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二刻,天上的太陽已經曬得人們蔫頭巴腦。若是平常的時候,別說站在大太陽底下,就算是屋檐底下以及樹蔭處,都不會有太多人,大多數人寧可選擇躲在屋子里。可如今這時分,十字相連的兩條街道卻被看熱鬧的人圍得水泄不通,不但車馬完全禁絕通行,就連行人也沒法通過。為了不出紕漏,潮州府衙和海陽縣衙早在兩天前開始就調撥人手,再加上南澳總兵晏繼芳派來的兵馬,只為杜絕任何劫法場的可能性。
而刑場中央,五花大綁的林道乾跪坐在那兒,早已經汗流浹背。汗水不斷流到了眼睛里,以至于他看不清四面八方的圍觀者,更難以分清楚哪些是純粹來看熱鬧的,哪些是從前認識的,更不知道秀珠有沒有到刑場來。平心而論,在人生的最后一程,他很想見見自己留在這世上的骨肉,可他的幾個兒子還都在暹羅北大年,唯一的女兒卻又相當于親手把他送上了刑場,今天避而不見才是正理,大約死刑犯中也沒有人比他更滑稽了。
可若是別人知道,他竟然把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的寶藏,告訴了秀珠,定然會覺得更加滑稽。就連林道乾自己,也不知道這是所謂的人之將死,其行也善,還是單純地只想看看那個竟敢用秀珠來誘他露出破綻,最后把他和林阿鳳一鍋端了的年輕巡按御史,是否能夠抵擋得住巨大財富的誘惑。甚至他連秀珠的安危也沒有太多考慮,只是想拋出最后一個誘餌,期待一場自己根本看不見的好戲。
要知道,想當初發掘出吳平寶藏之后,他最心腹的兩個部下為此生出了叛意,而后更是和他反目成仇,若非他下手快,斬草除根,只怕就不止后背那一道每到陰雨天就疼痛不已的傷疤而已了。寶藏這種東西,就猶如人心中難填的欲壑,少有人能夠抵擋得住其中誘惑。
“時辰已到!”
恍惚間聽到這樣一個聲音,又驟然聽到四面八方傳來了好一陣喧嘩,林道乾這才回過神來,卻是聽到身后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知道劊子手早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他想起從前拿著刀劍刺入人身體的感覺,別人的頭顱滾落在地的感覺,以及那火光、硝煙和無數呼號夾雜在一起的感覺,竟是忍不住低低笑了起來。
那低低的笑聲讓后頭的劊子手也不由得止步片刻,隨即才覺察到自己的失態,連忙拿起左手的酒碗一口喝盡,旋即噴在了雪亮的鬼頭刀上,在心里給自己打氣壯膽。就算從前再厲害的人,到了這法場上,等著挨他的鬼頭刀,那還有什么好怕的?
而街道一旁一座能夠正面觀賞到刑場一舉一動的酒樓三樓包廂中,陳炳昌正滿臉緊張地站在秀珠面前,雙臂微微伸開,仿佛打算秀珠一有什么異動,他就立刻撲上去,因此哪怕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落,他也無暇抬手去擦。無論刑場那邊傳來什么動靜,他也沒有側過頭去看上一眼,生怕錯過了秀珠的任何一絲表情變化。
突然,他只見秀珠突然側過了頭,隨即一個踉蹌險些摔倒,他連忙一個箭步上前攙扶。直到這時候,他才忙里偷閑往窗外瞅了一眼,隨即被那血淋淋的一幕嚇得渾身一哆嗦,趕緊移開目光,扶著秀珠到了椅子上坐下,連聲問道:“要緊嗎?若是哪里不舒服,我去請個大夫?要么我們雇車回去?”
然而,不管他怎么叫,秀珠卻始終猶如泥雕木塑似的,以至于陳炳昌急得團團轉,哪怕外間還留著一個人,他也不敢隨隨便便離開,只能結結巴巴牛頭不對馬嘴地安慰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方才聽到了撲哧一聲笑,卻見是秀珠已經抬起了頭,但眼中水光宛然,睫毛上還掛著淚珠。
“你果然一直都是笨蛋。”
陳炳昌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半晌才憋出了一句話:“我笨就我笨,只要你好好的。”
秀珠看著呆呆的陳炳昌,想到他在別人口中是個很能干的書記,可在自己面前卻從來都不會露出精明的那一面,她只覺得心里又是歡喜,又是凄楚。她輕輕吸了一口氣,低聲說道:“我不知道阿媽告訴我的是真的,還是林道乾告訴我的是真的,我只知道,阿媽恨了他一輩子,到死也想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不管如何,我總算是替她完成了心愿,接下來也沒有什么牽掛了。陳炳昌,我知道汪爺是好人,否則他之前也不會把你叫來。”
“是,汪大哥當然是好人。”陳炳昌想也不想就給汪孚林發了一張好人卡,隨即下定決心似的說,“所以,你別再說什么去東番之類的傻話了。”
“不,我還是要去。你不要插嘴,等我說完!”秀珠打斷了滿臉情急的陳炳昌,聲調一下子緩慢了下來,“我知道你對我好,知道你……喜歡我,你是我離開羅旁山后遇到的第一個好人,我也喜歡你。可是,你和我不一樣,我是瑤人,你是漢人,還是秀才。哪怕我這次幫了汪爺很大的忙,他也為我請了封,還是一個什么七品孺人,但我和你還是不可能的。我欠你的恩情,以后我會設法還給你,但你不要再犯傻了,想想你大哥!”
陳炳昌萬萬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話,一時呆愣在了那兒,只看著秀珠用手輕輕攏了攏耳畔亂發,又對著他笑了笑。
“我在汪爺的夫人身邊呆過一段時間,盡管她也會翻墻,也會武藝,可她在外人面前,卻還是能夠大大方方的,說著那些我永遠都學不會的話。我做不到她那樣,而且也沒自信讓你大哥接納我。而且,如果你真的娶了我,以后考中了舉人,甚至考中了進士,別人問你的妻子是什么人,家世如何,你怎么說?難道你告訴他們,你的妻子是羅旁山的瑤女,還曾經冒稱林道乾的女兒招撫過海盜建功,于是封了一個什么七品孺人嗎?”
陳炳昌只覺得腦門上仿佛被人狠狠敲了一悶棍似的,一下子再也站不住,后退幾步跌坐了下來,好半晌才失魂落魄地說道:“我可以的,我可以大大方方對人說你的身世來歷,我不怕別人什么眼光。大哥他很通情達理,他不會嫌棄你……”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卻是因為他能夠保證自己,卻萬萬無法替大哥擔保。而且,一想到日后回到家鄉,死去的父親和母親兩邊的親戚會用什么樣的眼光來看秀珠,他頓時一顆心狠狠抽緊了,到最后鬼使神差地抬起頭說道:“那我可以跟你一塊去東番!”
“好了,別再說這種傻話,你和杜相公不一樣,杜相公是不想再繼續科舉了,而且他會武藝,曾經在海盜之中呆過,可你在濂溪書院里頭學的那些,到了東番就一點用都沒有了。你幫不上別人的忙,還會成為累贅。”
秀珠狠心說著打擊陳炳昌的話,見其如遭雷擊,她便仿佛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似的,笑吟吟地說道:“我小時候,阿媽給我講過很多故事,其中,便有相愛卻不能在一起的人的故事。我們約好一個日子,十年之后在濂溪書院再見怎么樣?說不定到那時候,你再看到我的時候,就一定會覺得這些舊事可笑極了……”
“別說了!求求你別說了……”
陳炳昌使勁抱著頭,只覺得腦子里一團亂。接下來,他幾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這酒樓回去的,也不知道耳邊別人說了什么,更分辨不出時光。接下來的幾天里,他只是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吃了睡,睡了吃。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突然感覺到臉上猛地一陣冰涼,整個人凍得一哆嗦,他方才恍然回神,卻發現汪孚林一手端著一個空碗站在自己面前,甚至還保持著潑水的動作。他使勁搖了搖頭,想要弄清楚都發生了什么事,卻不曾想聽到了一句他完全沒想到的話。
“好了,夢該做醒了。之前是我多事,把你從廣州叫了過來,卻沒想到秀珠太有主意太固執,你又沒經歷過這種事,受挫之后就變成了這樣子。今天早上,秀珠和其他人已經啟程去了漳州府月港,招募人手,采辦物資,等到風向合適的時候,就會從月港開船去東番。”
陳炳昌一下子跳了起來,再也顧不上額頭上那亂糟糟滴落的水珠。他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么,可最終,抓住的卻只是汪孚林的一只袖子。他蠕動著嘴唇想要追問,可到最終,他的手無力地滑落,腦袋也耷拉了下來。當他感覺腦袋被人拍了拍的時候,他突然甕聲甕氣地問道:“今天是幾月幾日?”
“十月十六。”汪孚林答了一句,見陳炳昌似乎在大口大口地吸氣,他就開口說道,“你如果還想追去漳州府月港,那也隨你。”
“不,我不去了。”陳炳昌笑了一聲,但那笑聲卻比哭聲還難聽,“那天,她把該說的話都說了,我也是,追去了也沒有什么結果。汪大哥,廣州城那邊只有徐前輩一個人,一定忙不過來,我這就回廣州去。”
見陳炳昌胡亂用袖子擦了擦臉,隨即拱了拱手之后,大步往外走去,汪孚林不禁打心眼里嘆了一口氣。也許就是從此時此刻開始,在經歷了人生中父母雙亡之后最大的一次打擊之后,這個少年小秀才長大了。也許過了十年二十年再回首,陳炳昌會覺得現在這痛徹心扉的失戀很傻,但卻也許會覺得這仍然是一段刻骨銘心的經歷,可是,誰知道呢?
而那個曾經固執敏感卻又堅強的秀珠,選擇了去東番,卻不僅僅是遠遠躲開廣東這一切,同時卻還打算招攬一部分離開山林進入城市,卻始終無法融入的瑤民。她甚至求著呂光午同行,希望能夠端掉某些拐賣婦女的船幫,希望能有一些身世孤苦無依的女子跟著一塊渡海前往東番,從而彌補東番少有女子的局面。也許她日后想起這段故事的時候,再也不會記起他們這些旁人,只會記得那個一心一意維護她的少年。
“該回去了。”
汪孚林喃喃自語了一聲,也起身離開了屋子。
當汪孚林從潮州府一路巡視州縣,最終回到廣州時,已經是十一月二十的事情了,正好趕上布政司那手忙腳亂的一番交接。吏部公文剛剛下來,左布政使張廷芳調任云南左布政使,而右布政使陳有杰則是調任貴州右布政使。若是單單從結果來看,這仿佛只是一次很普通的調動,畢竟十三省布政司之間的調動素來非常頻繁,可是,從天南第一的廣東調到云貴,只要不是太遲鈍的人,都能察覺到其中那顯而易見的左遷之意。
因此,相送兩位布政使離任的官員和鄉紳少之又少,卻是人未走,茶先涼。當兩位昔日的藩臺大人出了大門,眼看隨從家人和收拾好的行李車馬等候在外,一整條寬敞的長街竟是蕭瑟到看不見什么人,只有一輛騾車時,那心里真是千般滋味在心頭。年輕幾歲的陳有杰更是按捺不住心頭怨恨,狠狠地詛咒道:“我倒要看汪孚林他能得意到幾時!”
張廷芳卻無意嘴上逞能,隨口向身邊一個隨從問道:“周提學也沒來?”
提到提學副使周康,陳有杰也登時臉色黑了。旁人趨炎附勢,不理會他們這兩個左遷的布政使也就算了,周康橫豎都會變成孤零零的光桿提學大宗師,也敢不把他們放在眼里?倏忽間,他的目光就落在了大街那唯一一輛騾車上,然而,當車簾打起時,下來的那個人卻讓他瞳孔猛地一縮。
竟然是汪孚林!難不成他是特意來示威的?
“我來送一送二位藩臺。”汪孚林含笑點頭,無視兩人那鐵青的臉色,微微笑道,“我這巡按御史在廣州也呆不了幾天,凌制臺已經傳命,讓我不日就到瀧水縣去,幫著調撥糧秣軍械。好教二位得知,周提學那邊也是剛剛罷職,提學副使只怕要按察司派人署理,所以大概沒心情來為二位送行了。”
此話一出,張廷芳和陳有杰簡直難以置信。他們兩個緣何左遷,朝中張四維派人快馬驛傳送來急信,說是他們之前顛倒黑白,兩廣總督凌云翼在首輔張居正面前狠狠告了他們一狀,雖不是汪孚林的手筆,他們卻不能不把這筆賬算在汪孚林頭上。可他們萬萬沒想到,看似張黨的周叢文竟然也會倒臺,可恨他們到現在連周叢文是怎么倒臺的都不知道!
“汪孚林,你別太得意了!”
面對陳有杰的厲聲回擊,汪孚林聳了聳肩,呵呵笑了一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從沒想過招誰惹誰,是有人非得和我過不去而已。二位走好,山高路遠,我就不遠送了!”
見汪孚林禮數非常周到地深深一揖,隨即頭也不回地朝騾車走去,張廷芳見陳有杰氣得臉色通紅,突然有些后悔之前的處處針對。
整個廣東官場,除卻他和陳有杰,再加上提學副使周康,其余大多數官員都分潤了汪孚林提供的不少好處,甚至還有香山縣令顧敬這種品秩低微,名字卻一下子上達天聽的異數。早知如此,他何妨對張四維的吩咐陽奉陰違,又哪會落到今天的下場?
汪孚林卻沒有回察院,而是根據小北讓人送來的信,找去她的新居所。進門之后,他就看到了妻子那張笑吟吟的臉,看到她用手輕輕摩挲著仍然不曾隆起的小腹,他只覺得心中滿溢溫柔和欣喜。
他真的就要當父親了!
第十卷十府巡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