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同汪孚林判斷的那樣,徐爵的元配妻子羅氏聽到張三娘想回一次娘家的請求,雖說有些不滿,可在張三娘祭出哭和尋死這兩招無解的法寶之后,她就立刻同意了。在她看來,人是張鯨送來的,徐爵這些天也是常常流連在這個新寵屋子里,說不定什么時候會把人抬了二房,她已經人老色衰,又沒有什么娘家的助力,何必去和這個平日里木訥不喜說話,娘家又非常強大的張姨娘過不去?
而且,張三娘更向她承諾,去時不大張旗鼓,只需輕車簡從,到張家看看父兄就回來,她承擔的風險自然就更小了。
所以,臨走時,看到跟著張三娘一塊來行禮的,是當年連宅子一并由馮保送給徐爵,一貫謹小慎微的丫頭丁香,羅氏就更加放心了些,只叮囑了一聲早去早回而已。有她這個大房點頭,門上雖對張三娘這趟回娘家頗有些疑慮,可昨夜徐爵回來時雖心事重重,也沒特別吩咐不許這個新寵出門,如今徐爵人又不在,他們也就放了行,只跟車的四個漢子卻是出自東廠的精銳護衛,一路安安穩穩把人送到了張家不說,甚至進門之后也寸步不離。
張三娘顯然并不在乎這四個大漢跟在自己身后,馬車在張家門前停下之后,她下車之后就提著裙子快步入內。門上兩個門房一愣之下,猝不及防,竟是被她就這么闖了進去,再想攔著丁香以及另外四個跟車的漢子時,卻被人一把撥到了一邊,險些沒摔一跟斗。
而張三娘卻沒有去找白天一貫在外鬼混,很少在家的父親,而是直奔母親的舊居。等開門看到滿屋子陳設還是當初自己離開時的樣子,依稀還能聞到那股藥香,可物是人非,她就只覺得膝蓋一軟,整個人就這么癱坐在了地上,淚水一時如同泉涌,竟是失聲痛哭了起來。
四個跟車的漢子也只是因為平日徐爵用錢喂飽了他們,得防微杜漸避免一切意外,這才跟了過來,如今見張三娘這光景,想想聽到的傳聞,知道這位姨娘在張家不受寵,和張家人勾結不利徐爵的可能性很低,也就沒進屋子,而是站在院子里,由著丁香進屋勸慰安撫。直到一個身材瘦長,面色蒼白,腳步有些虛浮的年輕人匆匆過來,二話不說直接沖進了屋子,他們方才對視一眼,悄然來到了房門前,卻只是為了防止兩邊有什么密謀。
“你回來干什么?伯父送你去徐家的時候不是說得很清楚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要做的就是討徐家那位爺的歡心,張家這邊什么事都不用你管!”
張三娘卻仿佛沒聽到一母同胞的嫡親兄長那氣急敗壞的質問,木木地問道:“娘是怎么死的?”
“她早就病得快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干什么!”
張三娘身邊原本蹲跪著安撫她的丁香看到張三娘突然一骨碌爬起身來,竟是一把狠狠拽住了來人的領子,登時嚇了一跳。她平常見慣了沉默寡言木訥老實的張三娘,何嘗見到過女主人這般兇悍的樣子?
“那是我親娘,也是你親娘,你怎么能說這樣的話!伯父明明說過的,他明明說過的,只要我進徐家門,他就找最好的大夫給娘看病!”
張大郎終于回過神來,一把掙脫了妹妹的手,他正想一如既往揮人的時候,見丁香張開雙手猶如老雞護雛似的擋在張三娘身前,外間卻還有四個虎視眈眈的漢子,他想到妹妹如今是徐爵的人,之前和徐爵因為爭風沖突過一場后,被教訓得不輕,他登時打了個寒噤,少不得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
“伯父當然給娘找過最好的大夫,但你又不是不知道,治病這種事,那得看命,幾個大夫都說娘是油盡燈枯,所以看著你嫁人,她就心滿意足過世了。之所以沒叫你回來,那也是娘的遺命,為你著想。你如今就好好呆在徐家伺候徐爺,別的事全都不用想,這家里用不著你操心……”
張三娘根本就沒精神去聽兄長那無力的辯解,慘然一笑道:“娘這輩子就生了三個孩子,二哥死得早,她的全部希望都在我們倆身上,可是,大哥你自己拍拍胸脯問問自己,你都做了些什么?娘都不在了,我還有什么可操心的,這家里什么好壞,又和我有什么關系?”
被妹妹這么一擠兌,張大郎登時臉色鐵青,等到丁香攙扶起張三娘跌跌撞撞往外走去,那外頭四條大漢也連忙跟上,惱羞成怒的他不禁氣咻咻地罵道:“頭發長見識短,娘成天除了哭,就是病,爹也好,伯父也好,看到她煩都煩透了,動不動還遷怒我,我容易嗎?人家家里娘和姐妹多能干,可我呢,要不是你就成天只會悶頭做針線,但凡有一點聰慧靈巧,嫁到那些官宦人家,說不定還能幫家里一把,誰讓你也就只有暖床那么點用處!“
張大郎越罵越大聲,越罵越難聽,就連跟著張三娘出來的四個漢子聽了,也不禁眉頭大皺,暗想張鯨的這個侄兒實在是天性涼薄的爛人,對母親和妹妹尚且如此,對父親和伯父還能好到哪去?要不是張鯨如今有權有勢,只怕這家伙也會換一副嘴臉!可是,看到張三娘頭也不回地出了張府,在丁香的攙扶下上車,想到今天這趟出行還算順利,他們便松了一口大氣,回程時自然而然放松了幾分警惕。
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老實木訥的姨娘,只因為聽說了母親的死訊回張家一趟,這也就行了,還能玩出什么幺蛾子來?
因此,當馬車轉過大街,前頭突然一車栗子翻了,滾得滿地都是,四下里的小民百姓一愣之下,不少都跑去撿拾,路上交通出現了短時間的混亂時,他們并沒有太在意,只不過站在馬車四周,防止有閑雜人等靠近。可幾乎就是一瞬間,其中一人只覺得背后一道勁風襲來,偏頭一躲,卻不料被人砸中了右臂,登時疼得齜牙咧嘴。可讓挨了一下的這漢子更始料未及的是,不遠處還有十幾個手持棍棒,地痞模樣的家伙往這邊沖了過來。
“就是他們!這幾個家伙是青老大請來助拳的!”
眼見這群人氣勢洶洶直奔而來,見那邊廂栗子翻車的事故已經快收拾完了,四人當中為首的那個立時沖著車夫叫道:“快把車趕起來,先帶張姨娘回府!”
車夫哪里會不知道輕重,答應一聲便立刻一甩韁繩,駕駛馬車快速駛離,甚至來不及去看后頭四位怎么對付那十幾個地痞之流——畢竟是廠衛出身,對付這些個家伙不是手到擒來?然而,往那條回徐府的路走了沒多久,他放慢馬速,打算等一等那四個漢子時,突然就只覺得腦后突然一痛,一愣之后便知道是中了暗算。奈何一下他捱住了,須臾之后又是一下,他登時一下子癱軟在御者的位子上,若不是出手砸人的丁香死死拽住,他險些沒掉下馬車去。
而這時候,路邊一個人卻矯健地躍上了馬車,從昏迷車夫的手中搶過了韁繩。他非常嫻熟而平穩地趕起了車,卻是須臾調轉了方向走旁邊一條胡同。來人顯然對京師的各種道路了若指掌,東拐西繞足足走了快兩刻鐘,他便用粗啞的聲音對身后說道:“張姨娘,張宏張公公的私宅就在前頭,你伯父張鯨就是他名下的人。張公公為人素來和藹,今天正好在家,你到門上直截了當求見他,就說有十萬火急的大事,他會為你做主的。”
“好。”哀莫大于心死,回了一趟張家,張三娘已經一絲一毫的牽掛都沒了,她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開口說道,“我一個人去就行了,你帶丁香走。”
“姨娘!”丁香此時只覺得后頭哽咽,死死抓住張三娘的手,聲音顫抖地說,“我跟您去吧,都是我慫恿您的,怎么能拋下您一個人……”
“你至少沒騙過我。”張三娘嘴角動了動,硬起心腸掙脫了丁香,“娘死了,我本來就不想活了,不用死在徐家,我已經心滿意足,何必再多拖上一個人?之前那一個月,你至少真心對過我,若不是你,我也不會知道娘早就沒了!你走吧,好好嫁個人,不要像我!”
眼看張三娘竟然就這么跳下了車,丁香忍不住探出身去伸手去抓,可卻最終抓了個空。等到車夫與張三娘交談了一句,又伸手指路,她忍不住渾身顫抖了起來,可還不等她開口說什么,便聽到那車夫平靜地說道:“走吧,我帶你去見啞叔!人各有志,張姨娘出不了心頭這口氣,在哪都過不好的。”
想到自己還是能和唯一的親人啞叔在一起生活,將來嫁人生子,不用再寄人籬下,想到張三娘也許能夠報了張鯨兄弟涼薄寡義之愁,原本已經陷入了極度自責中的丁香漸漸恢復了幾分神采。等到馬車迅速駛離,隨即到了一條死巷中丟下,那車夫帶著自己爬了一架木梯翻墻,隨即在一處僻靜的成衣店中換了衣裳,隨即坐上了一乘兩人抬的轎子,晃晃悠悠坐在其中的丁香只不知道置身何處,直到最后轎子晃晃悠悠進了一座宅邸。
當恍恍惚惚的她被人攙扶下來的時候,見面前那清水大瓦房前,一個少婦含笑而立,從未見過對方的她突然生出了一種很熟悉的感覺。
“這次多虧了你,啞叔在西廂房里,你先去見他吧。”
丁香聞言一愣,隨即也顧不上其他,慌忙快步往西廂房中沖去。一進屋子,看到那個坐在椅子上一身整齊衣衫,卻顯得很不自在的熟悉身影,她立時撲了過去,不再像是往日在徐家似的,只敢低低說上一兩句話,不敢太親近,而是死死抱住了他的胳膊。
“啞叔,真的是你嗎?我們真的離開徐府了?”
啞叔又驚又喜,可缺了半截舌頭的他卻咿咿呀呀說不出話來,只高興得連連點頭,一把將侄女摟在了懷中。
外間院子里的小北望著西廂房,臉上也露出了一絲笑容。畢竟,母親當初都沒能做到的事情,如今在自己手里卻總算是成功了。雖說從馮保手上撈人,和從徐爵手上撈人,兩者的難度不可同日而語,所以母親才只能把侄女被拐賣進了馮府的啞叔給想辦法薦了進去,而自己這次卻能借著此番大事件的東風,想辦法從徐家把人弄了出來。
只希望張鯨那個可憐的侄女運氣也好一些。
前夜如同做賊一般去見馮保,達成一致后復又偷偷摸摸回宮,張宏卻在這一日白天又回到了私宅,打算借著告病的幌子在外冷眼旁觀馮保整肅宮闈。他該說的都已經對馮保說了,至于馮保要怎么鏟除張鯨和張誠,他卻已經懶得去理會。因此,一大把年紀昨夜卻又沒有睡好的他原本打算趁機補眠,可他仿佛才剛合眼沒多久,就聽到今次帶出來的內臣李柳兒在床頭叫了他好幾聲。
“又是天塌下來了不成?”
見張宏睜開眼睛,疲憊的臉上盡是不耐煩,李柳兒雖說知道擾人清眠最惹人厭,可事關重大,跪在床前地平上的他還是低聲說道:“老祖宗,是張鯨送給徐爵做妾的那個侄女,她到門上說有十萬火急的事情來找公公,一個人來的。我知道此事恐不尋常,已經勒令關緊各處門戶,誰都不許外出。”
張宏那滿腔睡意就如同昨夜馮保聽到他來見時一樣,全都化為烏有。他支撐著迅速坐起身,沒有半點遲疑地說:“帶她進來,我立刻就見!”
盡管已經有所猜測,但是,真正從張三娘口中問出張鯨和徐爵那番密談的始末,張宏還是只覺得心火一陣陣上竄,胃疼肝疼哪都疼。他名下那么多宦官,對張鯨也許算不上是最好的,可也絕對算是前三甲,可張鯨竟然就因為一個司禮監太監的位子,就對徐爵做出那樣的許諾,而且還不要臉地和盤托出所有圖謀,換取徐爵對其的全力支持。
如果不是汪孚林和何心隱有交情,何心隱又躲過了暗算,自己從何心隱那邊問出了假張誠的形貌體態,他就被這么個家伙耍得團團轉了!
“你敢擔保,你說的這一字一句全都絕無捏造?”
“我只是不甘心,這才想說出來。公公要是不信,我可以一死以證清白!”
見張三娘一臉豁出去的表情霍然起身,張宏登時一驚,見李柳兒眼疾手快把人拉住,他這才如釋重負,當即喝道:“你才多大年紀,不學好的,學別人一來二去就尋死?你要是死了,此事就死無對證,你千辛萬苦過來豈不是白搭?給我好好呆著,我給你做主!”
說完這話,他便沖著李柳兒問道:“徐爵眼下在哪?”
李柳兒當然知道張宏什么意思,立時低聲回報道:“老祖宗,馮公公派了身邊和徐爵毫不相干的得力人,召了人在皇城內東廠整理關于高拱的文檔,徐爵應該只會覺得不對,還不至于知道其他事。至于張鯨,已經從馮公公那得到風聲的張誠正死死牽制著他。”
“很好。”張宏披著衣裳趿拉鞋子站起身來,看著張三娘說道,“小丫頭,善惡到頭終有報,回頭你只要到司禮監掌印馮公公面前還敢照實說,我會給你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