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做捶楚之下,體無完膚,游七直到現在才明白了。從前他只聽人說過,不少官員挨廷杖的時候,往wǎng要打斷好幾根刑杖,而受刑過后要立刻用刀割去腐肉,敷藥調治,這才能僥幸活命,可現在到了自己身上,親身經lì過刀子割肉的恐怖,他才知道什么叫做酷毒。相比用烙鐵的時候一陣青煙下去就人事不知的殘酷,眼下這種痛卻是深入骨髓的。而這會兒皮開肉綻的小腿,則是告訴他這種折磨恐怕無有止境。
更何況,徐爵把他接到馮家的時候,還提醒過他,他的家眷也會落在馮保手上,這豈不是說,他要求速死也不可得?
此時此刻,僵臥在草席上的游七只覺得渾身都哆嗦了起來。雖說妻兒老小很重要,但對于生性自私的他來說,為了保住別人的平安,自己就一直長長久久地熬著這種痛苦,這自然不是他的性子。可一想到一死了之,他卻又沒有這樣的勇氣。畢竟,他的心頭還存著一絲萬一的僥幸。張居正之前只怕是氣狠了,這才把自己撂給馮保,可萬一這位主人還稍微念一點舊情呢?還愿yì覆水重收呢?要是死了,這唯一的機huì可就沒了。
“七爺,七爺?”
聽到耳邊傳來一個輕輕的聲音,游七一個激靈驚醒過來,側頭一看身邊是個陌生的小廝,眼神閃爍,顯然是個機靈人,他也顧不得下半身仿佛不屬于自己那般,出聲問道:“你是誰?”可話一出口,他就只覺得喉嚨沙啞。那聲音比破鑼還難聽。
“七爺。仁圣皇太后病了。馮公公只怕最近都出不了宮,這家里便是公子當家作主,不論鬧出什么,老爺都絕對不會管的。他是說到做到的人,今兒個要不是你身上傷勢實在太重,只怕他還要變著法子折騰你。他剛剛才吩咐說涼水加冰塊,就算死人也能活過來,非得把事情原委問出來不可。”
剛剛雖說咬死了不承認。可游七也知道馮邦寧既是認準了,就很難放過自己,可沒想到這位馮公子竟是如此心狠手辣。他定了定神,一字一句地問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你是誰?為什么告訴我這個?”
“七爺不必知道我是誰,只需想一想,你是打算繼續留在馮府,時時刻刻領受折磨,還是愿yì假死逃過這一劫。”
游七本來以為對方會游說自己自殺,可一聽到假死兩個字,他登時心頭一動。但緊跟著便冷笑道:“你以為我是三歲小孩不成?這天底下哪有能瞞過太醫院的假死藥?”
“事到如今,七爺你還不肯賭一賭嗎?要知道。你腦子里知道的那些關于首輔大人的事情,對于某些人是很重要的,活著比死了有用。再說,馮公公如今困在宮里,馮邦寧不是那么仔細的人,很容易騙,你難道不愿yì賭一賭?”
我平生最不愿yì做的事就是賭博……而且,我怎么相信你?
游七死死瞪著對方,心中盤算著出賣此人給馮邦寧之后,能不能用三寸不爛之舌,讓馮邦寧相信自己只不過是瞞著張居正對付汪孚林,絕對沒有挑起其與姚曠那場沖突。然而,當那年輕小廝從懷中拿出一瓶藥,就這么放在他的面前,旋即竟是就這么起身悄然出了門,他幾次張了張嘴想要叫人,但最終還是硬生生掐斷了下來。看著那瓶不知道代表生存還是死亡的藥,他只覺得異常糾結,足足好半晌才伸手抓住了東西,卻沒有立刻服用。
他的天人交戰并沒有持續太久,因為不久之后,便又有人悄然閃進了這屋子,躡手躡腳來到了他的面前。毫無反抗之力的他心頭大罵馮家真是如同篩子一般,誰都能過來見自己,可如今他身處險境,不得不抓住每一根伸過來的救命稻草,因而即便再惱怒,也不得不先聽清楚對方打算說什么。果然,這一次的來人一樣是拿著馮邦寧打算怎么對付他作為說辭,臨到最后,竟也從懷中拿出了一個布包。
“這是砒霜,七爺,我敬你是條漢子,用不用隨你的便。”
他娘的,上一個還讓他假死,這個就直接讓他真死,連砒霜都準備好了!
游七恨不得破口大罵,但眼下他已是心頭悚然,干cuì裝成心如死灰似的,一言不發伸出手去把那布包被扒拉到了自己的懷里,直到對方也閃出了門去,這才最終恨恨呸了一聲。可是,這前后兩個仿佛是拉開了前來勸生又或者勸死的序幕,短短一下午時間,他連著迎來了五個訪客,其中假死的毒藥兩包,砒霜兩包,鶴頂紅一瓶,他看看身上都已經快藏不下了,這才表情扭曲地攥緊了拳頭。
他還只是落難,就有這么多人希望他死!可既如此,他就偏不死!想到這里,他便把東西全都一股腦兒藏在身上,隨即摸索著撕下了一塊中衣,隨即咬破手指,一字一句地往下寫。寫的時候,他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妻兒還在別人手中,只是一心一意地掙扎求存。可在他大肆發揮了一番王崇古和張四維對自己的籠絡買通之后,他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咬咬牙往下寫了前后五撥人給他送毒藥的事,然而卻終究不敢說張居正半句壞話。
臨到末了,游七不管三七二十一,索性連李太后的娘家人在自己身邊安排外室的事情也給一并寫了進qù。至于從前那些送禮結交他的人,他在如今這種危急時刻根本就沒想起來,自然更不會去攀咬。到最后眼見一片中衣滿滿當當,再也寫不下了,這才悻悻將破口處處的手指塞進了嘴里,暗想自己如若還有活命的機huì,一定把這個交給科道某些一心求名的言官。
等到把這晾干的中衣貼著心窩藏好,他才開始養精蓄銳等待明日,暗想到時若馮邦寧再要折騰他。他就將這幾瓶或真或假的毒藥一股腦兒全都交上去。
哪怕能取得幾天的緩沖時間也好!
然而。馮保不在。游七又只是個失勢的家奴,縱使馮佑馮邦寧父子那邊沒人敢招惹,這里既然白天都如同篩子一般,一撥撥人接二連三地來,到了晚間,自然也一樣少不了訪客。只是,這一次的來客卻沒有那么光明正大。當門縫中伸進來的一支香無聲無息燃盡之后,一個人影悄無聲息閃了進來。到游七身邊探了探他的鼻息,最終確定人還活著,登時有些躊躇,隨即伸手到其懷中摸索了起來。
當發現入手的竟是一個又一個瓶子之后,來人終于為之色變,咬咬牙后就先從自己懷里掏出一瓶藥給游七灌了進qù,隨即將剩下的那些瓶瓶罐罐和布包都依舊放了回去,卻是在黑暗中遺漏了那一片游七貼身藏著的中衣。他也來不及確定對方是否死了,三兩步退到了門邊,等發現看門的果然還沒醒。院子里也沒別人發現,如釋重負的他方才越過躺倒在地的看守。猶如游魚一般飛也似地溜走了。
自以為得計的他絲毫沒發現,夜色中有不止一雙眼睛注視著他。
天明時分,還在床上將養棒瘡的馮邦寧就被人緊急叫醒。當他得知游七竟然死在了那屋子里的時候,滿腔被人打擾好夢的惱怒全都化成了驚悚,竟是瞬間就驚出了一頭冷汗。他顧不得自己臀腿有傷,不能下地走路,竟是第一時間掙扎下床,直到發現腳步虛浮,趕緊扶住了床欄,這才連聲吩咐人抬了春凳送自己過去。當他到了那里的時候,就只見父親馮佑已經到了。
馮佑蹲在游七身邊反復查看了鼻息、脈搏和心跳,見馮邦寧滿臉期冀地看著自己,他卻站起身來苦笑著搖了搖頭,疲憊而無奈地說道:“趕緊差個人,給宮里你伯父報個信吧。”
“可是……”馮邦寧一想到馮保平日對自己寵愛歸寵愛,可那頓板子打下來的時候毫不留情,竟是情不自禁地一個哆嗦,聲音里頭也不禁帶出了哭腔,“我昨天只是讓人抽了他一頓,并沒有對他怎樣,人怎么會這么快就死了?”
“這次卻怪不得你。”馮佑雖是心計膽色遠不如馮保,卻總比兒子老練些,這會兒臉色一陰,咬牙切齒地說,“人是被毒死的!”
這話就如同一陣陰風一般卷過室內,讓馮邦寧以及那些下人全都為之色變。有人能夠潛入游七這里毒死游七,豈不是代表著這家里根本就不安全?一時間,馮邦寧忍不住咆哮了起來:“徐爵,徐爵在哪兒,快把他叫來!伯父掌管東廠,我和他都在錦衣衛,這家里怎么還會鬧內賊……唔!”
話還沒說完,馮邦寧就只覺得自己的嘴被人堵住了。側頭發現是臉色猙獰的馮佑,他便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多愚蠢的事情。這么一件事死死捂著還來不及,他卻還要如此大呼小叫聲張出去,還嫌棄家里不夠亂嗎?果然,馮佑一手堵了他的嘴后,隨即就吩咐道:“傳令下去,守好各處門戶,不得允許不準任何人進出。立刻給我清點家里的人,少了誰即刻報上來,動作要快!”
當封鎖了各處門戶,隨即清點了人數之后,馮佑和馮邦寧父子便駭然發現,家里不止少了一個人,而是少了整整五個人!又驚又怒的馮佑一面派了心腹去順天府和大興宛平兩處縣署,要求協查逃奴,一面緊急派人帶了自己的親筆信去找徐爵,但心里卻是七上八下。
馮保的核心班底都在宮里,在東廠,而不是在這家中私宅。他和馮邦寧雖說在錦衣衛中掛著個職司,而且還不是閑職,能管點事情,可畢竟并不經管真正的秘事,而且馮保出宮在家里停留的日子很少,他們父子自以為家里管得滴水不漏,其實卻是疏漏多多,這次就終于嘗到苦果了!
就在馮佑悔之莫及的時候,卻是有人直接撞開門簾闖了進來,雙手呈上一件東西道:“老爺,游七的懷里發現了這個,好像是他寫的血書!”
接了在手一目十行掃到底,馮佑登時如同拿到救命稻草一般,長舒了一口氣道:“誰找到這東西的?重賞!”
有了這玩意,他至少就可以向馮保交待了!
就在這一天,馮保暗中命人毒殺游七的流言,卻已經飛速在整座京城散布了開來。自從起頭張居正重罰游七之后將其逐出家門,而后游七被馮家接了過去,種種事情便在私底下瘋傳,也不知道多少人惶惶難安,多少人幸災樂禍。即便是被張居正辣手清洗過一次的都察院,仍是有人蠢蠢欲動了起來。宰輔杖責家奴這種事,看似不過尋常,可鬧出毒殺,這就不得不讓人懷疑背后的名堂了。
尤其是張四維這一日傍晚早早出宮,卻是也顧不得避嫌,第一時間直奔王崇古府上,甚至只和出來相迎,今科中了二甲進士,在六部觀政的表弟王謙打了個招呼,直接問了王崇古在哪就徑直尋了過去。一進書房,他厲聲喝了伺候的書童回避,隨即就對王崇古問道:“舅舅,游七的事到底怎么回事?”
“我要是回答你不知道,你信么?”
王崇古眉頭一挑,見張四維登時沉默了下來,他就哂然一笑道:“是我做的。我起用了一個在馮家呆了很多年的人,讓他毒殺了游七。可你知不知道,這人千辛萬苦跑了出來見我之后,卻告訴我,他下手后,在游七身上找出了兩包砒霜三瓶藥,我讓人看過,那三個瓶子里有鶴頂紅,也有其他入口即死的毒藥。所以說,也不知道多少人想讓游七死,我下手最晚,卻偏偏成了那個真正捅進刀子的人。”
張四維被王崇古說得毛骨悚然,可使勁定了定神后,他就開口問道:“那人沒搜出其他東西?”
“黑燈瞎火的,能搜出這么些毒藥已經算是他膽大了,哪里敢多停留?也許游七還寫了什么東西藏在哪里,但只要他死了,總比活著,別人能夠問出無數想問的東西來得好。比如說,如今最最驚怒的應該是張居正和馮保,你知道該怎么做?”王崇古瞇了瞇眼睛,語氣凌厲地說,“用話激那些自以為正義的科道言官挺身而出,當然,不妨先把同樣大棍子打死家奴的汪孚林推出來,反正是類似的事情,作為切入點來得正好!”
“可這未必能將張馮二人拉下馬,反而可能會引來強大反彈!”張四維心里清楚得很,張居正不是這么容易對付的,反倒是汪孚林這等小角色在如今這種時候很容易變成別人轉移視線的替罪羔羊,一早扔出來的效果會最好,“而且,若是游七真的萬一留下什么文字和你我相關……”
“那就要看你是否能抓準時機了。關jiàn時刻,你就和我決裂反目,然hòu在張居正面前狠狠告我一狀,就全都推在我身上。雖說張居正一直都談不上全心全意信賴你,可你這么多年又是送禮,又是惟命是從,他總會給你一個機huì。”
王崇古用猶如吃飯喝水一般的閑淡口氣撂下這句話,隨即不容置疑地說:“若是真到了那地步,你不妨就好好當個應聲蟲,隱忍以待時機。記住,學學徐華亭,他忍了嚴嵩多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