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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道乾和林阿鳳是否連成一線,邱四海不知道,可他覺得自己距離崩潰只剩下一線了。,
自從那次呂光午在他面前提到所謂的吳平遺寶之后,他的生活就突然大變了一個樣子。每日白天,他做什么事都覺得有人在窺視他。一日三餐他都懷疑有人下藥,恨不得讓人嘗過再自己吃,即便如此,他還有一次拉肚子拉得幾乎覺得會隨時沒命。晚上睡覺的時候,他只要有一點動靜就會從睡夢中驚醒,甚至有幾次都感覺鬼壓身似的,連呼吸都困難。
懷疑有人暗中算計甚至是謀害自己,不過十幾日的功夫,他就已經憔悴了許多,兩只眼睛深深凹陷了下去,人也瘦了一大圈。盡管呂光午也好,杜茂德也好,再也沒有找他問過一句話,可他本能地將此當成欲擒故縱。眼看再這么下去,自己只怕會被活活拖垮,說不定連命都沒了,他終于不得不在性命和財富中間做出選擇。
可偏偏在他打算用坦白來交換條件的時候,杜茂德卻不在。他只得硬著頭皮去找呂光午,百般試探,可呂光午卻毫不在乎地拿背對著他,仿佛根本沒聽見他的話,到最后他費盡口舌說了一大堆,換來的卻是一聲哂然冷笑:“什么財寶不財寶的,我那時候不過隨口那么一問,你還當真了。想當初官府拿下南澳島,掘地三尺都是輕的,要真的有什么藏寶,早就都起了出來,還會留到今天新昌呂家不窮。幾萬十幾萬的銀子我還不放在眼里。”
按理說到這兒邱四海就可以放心了。可疑神疑鬼的情緒一旦生出。那就再也放不下,呂光午不接話茬,他反而更加惶惶不可終日。在這南澳島上猶如困獸一般被看著這么些天,他打聽不到任何消息,甚至連杜茂德和呂光午背后是誰也不知道,但至少已經確定,那不是他從前想象中另一撥剛剛崛起的海盜,而絕對是官府中人。也正因為如此。深知官府中人德行的他就怕揣著這么一個大秘密,隨時隨地有性命之憂。
于是,從呂光午那兒碰了壁回來,他思前想后,最終就想到了當初秀珠的那條船上。盡管秀珠自從到了南澳島就沒露過面,據說是被接到南澳總兵府去了,但她那條船上還有別人在,好在這些人的底細不是秘密,他攀談過幾個,發現那都是柘林的軍余。其中幾個嘴巴不算緊的聲稱,是被盧十三和石陸郎舅給重金招募來的。對于前途莫測甚至性命堪憂的他來說。哪怕是多一丁點逃出生天的可能性也好,如今便當機立斷去找人。
在劃出來給他們這些接受招撫的海盜暫居的地方轉悠了老半天,他終于找到了那個別人曾經指給自己看的圓臉年輕人,據說便是當初作為召集人之一的石陸。盡管他只知道對方也是個軍余,背后是誰根本無從得知,可看到此人嘴里叼著一根草,就這么懶洋洋地坐在樹枝丫上,他還是抱著一線希望,滿臉堆笑地上前套近乎。可和之前與呂光午打交道時差不多,他都快磨破了嘴皮子,對方卻只是嗯嗯啊啊,讓他簡直都要懷疑那是個啞巴。
可就在他暗中咒罵的時候,他只當是啞巴的這年輕人突然噌的一下站起身來,眺望了遠方片刻,竟是直接縱身跳了下來,撇下他就往前走去。順著那方向瞧去,他只見不遠處來了個眉目清秀的青年,年紀約摸在三十歲左右,正是盧十三,登時大喜,連忙打算跟上去撞撞運氣。可是,他根本來不及接觸對方,不知道從哪鉆出了兩個人,直接把他攔了下來。哪怕他好說歹說,兩人卻猶如泥雕木塑一般動也不動,他就算跳腳也沒法湊上前去。
“姐夫,怎么樣那位汪爺怎么說”
見石陸匆匆上來之后,就急得什么似的,盧十三望了一眼不遠處被人攔下的邱四海,沖著小舅子使了個眼色,兩人又離開了幾步。這時候,盧十三方才壓低了聲音說:“汪爺打算開發東番,向朝廷舉薦了那位杜相公去東番任縣令,將東番改名為臺灣縣,設臺灣巡檢司,由我任巡檢,你任副巡檢。”
“才一個區區九品巡檢就想打發人”石陸登時大失所望,忿忿不平地說,“他不是呂公子的師弟嗎這次他得了這么大的功勞,也不照顧照顧你”
“胡說八道什么”盧十三卻喝止了石陸,看了看周圍沒有別人,他方才壓低了聲音說道,“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南澳島多大,東番多大一個東番差不多有十個八個南澳了而且,朝廷向來對沿海諸島有嚴禁,一般都是只設衛所,不設州縣,像我們這樣的,拿個世襲百戶之類的軍職搪塞了,然后把我們塞到哪個衛所去當差,上頭你算算有多少重上司”
石陸又不是笨蛋,被盧十三這么一說,他登時恍然大悟,但仍舊帶著幾分情緒:“可這次咱們好歹是拿命去拼的,一個巡檢也未免太小氣了。”
“有些東西要看實際,不能看表面。朝廷就算真的給我一個指揮,給你一個千戶也可以,但那又怎么樣,咱們在柘林又不是不知道,這年頭多少有世襲軍職的人卻根本沒有分派實職,靠那點俸祿還養不活家里人而且,如今文貴武賤,別看如今南澳這位晏大帥似乎挺威風,真的到了總督凌制臺面前,那還不是一樣說跪就得跪相反,如果汪爺上奏的這件事真的能得到朝中首肯,也就意味著偌大的東番只有杜相公和我們三個官。現在盤踞在東番的那批人,從原則上來說都屬于我們管轄。杜相公那人,還是很不錯的。”
石陸終于怦然心動,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良久方才輕聲說道:“這豈不是說。這東番就是我們的”
“沒錯。縣衙管民。巡檢司管弓兵,不管是隸屬于福建也好,廣東也好,因為隔著茫茫大海,坐船過去有風險,哪個上司會冒著來回動輒好些日子的風險到那里去這就意味著,沒有別的上司掣肘我們,你明白這是什么意思”
“這不是說。咱們能算半個東番王”
“噤聲”盧十三沒想到石陸竟然這么口無遮攔,一口喝止了他之后,他才輕輕舒了一口氣道,“這位巡按御史汪爺剛剛見我時說,東番就算是地廣人稀,可墾荒到自給自足需要多少年東番既然有了官員,歸屬于朝廷治下,也就意味著我們能夠名正言順地派船從漳州府月港出海到東番,哪怕每年份額有限,卻也相當可觀。而到了東番之后。無論去東洋,還是下西洋南洋。隨我們高興。船只離開東番帶上重貨,而回來貨物少重量輕,可以帶上糧食,這樣頭兩年的糧食補給問題便迎刃而解。”
說到這里,他就加重了語氣:“汪爺還說,這些海盜全都安置到東番去,只要以利動之,以威臨之,不愁不為我們所用。但為了彈壓他們,我需得憑著自己的名聲招募相應的人手,我這些年的名氣就能派上用場了。在這一兩年,我們以東番作為據點,四處出擊,收攏招撫海盜,等到時機成熟之后,可以用幫助滿剌加復國的名義下南洋。一旦占了滿剌加,當初佛郎機人冒稱滿剌加人來要求朝貢貿易的那一套,我們也可以借用借用。”
石陸已經聽得有些呆了。他輕輕吸了一口氣,喉嚨有些干澀:“這種絕對不是正路的門道,是一個朝廷官員能想的出來的嗎”
“你忘了汪爺是呂公子的師弟”說這話的時候,盧十三自己也有些心情激蕩。然而,汪孚林之前招募他們,給予真金白銀作為賞格,他和石陸招募來的那些人都是多年相交相識的老熟人,為了十兩銀子就肯殺人,為了二十兩黃金又怎會不肯拼命如今一仗打完,汪孚林又在他面前畫了一幅美好的畫卷,怎能不讓厭倦了走私販子跑單幫生活的他心動畢竟,這種獨當一面的機會,錯過了就再也沒有下一次了
石陸輕輕咂吧了一下嘴,最終捏緊了雙手:“那就干吧反正要么就是一輩子受窮被人欺壓,還不如賭一賭運氣不過,一切都得等朝廷那邊的回音,否則說什么都白搭。指不定朝廷就連一個空頭縣令,兩個空頭巡檢副巡檢都舍不得。那些老大人們成天就是嚷嚷著祖制,最不肯變通”
就在郎舅倆初步達成一致的時候,眼尖的石陸瞧見不遠處有一個親兵一溜小跑往他們這過來,連忙用胳膊肘捅了捅盧十三。等到人過來,他正要追問,卻不想對方立刻大聲說道:“二位,朝中有信使送了公文過來,晏大帥和巡按御史汪爺請二位過去。”
這么快
盡管私底下才議論過一番朝中那些大佬的不是,但平日里軍中那些軍官和惡霸軍頭都能讓他們頭疼,又哪能不重視朝中的反應更何況,這事關自己的前途。郎舅倆彼此對視了一眼,立刻趕了過去。至于還在原地被人死死攔住的邱四海,早就被他們忘到了九霄云外。
盧十三這些天數次被召入南澳總兵府,而石陸卻還是第一次來。門前那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架勢,就已經讓他有些心里打鼓,等到那親兵帶著他們進入其中,他只見來往軍校一絲聲息也無,對比柘林鎮那些軍官的德行,他忍不住在心中驚嘆,這才叫軍隊,從前看到的那些只算是兵痞
等到繞過好幾處非常氣派的建筑,進入一處看上去像是日常起居的院落之后,發現此地守著的衛士普遍都是四十朝上的年紀,可軍紀嚴整不遜于外間,他就更殷羨了。
大丈夫當如是
“進來吧。”
門內傳來了淡淡的三個字,盧十三就側頭對石陸使了個眼色,打起門簾入內。就只見不大的屋子里并沒有想象中人那么多,除卻他們認識的汪孚林和呂光午之外,就有這些日子才打過交道的杜茂德,此外便是秀珠。相較于臉色平靜的其他人,秀珠臉上竟是掛著淚痕。
盧十三心頭大驚,暗想難道是朝廷過河拆橋,不但不算秀珠的功勞,還要追究其是林道乾的女兒而石陸想到的卻是緣何說是南澳總兵晏繼芳和汪孚林一道召見,晏繼芳人卻沒在這里。想歸想,兩人還是連忙立時參禮,等起身之后,卻只見汪孚林笑著說道:“總算沒辜負諸位出生入死,建功立業。朝中的回文剛剛下來,我保舉杜茂德為臺灣縣令,盧十三和石陸為臺灣巡檢司正副巡檢,內閣票擬,司禮監批紅,正式的任命公文已經下來了。”
對于這么一個消息,屋子里已經知道的三個人反應不大,但盧十三和石陸卻是又驚又喜。可盧十三看了一眼呂光午,忍不住開口問道:“那呂公子和那位鄭先生此次同樣是甘冒奇險出生入死,這功勞就不算了不成”
“誰說不算咱們的巡按御史汪爺哪能漏掉我之前抗倭的時候,賞我世襲錦衣我都推了,可這次他干脆給我請了個天下勇士的旌表。呵呵,我這個沒當過官的竟然能讓家里多個牌坊,新昌那些父老鄉親還不得笑話我”
嘴里這么說,但呂光午心里卻想,這么離譜的建言,朝廷竟然能批復下來,足可見傳言不虛,汪孚林在朝中確實后臺硬挺,又或者說至少現在還深得首輔張居正之心。盡管他不是好名之人,可這種對于家族對后代大有裨益的事,他當然不至于再往外推。
“至于鄭先生,凌制臺把他留在身邊,又將他亡父的書卷給上呈了朝廷,朝廷已經額外恩蔭他的兒子入國子監。哦,為了讓杜相公這個縣令名正言順一點,也賞了他一個監生的名頭,估計會讓某些士林中人非議一陣子。”汪孚林說到這里,掃了一眼臉上還掛著淚痕的秀珠,笑呵呵地說道,“只有秀珠吃虧一點,她畢竟是女子,又出身瑤民,父親不詳,故而朝廷就封了個七品孺人的空頭名銜給她,誰要娶了她,還得自掏腰包去做一套冠服。”
秀珠也是剛剛才知道,汪孚林在奏疏上寫的是“孝義瑤女秀珠,為報親仇,冒稱林道乾之女”,所以才能換來這樣的恩賞,因此又悲又喜,大哭了一場。此刻,她聽到這番打趣,一時臉上通紅,卻是訥訥說不出話來。
石陸這才明白竟然是人人有份,暗想這位巡按御史為人倒是真的挺仗義。可下一刻,汪孚林面色一變,一字一句地說道:“雖說我之前建言朝廷,留林道乾和林阿鳳一條活命,以便于招撫海盜,但他們之前肆虐沿海,殺孽無數,尤其是林道乾降而復叛,反復無常,內閣行文下來,林阿鳳與其眾可以安置到臺灣,但林道乾曾經一度占據臺灣雞籠,此去臺灣,不啻養虎為患,斷然不能饒,擇日斬其于潮州府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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