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府衙理刑廳上發生的那一幕,盡管從嚴格意義上來說,并不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但除卻那一長溜廣東官場上頂尖的官員之外,在場的還有府衙的差役,刑房的小吏,因此哪里會是秘密。廣州知府龐憲祖恨不得自己親自去宣揚一番,又怎么會給下頭下禁口令?于是,差役和小吏們私底下往外頭傳出的消息,經過各種渠道不斷發酵,比最初的事實夸張了不知道多少。
“聽說是巡按御史汪爺深入虎穴,親自把刀架在了林阿鳳和林道乾脖子上!”
“胡說,分明是汪爺調集了南澳島上幾千艘船,來了個甕中捉鱉!”
“布政司兩位藩臺原本是氣勢洶洶去找茬的,硬是想把吳福的死載到汪爺頭上,可結果被將了一軍,聽說回去之后,也不知道其中哪位就吐血了。”
“聽說提學大宗師竟然也摻和其中,說什么行刺的人和他有關。”
“最可惡的要屬那位蔡提舉了吧?只不過就因為一時之氣,竟然在背后倒騰這么大名堂,也難怪凌制臺親自派了總督府親兵將市舶司牢牢看住!”
當海道副使周叢文在家中迎來了過府探望的汪孚林時,他著實是百感交集。想當初汪孚林在濠鏡和香山倒騰了那么一出,完全撇開自己,還說動了凌云翼親自把他絆住,那會兒他心里實在是憋屈極了。可等到了貢院時,若非對方出手相助,他就不是在鬼門關上轉了一圈。而是直接一命嗚呼去見閻王爺了。所以他對人觀感也大有不同。
更沒想到的是。不過是這次偶爾的交情,他竟和汪孚林成了盟友,而且汪孚林連這次潑天的功勞都肯讓他露臉掛一筆。汪孚林匆匆回到廣州城的那天,就力請他在同時還有兩廣總督凌云翼以及漳潮副總兵晏繼芳聯署的奏疏上添了個名zì!
所以,如今已經恢復了大半,自覺不日就可以重新理事的周叢文,在汪孚林寒暄過后,提到那兩個佛郎機人殺人的案子。他便立刻沉下臉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此乃律法中明文規定的,縱使并非我國之人,在我國犯事,也同樣該由律法處置。這樣,我這幾日就親自去一趟濠鏡,若是那些佛郎機人有什么不滿又或者反彈,我親自召集三司彈壓!”
分潤功勞,那就要均擔責任。因而周叢文有這樣的表態,那也在汪孚林意liào之中。他回來這兩天也沒閑著。已經去過一趟香山縣,見了賈耐勞派來的代表弗朗西斯神父,很是扯皮了一番,又把徐秀才派在濠鏡,擔任雙方溝通,同時,他又去了新安縣,和那位擱置了殺人案的唐縣令來了一番親切友好的交流。此時,他聽周叢文這么說,少不得關懷了一番對方的的身體情況,又提醒了一下不妨請個大夫隨行,等商談妥當之后,這才起身告辭。
凌云翼如今正在全力平瑤,無功受祿地在這次招撫海盜的功勞簿上記了一筆,當然不好再說什么,還笑納了鄭明先作為幕僚。而廣東總兵張元勛原本還不滿汪孚林竟是把手伸到了南澳島去,又把自己都沒能解決的兩撥海盜給平了,但汪孚林用聯名舉薦香山參將的人選作為交換條件,消除了那點隔閡不說,還拉近了彼此之間的關xì。至于其他站在自己這邊的人,他在奏疏上都提到了。
與此相比,布政司那兩位得罪了就得罪了,反正他不可能討好所有人。
出了周家大門,他長舒了一口氣,準備上馬的時候,今日出來時跟著的戚良突然低聲嘀咕道:“回來好幾天都在東奔西走,這是不是太公而忘私了?”
汪孚林先是一愣,隨即就明白戚良這是在暗指什么,不禁拍了拍腦袋。之前府衙那三樁彼此都有關聯的連環案中,要不是小北把市舶司提舉蔡長德給揪了出來,哪來這么順利?他回頭看了一眼戚良,想到當初在松明山村時,正是小北把他們這些戚家軍認作是錦衣衛,后來戚良以下那些老卒卻一度和小丫頭比武比得歡快,他不禁啞然失笑。
也怪不得戚良特意提點一下他別忘了妻子!
好幾百的海盜如今都圈在南澳島,汪孚林自知自己不能在廣州城停留太多時間,如今終于抽了個空擋,戚良又“打抱不平”了,他自然而然不能忘了另外一個功臣,耍了個金蟬脫殼的小花招,就來到了小北的私宅,誰知道卻撲了個空。守在家里的一個隨從沒想到汪孚林會這時候來,連忙低聲解釋道:“公子,是潘大老爺讓人捎了信來,請少奶奶出去會面。”
汪孚林最近連軸轉,潘家的事情早就忘在了腦后,但小北留守在廣州城,濠鏡的消息,潘家這些豪商的動向,京城的各種書信和消息,林林總總各種各樣的事情全都壓在了她的身上,這才讓她體會到當官是一件多麻煩的事情——汪孚林這種沒事也要惹事的性子,更使得他比尋常巡按御史要忙幾倍都不止,別的巡按御史只顧著監察地方官挑錯處,又或者在民間洗雪冤案,誰會主洞去招惹濠鏡這種很棘手的地方,誰會主洞去招惹海盜?
所以,汪孚林當了甩手掌柜,徐秀才得在濠鏡安撫眼看就要失去土地租賃權的佛郎機人,陳炳昌應付不了那些跑到察院來求青天大老爺做主的狀子,也沒辦法處理某些信件,這些狀子和信件就都悄悄送到了她這里。不得已之下,小北直接去了一趟濂溪書院,軟磨硬泡讓講學上癮留在廣州不走的王畿推薦了四個出自王學門下的秀才,幫自己甄別狀子,查訪民情,同時自己帶來的人手則負責攬總監察,以免有什么差錯。
而那些需要回信的信箋,卻還是讓她頭疼不已。汪道蘊的家書。程老爺程乃軒父子的信她可以代回。父親葉鈞耀和母親蘇夫人那里也不用見外。汪道昆的信嘛……馬馬虎虎也可以代筆一下,可比如朱宗吉,比如沈懋學,比如臨淮侯李言恭,比如……更多其他人,她也只好放著了。不得不說,這年頭的驛站資源除卻朝廷公文之外,也常cháng替這些達官顯貴又或者各方面的關xì人士捎帶私信。汪孚林又屬于交游頗為廣闊的人,一個月就能收到幾十封信,其中不相干人套近乎的信占絕大多數,都由陳炳昌處理,可剩下的就都堆在了她這里。
于是,這會兒走進潘大老爺定下的雅座,小北一落座就開口說道:“長話短說,潘大老爺你這不是正在收拾家業的節骨眼上,到底為了什么事?”
潘大老爺雖說是在從徽州啟程之后方才和這位汪家少夫人認識的,還談不上熟絡。可也已經從之前對方的做派中了解了那性子,當即也不拐彎抹角。而是將桌子上的匣子推了過去。見小北眉頭一挑,一副又來這套的表情,拿著手指在機簧上一按,看到里頭東西的時候,更是眉頭大皺,他連忙開口說道:“少夫人,我沒有別的意思,這是程老爺的東西。“
小北這才訝異了起來。剛剛只是一開一合的一瞬間,她就已經瞧見了,里頭似乎是一疊契書之類的東西——之所以不猜銀票,那是因為徽商的銀莊票號還沒有開到這里來,那些銀莊票號開出來的銀票在廣州不通行,但如果是地契房契之類的東西就不一樣了。想到程老爺之前來信還提到,雖說對潘家有恩,卻也不可一直無休止揮霍這樣的恩情,所以推薦掌柜的事情,他打算換一種別的方式,想來就和如今這匣子有關,她就心中思量了起來。
而潘大老爺在看到小北若有所思的表情之后,就接著解釋道:“程老爺之前寫信的意思是,程家、許家、汪家,三家總共占一半,潘家占一半,四家合股,聯手在濠鏡經營商行以及銀莊票號。各家要么拿出真金白銀,要么拿出相應的契書來。潘家占一半,股本是二十萬兩,差不多就是我存在少夫人那兒那些東西的價值。而眼下這些,卻包括佛山鎮的三家瓷窯,廣州城內的兩家織坊,以及浮梁的一家茶園,約摸價值六萬多兩,是程老爺的。”
程老爺這是什么意思?書信都轉托驛站送給自己,而這么一大筆錢卻直接送給了潘大老爺?
小北只覺得心里納悶極了,但汪孚林和程乃軒那是比兄弟還親的朋友,程老爺從前也沒少幫襯汪家,她就算有疑問也打算回頭給程老爺寫信再說。可就在這時候,她卻只聽潘大老爺說道:“其實,這是我給程家聘禮的一部分,我想續娶程老爺的養女黃氏,還請少夫人做個大媒。”
原來這不是程老爺的東西,而是給程老爺的聘禮……問題是,程老爺家中有養女嗎?
因為程乃軒的關xì,小北到黃家塢程家也走動過很多次,記得最清楚的就是程乃軒沒有妹妹,否則用某人的話來說,早就要了汪孚林當妹夫。而且,養女這種說法,非常值得商榷,要知道某些徽商之中就素來有習俗,把什么揚州瘦馬之類的少女買了過來,充當養女送給別家作為姬妾,用于拉攏關xì,可程老爺好像沒這么干過吧?可是,她這疑惑只在心里存留了一瞬間,繼而就生出了一個念頭。
“想來是你在程老爺那里做掌柜時,結下的緣分?”
“是。”見小北沒拒絕,潘大老爺知道此事能成,便低聲說道,“那時候我一把年紀,又只是個外鄉過來,寄人籬下的二掌柜,還是個年近不惑,死了妻子,有一個兒子的鰥夫,她是大掌柜的獨女,卻偏偏看上了我。本來我沒想過這輩子還能回鄉,只想跟著程老爺做事,日后娶了她,接了她父親的位子,沒想到她父親竟是突然因病過世了,家里叔伯為其過繼了子嗣,她反而要看叔伯和嗣兄的臉色過日子,我又回了廣州。我之前寫信,求程老爺收了她為養女,想迎娶她過門。”
聽到潘大老爺回了廣州卻還沒有忘記昔日舊情。小北這才面色稍霽。但這么一件大事。又是整整六萬兩的聘禮,她怎么都不可能越過汪孚林答應下來,再說她心里也隱隱覺得此事不那么妥當。她正要把話說清楚,突然聽到外間傳來了一陣說話聲,緊跟著,門外就傳來了咚咚的敲門聲。碧竹瞅了小北一眼,見自家小姐點了點頭,她連忙上前開門。卻發現來的竟然是汪孚林。
這時候,不但小北站起身,潘大老爺也連忙起身相迎。汪孚林卻只點了點頭,瞅了一眼桌子上那匣子,他也沒太在意,更沒有解釋自己能找到此地的緣由,而是徑直說道:“看來我趕得正巧。潘大老爺,此行潮州府,從你這里兌的黃金派了大用處,我得謝你一聲。”
“怎敢當汪爺一個謝字。”潘大老爺連忙謙遜。卻又知道眼下正是好時機,連忙把剛剛對小北的話又說了一遍。不等汪孚林答應或拒絕,他就又補充道,“潘家之前已經被那母子二人鬧得千瘡百孔,程老爺的提議實在是厚道,我卻不敢就這樣領受深情厚誼,再者汪爺厚恩未報,我更是滿心難安。程老爺那邊我還送了聘禮,而汪爺這邊我卻尚未……”
“你以為程老爺就會挾恩圖報,心安理得收了你的聘禮,然hòu隨便打發養女一點嫁妝,就把人嫁了給你?”
汪孚林打斷了潘大老爺的話,見其一下子愣住了,他這才慢悠悠地說,“生意場上,講究的不僅是一錘子買賣,還有細水長流。有些人是覺得受恩太重沒法相報,反而覺得恩情是一個負擔,但我想以你潘家的家業,你自己的本事而言,不至于這么淺薄。你要報恩,只用心經營,給三家股東回報就行了,那才是長遠的利益。我相信術業有專攻,對于海貿,徽州沒人比你這個潘家人更熟悉,至于銀莊票號,也要借你潘家在廣州府的名聲。所以程老爺提的四家合股,也是貨真價實的合股。我們三家除了出銀子,只會派掌柜過來幫襯又或者對賬,具體拿主意的人,只有你一個。“
潘大老爺沒想到汪孚林把話說得這么透,頓時出了一身燥汗。他元配早逝,唯一庶出的兒子還病懨懨的,而他是真心喜歡那個明朗的女子,但大恩難報,這卻是他心頭耿耿于懷的難題。
而且潘家在父親的糊涂和那個女人的亂折騰之后,賬面銀錢所剩無幾,汪孚林之前又拿著珍珠瑪瑙之類的東西兌了一筆金子,所以他方才下定決心,把聘禮全數換成產業送給程老爺,這些東西根本就不是他說的價值六萬兩,而是更高一倍,若是徐徐出賣,十二三萬都不止,他只想著到時候程老爺若不肯收,那么其拿出真金白銀六萬兩入股,正好就可以一出一入以高換低折成現錢,也就酬謝了一部分恩情。
可現在汪孚林這么說,代表人家不是為了并吞潘家,否則又何必三家合在一起才占五成,大可擠占潘家的份額!
“你剛剛入主潘家,大肆聲張這樁婚事的話,接下來廣府商幫難免會把你當成異類。令尊早就油盡燈枯,能夠支撐到今天已經是奇跡,卻也應該脫不了幾日,既如此,為了承嗣考lǜ,一旦他有什么閃失,你打著孝道的旗號,在百日熱孝間盡快把婚事辦了,這才是真心為你那未婚妻考lǜ。至于聘禮,不是我在這里幫程老爺夸口,你備一份的聘禮,他怎么也會還兩份嫁妝給你,你就不要讓他為難了。”
當小北跟著明明是不速之客卻反客為主的汪孚林從后門離開了這座酒樓,上了騾車之后,她就忍不住打趣道:“不愧是四處給人保媒拉纖的人,幾句話把潘大老爺說得滿頭大汗,我看他都快被你說得無地自容了。”
“我這巡按御史不知道還能做多久,不得不未雨綢繆。”汪孚林呵呵笑了一聲,隨即很沒正經地說道,“再說了,不快點把他打發走,咱們怎么跑路?就因為我回來之后東奔西走,沒來感激賢妻大人坐鎮廣州給我幫的大忙,可是已經有人給我臉色看了。”
從汪孚林口中聽到跑路兩個字,再加上這番若有所指的話,小北再聽見騾車外那一聲響亮的咳嗽,她登時忍俊不禁,卻是故意岔開話題問道:“你這個大忙人整天東奔西走,難得有個空子,卻還在監臨廣東鄉試,你就不關心一下咱們家金寶秋楓這次南直隸鄉試的成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