仔細細盤問過,沒什么問題。”

“那你說,靳飛龍當初好好的軍師不當,也不肯跟我下呂宋,一溜煙跑了個干凈,現在我手頭就這么一點人,他為什么還跟著邱四海回來?你可不要告訴我,說是邱四海把人給我綁回來的!他要是有這本事,想當初靳飛龍也不會憑著那一把鐵尺,打得很多自稱悍勇的好漢沒了脾氣!而且,靳飛龍三個字,你以為是真名嗎?”

“可如果不是,邱四海又是怎么找到人的?”中年漢子是林阿鳳的同鄉饒三,自從林阿鳳下海為盜就一直跟著他,可以說是最心腹的左膀右臂,此時提出這么一個問題后,看到林阿鳳烤魚的動作為之一滯,面上露出了沉吟的表情,他就趁熱打鐵地說道,“再說,邱四海都說了,已經和海道副使周觀察搭上了線,剩下的那些人都留在了周府周邊,所以才只兩個人回來。鳳哥,如今人心都快散了,再這么下去,大家得在這幾個小破島上啃樹皮了!”

林阿鳳也知道,饒三這個跟了自己時間最長的都已經焦躁不安,更不要說他手底下的其他人了。他沉默了片刻,最終開口說道:“好吧,你去一趟,把邱四海和靳飛龍都帶來,我親自問他們。”

“好,我這就去!”

饒三此來不但是他一個人的意思,也不僅僅是邱四海二人的請托,而是林阿鳳麾下大多數海盜頭目的意思。他興沖沖地下船之后,繞著小島走了小半圈,最終來到了邱四海二人乘坐的那條小船前。

盡管海盜船都挺破的,但和這條小船相比,那就是龐然巨艦了。簡陋的小船下頭,還有幾個人守著,顯然是出自林阿鳳的吩咐。但這會兒幾個守衛正在和人支起火堆烤魚,噴香四溢,說說笑笑,哪怕剛剛才在林阿鳳那混了半條烤魚的饒三看著都覺得有些餓了。

杜茂德此時正漫不經心地烤著手里的魚。重回海盜之中,他再度啟用了靳飛龍這個霸氣的假名,同時把什么詩書禮儀全都丟到了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溢于言表的痞氣——如果不熟悉的人此時此刻出現在其面前,絕對認不出他就是大同村中那個秀才!此時此刻,他嫻熟地烤著魚,撒上胡椒粒后遞給了邱四海,這些香料不消說,都是海盜劫掠商船的戰利品。他非常懂分寸地沒去幫那幾個守衛,以防人家認為他是想要下藥又或者干別的。

緊跟著,他才仿佛是不經意間瞥見饒三過來似的,笑呵呵地招呼道:“三爺來得正好,一塊再吃點?”

饒三打量了一眼三個守衛,見他們起身叫了一聲三爺,頗為恭敬,但那笑臉上卻并沒有什么被抓現行的尷尬,他何嘗不知道,這三人也對招撫頗為心動,這才樂意和這兩個林阿鳳懷疑的人套近乎?此時此刻,他挨著杜茂德坐下,又打量了一眼邱四海,這才低聲說道:“鳳哥終于答應見你們了。”

邱四海自從被蒙上眼睛裹挾著離開廣州后便始終疑神疑鬼,直到最終上了船之后被解開束縛,他發現身邊只有一個杜茂德,而船則是往外平走,他就更是天人交戰,又想在林阿鳳面前揭破杜茂德的真面目,又懷疑這家伙投靠了那股拿下自己的海盜。當杜茂德明確表示,他這個秀才確實已經聯系上了官府招撫,又許諾了他榮華富貴之后,他不得不說服自己,先從了對方。此時聽到饒三說林阿鳳的態度終于有所改變,他登時暗自豎起了耳朵。

果然,杜茂德仿佛并不意外,而是嘆了一口氣就苦笑道:“我知道,鳳爺多半因為我之前不告而別,覺著我這人沒義氣,沒膽量,可我當初說的話有錯嗎?哪怕去東番,也不該去打呂宋!結果還不是我當初說的,呂宋那些佛郎機人固然一時戰敗,可后來呢?后來不是又卷土重來了?說實在的,要不是這次竟然正好撞在邱四海手里,這家伙怕我走漏了招撫的風聲,硬提溜了我上島,我才不會回來!鳳爺不想見我,說實在的,我還不想見他呢!”

“那是那是,想當初有飛龍你在鳳哥身邊的時候,粵閩多少海盜,有誰能蓋住咱們的聲威?”饒三毫不吝嗇地恭維了兩句,見杜茂德面露幾分得意,他知道此人從前就有些恃才傲物,因此又說了幾句好話,又跟著吃完了烤魚,這才帶著他們打算去林阿鳳那兒。

就當一行三人快到林阿鳳那條座船時,卻只聽船頭突然有人嚷嚷了兩句,情知有什么狀況的饒三抬頭一看,來不及招呼身后二人,立時三步并兩步上了船。發現是有一條船從不遠處另一個島的方向駛來,看形制雖不是自己這邊的,卻好像掛著那群散兵游勇那邊的旗號,他稍稍心安了幾分,當下訓斥了大驚小怪的水手們幾句。可即便如此,他還是吩咐周邊船只警戒一下,繼而方才迎了杜茂德和邱四海上來。

邱四海上船倒是規規矩矩,杜茂德卻舉目眺望了一下,無奈過來的那條船這會兒還距離很遠,船頭縱有人物也不過小黑點,他極盡目力也看不分明,也就放棄了心頭的沖動——畢竟,他一到此地就幾乎相當于被人牢牢看死軟禁,尚未得到有關呂光午的任何消息,眼下哪怕再想打探,也只能先忍著。

時隔一年多再見林阿鳳,杜茂德頓時想起了當年的經歷。那時在生死之間,他不得不入伙,而后又交過投名狀,卻在海盜中地位穩固人人信任之后,因為林阿鳳執意要去打呂宋,而突然閃人。此刻在一個照面后,他把目光先落在林阿鳳下頜上多出的一道又深又長的刀疤上。

海盜們可不存在什么真正安穩的大后方,打仗的時候不說身先士卒,至少是不可能只趕著別人上陣,自己卻縮在安全的地方,那樣很快就會被部下推翻,所以林阿鳳身上的傷疤就猶如這位海盜王的功勛一樣,每次處罰逃兵時,一脫衣裳就是最好的震懾。然而,臉卻是門面,如無意外,誰都不希望臉上密布刀疤,因為那會讓人質疑海盜王的能力。都已經讓人直接打到臉上來了,豈不是離死只差一步?

所以,在杜茂德的印象中,之前林阿鳳的那張臉除了眉角一道淺淺的刀疤,其他的都是小擦傷之類的細碎傷痕。而這次林阿鳳臉上的那道刀疤,恐怕意味著,自己不在的時候,對方在呂宋又或者在其他地方經歷過生死一線的殊死戰斗。那時候連性命都不知道是否能保住,哪還有工夫去保護那張臉?

即便覺察到這一端倪,他卻不動聲色就垂下眼瞼,在邱四海行禮口稱鳳爺之后,他就生硬地拱了拱手,嘴里卻一聲不吭。

見他這幅光景,邱四海心頭駭然,可他終究蒙著眼睛被汪孚林授意小北審訊過一次又一次,在有心歸降的前提下,他的心理防線早已瓦解,所以對投靠了疑似另外一大海盜勢力,又和官府勾勾搭搭的杜茂德,他心里十分忌憚——畢竟,自己歸降之后的前途,還牽系在對方身上。

于是,他不得不硬著頭皮幫杜茂德遮掩道:“鳳爺,我是在廣州城里偶爾撞見靳先生的,死活才把他拉了來,畢竟若是真的想要朝廷招撫,說不得還要靠靳先生的智謀。因為這是我自作主張,靳先生不大高興,鳳爺您之前又不肯見我,我這簡直成了兩面不是人,實在是太冤枉了!”

邱四海直接叫起撞天屈,林阿鳳見杜茂德嗤笑一聲別過頭去,本來縈繞心頭的疑忌頓時變成了吃不準。想著邱四海畢竟跟了自己很多年,而杜茂德則是不告而別一年多,入伙的時間也不過三年多,他就干脆略過了邱四海,看著杜茂德似笑非笑地說道:“既然邱四海費盡心思把靳先生你帶了回來,你現如今看到我只剩下這么一點人,還困守在這只有鳥拉屎的外平三島,那就出個主意吧?”

“主意?鳳爺不是早就打定了主意,何必又問我?否則你把邱四海派去廣州府鬼鬼祟祟做那些事情干什么?”杜茂德也不拐彎抹角,單刀直入捅破了那層窗戶紙,他就冷笑道,“你應該問我,屢次求撫,朝廷卻不答應,接下去該怎么辦才對。”

林阿鳳的眼神一下子犀利了下來。盡管有人已經把他看成了掉了牙齒的病虎,但不可否認,他仍然是粵閩海上最有實力的豪雄,也許沒有之一。盡管發現杜茂德在自己的直視下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照舊淡然若定,他還是冷笑一聲道:“那你說,應該怎么辦?”

“自從當年胡宗憲招撫汪直徐海,結果朝廷卻殺了他們之后,這招撫兩個字,就再也沒有人敢相信了。縱使一時被招安,只要發現朝廷有秋后算總賬的蛛絲馬跡,又或者人家沒動靜,自己也要杯弓蛇影,降而復叛這種事幾乎是百分之百。所以,官府不肯納降,這原因猜都能猜出來,不外乎是不想接受這樣莫大的風險而已。”

“你和從前一樣,說得一如既往有道理。”林阿鳳貌似夸贊了杜茂德一句,卻突然詞鋒一轉道,“那接下來你莫非要說,讓我解散麾下船只兵馬,讓朝廷覺得我軟弱無害,是不是?靳飛龍,一年多不見,沒想到你再回來時,竟已經是朝廷的走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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