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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七五章 除之而后快

更新時間:2024-06-09  作者:府天
盡管開國的時候明太祖朱元璋嚴刑峻法,對貪官污吏重拳出擊,可歷經兩百年到現在,不貪的官員反而成了珍稀動物。甚至于你只要有能耐,上頭又有賞識你的人,那么還會被提拔重用,因為很多時候根本就無人可用。從八股文這座大山中,歷經拼殺突圍出來的,雖有張居正高拱這種能寫一手好八股,卻也能治國理政的真材實料人士,但畢竟是少數,很多進士根本就是書呆子。

而相傳當初殷正茂就是在被人非議,說他性格貪婪的情況下,被高拱力排眾議啟用的。

于是,哪怕曾經在兩廣總督任上平了韋銀豹那場暴亂,如今業已是戶部尚書,可那段過往終究難以抹去。只有殷正茂自己知道,他有多感激高拱給了自己這么一個機huì,就有多痛恨高拱放縱了那樣一種輿論。他固然并不是像那些被百姓稱頌的青天一樣分文不取,但也不曾盤剝百姓,橫征暴斂,只不過是照著前任的舊例,該收的例錢從來不推卻,有人送禮,不過分的事情就笑納而已,這個貪字本來就是有心人硬扣的帽子,如今卻摘不下來了!

要知道,相比徽州汪程許那些大姓,上里殷氏并不遜色分毫。殷氏先祖當年從賈似道征戰,兵潰后便遷居徽州城,而后又搬到了歙縣上里,從元代開始就以造橋修路筑壩的善人形象聞名鄉里,到了三世祖時,更是相傳和寧河王鄧愈相交莫逆。五世祖殷榮信人稱資產億萬,六世祖殷道明旌表尚義坊,死后更有周洪謨程敏政記述其賢,李東陽親自寫墓志銘,唯一遺憾的便是全族秀才監生雖常有。舉人卻始zhōng沒有,家業漸jiàn不如鼎盛時期,進入了衰退。

直到傳到十一世,殷正茂這才破了家里沒舉人沒進士的怪圈。

所以,如今終于能讓徽州城中多一座大司徒坊,成為宗族的標桿人物。殷正茂當然絕不希望自己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而遭人攻擊。而且,在他看來,自己向游七饋贈那些禮物,實在是因為當時徽州那場糾紛鬧得不小,自己病急亂投醫,希望探聽張居正的真正心意,也希望朝廷能夠在這場紛爭中偏向歙縣,并不是為了自己求官。可是,在汪孚林這么個小字輩面前。他卻覺得如此辯解不免有此地無銀三百兩之嫌,因此點出夏稅絲絹之后,就沒有再找理由。

見汪孚林自己反而在那皺眉糾結了起來,殷正茂忍不住哂然一笑道:“我當官這么多年,被人誹謗還少嗎?多這一樁不多,少這一樁不少!”

現在是沒什么,可給張府家奴送禮這種事,實在是太傷名譽了。日后清算時躲都躲不掉!

汪孚林心里這么想,但嘴里當然不可能這么說。別看殷正茂當年是排名倒數的三甲進士。如今卻是堂堂二品大員,戶部尚書,官職還在汪道昆之上,他就算是來給人善后出主意的,也得擺正姿態。于是,他在心里合jì了一下。便苦笑了一聲。

“大司徒恐怕不知道,馮公公派去的徐爵看似是給游七求了情,免得他被首輔大人趕出張家之后流落街頭,反遭敵人算計,其實卻是另有玄機。就在前些天。張府長班姚曠和馮公公的侄兒馮邦寧沖突的事,大司徒應該聽說過吧?我道聽途說了一個消息,當然僅供參考。據說,是游七眼看姚曠日益得首輔大人信賴,從中弄鬼,這才鬧出了這么一起鬧劇。如果真是這樣,馮公公派人把游七弄回去,只怕目的就絕不單純了。”

果不其然,得知游七不但得罪了張居正,而且還重重得罪了馮保,殷正茂頓時維持不住鎮定的臉色。

張居正那里,他還能憑借科場同年,兼可靠下屬這一身份,想方設法消弭自己身為堂堂尚書卻給游七送過禮這種事情的影響,可馮保那里……他完全沒有門路!萬一馮保從游七口中問出他那點事,然hòu因此銜恨上來,他就太冤枉了,要知道太監的遷怒往wǎng都是毫無理智可言的!

他已經在游七那里栽過一次跟頭,總不成再去巴結馮保的門客徐爵吧?

盡管殷大司徒宦海沉浮三十載,過的橋只怕比汪孚林走的路還多,可此時此刻方寸一亂,他終于收起了那二品高官的矜持,不得不正視汪孚林。

之前在兵部尚書的廷推上,他選的也是王崇古——他并不知道譚綸臨終前寫給張居正的私信,但卻和汪道昆商量過廷推時的選zé,知道這是結果無法改biàn之下做出的利益最dà化原則,所以對汪孚林的年輕任性未免不以為然。

畢竟,汪家伯侄假裝反目這種內部情報,他當然尚不清楚。

可如今就是這樣一個他評判為到底太年輕太沖動的后生晚輩,親自給他帶來了一個棘手的消息!

“你可有什么主意?”

能夠聽到殷正茂吐露這么一句話,汪孚林頓時暗自舒了一口氣。他笑了笑,隨即輕聲問道:“大司徒當初送禮時,派去的人是否帶著禮單?”

這就是問物證的意思了。殷正茂有些不自在,但還是搖搖頭道:“畢竟此事不光彩,不過就是派了個人,捎了個口信而已。”

“那么,游七是否對他人提過,您恐怕也不知道?”

殷正茂這次沒答話,心里卻頗為后悔那時候功利心太強,以至于完全忘記這種事一旦敗露,是多大的把柄。

而汪孚林并沒有賣關子的意思,當即開口說道:“其實,只要游七早點死,很多事情就能不了了之。”

盡管從個人角度來說,就因為游七和孟芳的那點私心,四年前自己的舉人功名差點出問題,浙軍老卒差點被牽連清洗,再加上之前游七拼命想要拉他下馬,汪孚林巴不得游七能在馮家多吃點苦頭再死。可是,他深知這種人還是死了才更穩妥。畢竟死人是不可能再卷土重來,煽風點火的。

殷正茂一下子眼睛大亮,暗悔自己怎么就忘了這一點。然而,人在馮保手里,他就算是戶部尚書,難不成還能把手伸到馮保那去滅口?

“大司徒也不用太擔心。不妨這樣。如果三日內,沒有游七的死訊,大司徒就私底下去找首輔大人負荊請罪,悄悄把事情說清楚。但三日內,如果游七死了,大司徒就當成事情沒有發生過,如何?”

直到這時候,殷正茂方才倒吸一口涼氣,用某種難以名狀的目光盯著汪孚林。這豈不是說。人在馮保手中,汪孚林也能想辦法滅口?

盡管他難以置信,但思來想去,他不得不承認這是沒選zé的選zé。張居正這個人精明強干,如果真的知道他給其家奴送禮,哪怕嘴上寬宥,心里說不定會結下大疙瘩。于是,他破天荒地開口承諾道:“如果賢侄真的能夠辦成此事。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大司徒言重了,都是歙人。何分你我?您要這么說,還不如當成是我還之前承您余蔭的人情。”

這話自然讓人聽得舒服,殷正茂只覺得原本糟透了的心情一下子好轉了起來,竟是硬留了汪孚林在家中用晚飯不說,還說會找汪道昆說話,消弭他們伯侄之間的矛盾。對于后一條。汪孚林就唯有苦笑了。

說實在的,他如今還算是都察院的人,可越來越覺得那些科道言官的不少彈劾都是吃飽了撐著,同時也不得不承認歷史上張居正謀求奪情固然有為了鞏固權位的關xì,但另外一條恐怕就是不愿yì讓新政廢在某些清流手上。不愿yì人去政息。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張居正恐怕不會想到,那種剛愎自用,不擇手段的堅持最終卻落得一個人亡政息的結果!

所以,他漸jiàn覺得,要是汪道昆真借著勸阻奪情來和張居正劃清界限,那實在是愚蠢極了。多少人默默不發一言,最終還不是仕途平順?

給殷正茂許了個大諾,汪孚林出殷家時,已經快宵禁時分了。

殷正茂非常體貼地派出隨從打著殷府的燈籠護送,而汪孚林一回到家里,便發現葉鈞耀竟然正在坐等。他還以為老岳父是聽說了傳聞特意來問個究jìng,卻沒想到葉鈞耀反客為主地屏退了他的隨從,旋即就拉著他低聲說道:“你知不知道,高新鄭病了,張四維命人暗中去探望他,收其文稿?”

汪孚林聽到高拱病了,還只是微微愕然,可當聽到張四維派人探望,收其文稿時,他原本到了嘴邊打趣岳父耳報神頗靈的話立刻吞回了肚子里。

有些事他也許不記得具體年份,但有些事他卻還記得非常清楚。據說歷史上張居正在回鄉葬父的時候,特意去探望過高拱,兩人相見是不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他不得而知,但卻傷感多于怨恨。可就在高拱和張居正先后去世之后,高拱的《病榻遺言》付梓刊刻,一時間洛陽紙貴,對張家的清算也自此開始。

“這種極其隱秘的小道消息,岳父打哪聽來的?”

“這個嘛……”葉鈞耀眼睛轉了轉,聲音就更低了一些,“我這兩年常cháng給恩師石麓先生寫信,這次是他在信上對我提到的。”

汪孚林登時瞠目結舌。葉鈞耀的座師是隆慶初年繼徐階為首輔的李春芳,非常實在的老好人一個,最終被高拱排擠而一再上書請辭,高拱這才得以正位首輔。可這位據說是致仕回鄉之后侍奉年過八十卻依舊在堂的父母,日子過得不要太優哉游哉,竟然還如此留心國事嗎?

再說了,李春芳可是在揚州,高拱則是在河南新鄭,又不是正在毗鄰,李春芳怎么會連張四維派人探望高拱,然hòu暗中收其書稿都知道?

“恩師就主持了那一屆會試,雖說那一屆選庶吉士,但因為高拱的緣故,沒什么大用的,首輔大人也不大待見,就連之前和許學士在翰林院齊名的李維楨,兩年前也放了參議,如今是提學副使,看這樣子也就是沉淪外僚了。

我一個倒霉的同年辛苦多年熬資格,卻犯錯左遷了開封府通判,干cuì就破罐子破摔。沒事就盯著人在新鄭的高拱,事無巨細給恩師寫信。恩師既然沒幾個門生還在當京官,所以嘛,我就撿了個便宜,現在寫五封信,他也能回個一封。”

翁婿倆說了一陣子話。因為葉鈞耀一直待到了宵禁。又明言來時已經對蘇夫人說過,太晚了就不回家,當汪孚林把這位岳父安置在了客房,他這才輕輕吁了一口氣——看來真是千萬不要輕視致仕下野的昔日高官,否則會倒大霉的!

只不過,高拱這消息固然重要,他對付張四維又多了個籌碼,但眼下最重要的,卻還是他答應殷正茂的那件事。只不過。他其實根本不著急。

他之所以能把殷正茂說得異常心焦,是因為他掌握了信息優勢。

如果殷正茂知道,還有很多人想要游七死,那殷正茂那時候絕對就把危言聳聽的他趕出門去了!

之前張居正之所以答應徐爵的要求,恐怕是一時氣昏了頭,忘記游七這個知道張家太多內情的人哪怕是落在馮保手里,也很可能會暴露出很多問題,事后肯定會后悔。

當然。張居正絕對不想游七現在就死,因為這太有損名譽了。但是。想要游七死的人,絕不止一兩個,只要他們知道游七在馮保手中,一定忍不住。比如說,那個李皇親家的次子,比如。和游七有千絲萬縷聯系的王崇古和張四維。還有很多曾經和游七稱兄道弟的人。

想來,他們一定會擔心游七開口的后果。

于是,次日晌午,位于海淀的李皇親清華園,便迎來了一騎快馬。卻是稟報張居正處置了游七的消息。一刻鐘后,武清伯二公子李文貴就帶著寥寥幾個隨從匆匆策馬回了京城。他深悔因為陪著父母在此小住的緣故,沒能第一時間趕上這件事,因此竟是反應過慢。

等回到武清伯府,他第一時間差遣了心腹去游七的外室胡氏那兒。因為游七放在那看守的人正在鬧卷東西跑路,他派去的人直接就把傷痕累累的胡氏給接了回來,他立刻見了胡氏。

胡氏之前才被打得下不了床,卻沒想到不過數日之后,游七竟然也遭到了那般下場,如今自己又被李文貴給接了出來。見到這位武清伯二公子的時候,她掙扎著下床跪在了地上,直接抱住了李文貴的膝蓋,哀聲痛哭道:“二公子,游七他查到了當初是您支使的我在他身邊通消息,這才把我打成了這樣子,還把我軟禁了起來。要不是他出事,我就見不到您了!”

派去聯絡李文貴的丫頭不見回來,自己反而被看得更緊,胡氏當然知道事情敗露,此刻干cuì一張嘴便顛倒了黑白,賭的卻是游七落在馮保手中,李文貴怎么都不可能去找游七對質。

李文貴本來只是抱著廢物利用,兼且探聽虛實的打算,這才見的胡氏。畢竟,他當初得到某個渠道遞來的消息,說游七察覺自己在其身邊安人后,就一直都想處理掉胡氏,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先把游七干掉,馮邦寧和姚曠那場莫名其妙的當街爭斗,馮邦寧之所以落馬,就是他一個精于暗器的侍衛手筆,他正打算事后捅出去是游七從中作梗,馮保就打了馮邦寧四十杖,他還沒來得及暗中點破徐爵,誰知道轉瞬間游七就倒霉了。

別說游七在張居正那里挨了一頓死打,就憑如今人在馮保那里,如果游七把他在其身邊安人的這消息泄露出去,他還要活不活?

別看李太后是他一母同胞的姐姐,可姐姐當年早早入了裕王府,和他這個弟弟其實說不上多深厚的感情,一旦知道他如此膽大妄為,到時候他恐怕也得像馮邦寧和游七那樣脫層皮!

怎么辦?

瞥了一眼痛哭流涕的胡氏,李文貴突然生出了一陣深深的厭惡。要是沒有這個無能的女人……要是游七也死了,這件事情豈不是就能輕易抹平?

可這怎么操作?對了,首先有一點,先得把馮保引開,決不能讓馮保呆在宮外,這樣才能對游七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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