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島北,白沙灣。
這里原本只是一個的天然港灣,但現在一條船都沒有,有的只是一連串幾十個簡易的窩棚。海盜之中的降軍安置在一邊,而俘虜則安置在另一邊。因為汪孚林把之前給盧十三等死士賞格之外的另一筆錢,全都直接劃給了漳潮副總兵晏繼芳,用來安置這八百多號人,因此這些窩棚造得高大結實,每日伙食不說豐盛,兩碗米飯,一碗蔬菜外加海魚,總能讓人混個半飽。也正因為如此,十來天下來,總算沒有鬧出太大的亂子來。
當然,這也是因為杜茂德和呂光午,再加上盧十三等人,一直都與林阿鳳麾下那些歸降的海盜呆在一起的緣故。周遭還有數百兵馬看守,失去了船只,又被收走兵器的海盜自然就如同沒了牙齒的老虎,鬧騰不出什么名堂來。至于林阿鳳和林道乾,則是直接關進了南澳總兵府,秀珠也被晏繼芳接了過去。畢竟,前者乃是朝廷全力緝拿的海盜頭子,后者則是自稱林道乾的女兒,雖說這名頭是真是假還未必可知,但晏繼芳還是決定謹慎一點。
此時此刻,已經完全看不出半點書生樣子的杜茂德大馬金刀地坐在一口鍋邊,用勺子攪動著里頭的東西。之前在外平窩了這么久,對于他以及大多數海盜來說,聞到魚腥味就想吐,反倒是如今在南澳島上能夠吃到久違的米飯以及蔬菜,安撫了人心之外,他自己也松了一口氣。他耳聽六路眼觀八方,發現四周還算妥當,正沉吟時,他就只聽身邊的呂光午低聲問道:“這十幾天,幾百號人消耗的食物就是一個天大的數字,只怕支撐不了多久。”
“如果呂公子擔心的是這件事,那就盡可放心。之前汪爺從邱四海那里撬出了一注大財,價值過萬,之前應該花費了一大筆招募勇士,還有那條船,剩下來的支應這幾百號人吃吃喝喝,怎么也夠支撐兩三個月,現在這才十幾天而已。”
呂光午之前帶著盧十三等人,全副精力都集中在彈壓各種不服和沖突上,倒還是第一次聽說此事。細細聽過之后,他突然眉頭一皺,若有所思地說道:“一萬兩銀子放在東南,固然只算中等人家,但對于這些海盜來說卻很不少了,那邱四海不應該是卷了之后,找個太平地方悄悄安居樂業做個富家翁更好?他一看就不像是如此死忠于林阿鳳的人,就算被人用性命要挾,他招得也未免太快了。而且,海盜常常狡兔三窟,抓到人未必就代表繳獲了他們藏的東西。”
杜茂德不禁笑了:“呂公子簡直比我都還要了解這些家伙。我何嘗不是覺得邱四海招認太快?但廣州城那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實在是太多,我們不敢再耽擱,也就沒有太多的時間去想辦法撬開邱四海的嘴,看看他究竟還隱瞞了什么。不如我現在把人叫過來,呂公子你問問?”
見呂光午一副百無聊賴解解乏也好的表情,杜茂德說做就做,立刻就親自去把邱四海叫了過來。
想對于心情輕松只當看戲的杜茂德,邱四海站在呂光午面前,卻只覺得后背心不一會兒就濕透了。之前在外平,他被人揪住的時候,杜茂德暴起殺人,又用利益說服了其他人一塊歸降,他已經覺得這很厲害了,可他更沒有想到的是,天明時分另一邊島上竟然傳來消息,付雄一伙人聯合自稱林道乾女兒的那位姑娘,直接把林道乾和林阿鳳一伙全都拿了!
也就是那之后,他方才知道,付雄身邊那條魁梧大漢,就是當年曾在胡宗憲麾下效力過的新昌呂光午。
而就在前兩天,有幾個海盜終于受不了這種被圈起來的日子,聯絡了一批人暴起發難,結果不過盞茶功夫,呂光午一個人直接打翻了三十一條大漢!至此,當年其怒擊僧兵五百的傳聞猶如旋風一般傳開了來,海盜們算算自己這些人加在一塊也就比五百多一點,還不夠人家呂公子一盤菜吃的,一時間再也不敢有什么動作了。
所以,等了許久,見呂光午都沒發話,邱四海只得不自然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賠笑問道:“呂公子有話要問小的?”
瞇著眼睛打量了邱四海片刻,呂光午突然似笑非笑地問道:“聽說,這南澳島上有昔日吳平藏著的寶藏?”
剎那之間,邱四海只覺得渾身汗毛都一塊豎了起來,不用照鏡子,他都知道自己此時此刻臉色多難看。足足好一會兒,他方才強擠出了一絲笑容:“是有這傳聞,但據說也就是以訛傳訛罷了。南澳島落到官府手里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若真的有寶藏,應該早就被搜刮去了。”
“你說得是,但我問過晏大帥,當初剿滅吳平之后,官府先是翻遍了吳平寨,緊跟著又搜遍了整個南澳島,除卻一兩千銀子,以及一些綾羅綢緞之類的粗笨家伙之外,再也沒有任何收獲。很難想象,曾經在海上耀武揚威那么多年,林道乾林阿鳳曾一本等人全都奉為王者的吳平,竟然就只有那點家底。”
“也許是吳平就是名聲大而已,畢竟養那么多人,總是要錢的。”嘴里說著自己也不信的話,邱四海突然感覺到,一顆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滾落下來,在地上跌成了兩瓣。等注意到呂光午那戲謔的目光以及杜茂德若有所思的眼神時,他只覺得一顆心跳得越來越快,干脆死豬不怕開水燙,緊閉嘴不發一言。
“嗯,說的也是。”
出乎杜茂德的意料,呂光午仿佛純粹只是閑著沒事隨便問問,竟是就這么突然打住了,旋即便猶如驅趕蒼蠅蚊子一般擺了擺手,甚至連看都沒多看如蒙大赦快步離開的邱四海一眼。直到人走了,呂光午這才半是自言自語,半是對杜茂德解釋似的說:“我這個人,從前有的時候閑在家里,會會客,訪訪友,但也有的時候會四處走走,雖說是販夫走卒,也能交得上朋友。所以,我前前后后來過廣東好幾回,不管是廣府話還是潮汕話,都能說得和本地人無二。”
“所謂吳平留下的寶藏之事,就是我隆慶二年到潮州府的時候聽說的,那時候不過是覺得以訛傳訛,畢竟吳平麾下養著整整兩萬人,還占據了南澳島,不是流水似的銀子砸下去,他哪里能坐得穩位子,能存下多少錢?可去年我在遇到你之前,正好收拾了一個劫道的小蟊賊,卻順藤摸瓜牽出了一條開黑店的大魚。
那是昔日吳平寨中一個漏網之魚,他為了逃一條性命,一口咬定吳平還有一大筆寶藏,就藏在南澳島上某處,號稱好說也價值幾十萬兩。但他殺人無數,卻想憑借這什么寶藏和我討價還價,我不耐煩,就一刀殺了他。剛剛拿來問邱四海,不過一時起意,可沒想到看他這樣子,竟然真的有什么線索。”
杜茂德不由得輕輕吸了一口氣:“照呂公子這么說,莫非邱四海之前沒有貪墨林阿鳳讓他拿來賄賂官府的財物,是因為他很可能知道吳平那筆寶藏在何處?要知道,如果真的是在南澳島,這里畢竟是隸屬于漳潮副總兵管轄的海防重地,而埋藏寶藏的地方很可能就在官兵眼皮子底下,所以他才這么熱切地謀劃歸降?也正因為如此,他之前被抓時,也就沒有把那一萬多銀子的財物太放在心上?”
“只是我隨便那么一猜。”呂光午呵呵一笑,灑脫地聳了聳肩,等從鍋子里盛了一碗菜湯,絲毫不嫌棄地喝完之后,他才抹了抹嘴說,“錢財這種東西,用對了會很有用,就比如世卿這一次先是把那筆從邱四海那得來的錢財用來招募死士,然后又用來安置海盜,這就是好鋼用到刀刃上。但若是貪圖這所謂的寶藏,蠅營狗茍鉆牛角尖,說不定最后會竹籃打水一場空。你且不用派人盯著邱四海,如果他真的知道什么,疑神疑鬼,喝口涼水都會塞牙,說不定到時候會主動過來坦白。”
“呂公子果然高明!”
杜茂德心悅誠服地點了點頭,卻也同樣沒有把呂光午說的這什么寶藏太放在心上。他跟著林阿鳳,手上造過殺孽,更曾有很多機會過目一箱箱的寶石、綢緞、金銀,所謂的吳平寶藏,對他來說只是一個數字,沒有實質性的任何新鮮感。
他很快就岔開話題,計算起了汪孚林的歸期,又和呂光午說起了朝廷對于此次剿滅行動的反應,可話題不知不覺又歪了,竟是說起當年戚繼光俞大猷兩員抗倭名將聯手剿滅吳平,據說殺敵整整一萬五千的往事。
當然,這所謂的一萬五千人,水分總難免會有一點,而且海盜的成分相當復雜,有真正的日本人,有移居東南亞的漢民和當地的土人,甚至還有來自非洲的黑人,真正從粵閩沿海出去的海盜,約摸頂多也就是數千。但那次是傾大軍之力,對付的是真正的海盜王,這次是純粹智取,對付的又是實力衰微之輩。如果朝中老大人們非要把這些海盜填去戍邊,那沿海固然可以消停一陣子,將來招撫兩個字就更加寒磣了,試問一次兩次三次都坑人,誰還能信?
“呂公子,杜相公,汪爺已經到了總兵府,晏大帥請二位過去一趟。”
來的親兵很年輕,正是因為之前幫戚良通報,而得到晏繼芳賞識的那位。既然曾經吃過甜頭,他對呂光午和杜茂德的態度也相當恭敬。當帶著這兩位離開那簡易到簡直可稱之為簡陋的窩棚來到總兵府,一路入內到一個軒敞明亮的花廳時,他看見那位晏大帥客氣相待的年輕巡按御史竟是親自迎了出來,心里就更加大呼僥幸,暗想自己這恭敬沒白搭,果然那是重要人物,隨即連忙退了下去。
“長離兄,沛德。”
汪孚林稱呼的是呂光午的別號,杜茂德的表字,雖然只是細微的差別,但晏繼芳久在官場,還是體會到了。他這個真正的主人今天也表現得相當禮賢下士,跟著汪孚林走過來兩步,等兩人進門后一一行禮,他笑著請人坐下之后,便由著汪孚林遞給了兩人先前奏疏的一個抄本。看到兩人正在一塊看,早就看過之后聯署蓋印的他正暗自思忖時,就只聽汪孚林開口說道:“晏大帥,不知林道乾和林阿鳳現下如何?”
“他們都是一時聞名的巨寇,就算淪為階下囚,依舊還硬挺得很。”對于這么兩個人至今還是押在自己這個副總兵手里,而不是送去廣東總兵府,也不是送去其余三司,又或者兩廣總督府,即便晏繼芳明知道這是因為凌云翼帶著廣東總兵張元勛和廣西總兵李錫,正在全力圍困羅旁山,所以他占了大好時機,但他還是覺得頗為得意。因此,他就非常大方地說道:“怎么,你要見他們?”
“不是我要見,我這次帶來了一位昔日有故交的師友,他打算寫幾卷平寇傳,想去見一見。只不過他有點暈船,所以還沒來得及引薦給大帥。”
“原來就這么點小事,人是你派人拿下的,這又有何不可?一會就讓人帶他們去。”晏繼芳想都不想就一口應承了下來,可緊跟著就聽到了一聲低呼。
“汪爺,您要在東番設臺灣縣,薦我當第一任縣令?”
汪孚林見杜茂德滿臉吃驚,他就點點頭道:“我知道你之前游歷在外卻不幸陷身盜中,也許更愿意在家過安安穩穩的日子。但此次你建下奇功,我又怎么能抹殺你的功勞?而長離兄素來閑云野鶴,當初抗倭那么大的功勞都不肯領功,這次估計也不肯例外。”
說到這里,他果然就看到呂光午笑呵呵的一臉師弟你真懂我的表情,他呵呵笑了一聲,又繼續說道,“但你不同,你曾經陷身盜中的經歷,很難再隱瞞下去,到時候你留在廣東會不勝其煩,而背井離鄉想必也不是你愿意的。既然你之前就已經有所覺悟,又何妨去試一試,真正的獨當一面?”
“澎湖那邊還至少有澎湖巡檢司,東番雖是我大明國土,卻連個流官都沒有,以至于常常會成為海盜以及倭寇的天堂。而現在這些海盜,令他們上岸為民,日后很可能復逃復叛,而編練成軍,誰能放心?而我打算把這些人放在東番,而誰來管束這些人,這是相當要緊的問題。”
“所以,我建言在東番設縣,但縣丞主簿典史之類的佐貳官想必也沒人愿意去,到時候只要朝廷恩賞你一個監生,當個縣令絕對滿夠格了。但是,光桿縣令那是絕對不行的,而你在海盜之中也算是頗有威信,不妨從投降的人中遴選出一批可以充作六房小吏的人來,同時編練一支忠于你的兵馬。與此同時,我打算用這次在柘林招募勇士同樣的辦法,招募一批軍士。說實在的,以東番的地域,其實至少是一府之地!”
“若朝中真有決心經營東番,那我當然愿意盡綿薄之力!”
見不但杜茂德聽得聚精會神,呂光午和晏繼芳也頗為意動,汪孚林不禁在心里嘆了一聲。
說到底,還是要朝中有正面的決斷,否則他有再多長遠的規劃也白搭。他已經本著朝廷一貫辦事的路子,想的都是惠而不費的法子,但萬一有人覺得現在的東番日后的臺灣根本無足輕重,多年不曾入貢的南洋諸國更不是什么值得關注的地方,那么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也只能私底下干了。
到那時候,只怕真的要用江湖人士的方法收攏呂光午筆記上那些人,然后在沒有任何朝廷資源支持的情況下,走那條最危險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