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汪孚林和程乃軒聽幾個秀才發牢騷閑言碎語,到殷正茂臨走時的提醒,再到遼東殺降冒功之事完全爆發,不過是十來日的事情。
但在這十來日之中,程乃軒果然就如同汪孚林聽到的風聲那樣,轉遷兵科左給事中,竟然小小前進了一步。
別看這一小步,言官三年一考,如果真的能夠捱滿九年,那么一舉扶搖入九重,登上正五品甚至正四品,都不是什么難事。怕就怕在任上得罪了權貴甚至于得罪了皇帝被黜落下去,若非有特別賞識你的高官,否則再起復的機會就微乎其微了。
可人人都當成殊遇的大好事,程乃軒卻欲哭無淚。尤其是遼東之事恰恰在他升任兵科左給事中之后爆發,他更是有一種坑爹的感覺。
雖說如今的科道不少是張居正提拔安置進去的人,但門生都可能對座師反戈一擊,更何況是區區提挈之恩。而且,橫豎揭開遼東冒捷,這又不是直接沖著張居正,好些科道言官躍躍欲試,這其中,兵科都給事中光懋便是最積極的一個,痛陳利害的同時,更主動請纓前去遼東勘察此事。
光懋祖籍山西,一直都自居是戰國豪俠田光之后,明初洪武皇帝朱元璋以山西百姓填山東,他的先祖便是大槐樹移民中的一員。俗話說不為良醫,便為良相,光氏始遷祖便是以行醫為生,幾代之后,濱州陽信光氏漸漸成了書香門第,好幾位先人因為讀書有成,踏入了仕途。
雖說一直并沒有非常顯赫的高官,但光懋的祖父也曾以舉人當過三任知縣,到了他時更是時來運轉,考中進士后觀政戶部,轉任真定府推官,而后便進為給事中,在六科廊資歷不下陳三謨。他前后數次上書,雖說有的準有的不準,但依舊直聲滿天下。
所以,即便上書提及此事的不止光懋一個言官,可他領頭,其他人都知道揭蓋子的事恐怕輪不到自己了。既然輪不到,難免便有人想要給光懋找麻煩,其中,都察院湖廣道掌道御史秦一鳴就當仁不讓上書舉薦汪孚林,甚至拿出了汪孚林當初在遼東的那番作為來當憑據,聲情并茂,不明就里的人若是看到那番溢美之詞,恐怕還會以為他真的和汪孚林有多好的交情。有他打頭,發現可以推汪孚林出來制衡,又或者說惡心光懋的言官便全都來了勁。
誰不知道,這幾年扛上汪孚林的往往都沒有好下場,沒看連次輔張四維和吏科都給事中陳三謨這等張居正的親信也沒討得了好去?
剛直之聲滿天下如光懋這種人,敬佩他又或者引為同類的清流君子很多,但討厭這家伙做派的也一樣不少,后者中也包括陳三謨。因此,本著自己反正去不了,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原則,陳三謨也跟著附和,推薦汪孚林去遼東。只不過在看笑話的用意之外,他也存著裸的惡意。
想當初汪孚林在遼東就算計過李家父子一把,這次要是再去揭蓋子,兩邊鬧翻,一邊是勞苦功高的遼東總兵李成梁,一邊是汪孚林,他就不信張居正還會一心一意護著后者!
在這紛紛亂亂的輿論中,程乃軒發現壓根沒自己什么事,這天晚上溜到汪家喝酒的時候,就免不了對汪孚林抱怨道:“你還說肯定不會讓你去遼東,可現在看看,你的呼聲比主動請纓的光懋還高,害得這家伙在兵科成天對我冷嘲熱諷,你這回可算錯了吧?”
“那有什么關系,你看看我手里是什么?”汪孚林隨手一指書房案桌上的一份奏本,似笑非笑地說道,“當事者本人的意愿最重要,你說呢?”
程乃軒和汪孚林那是什么關系,知道這家伙既然說了,就肯定是能讓自己看的,站起身就到書桌上,一把拿起奏本翻看了起來。略過幾句套話,他一眼就看到了其中最關鍵的內容,登時慘叫了一聲:“雙木,你可不能這么害我啊!要是我被別人點中了跑這一趟也就算了,干嘛你要舉薦我?而且竟然還是跟著光懋一塊去遼東!”
“元輔今天讓陳總憲問我是否想去遼東勘驗此事,我一口回絕了。然后呢,陳總憲就問我,你認為六科廊給事中誰適合跟著光懋去遼東?聽到這里,你還沒品出滋味來?”汪孚林見程乃軒登時臉色僵硬,他就笑吟吟地說道,“都察院百來個監察御史,我打過交道之后,素日有來往的,不超過十個,至于六科廊,呵呵,除了朝會時站班,我平時基本上就是敬而遠之。除了你,你說我能推薦誰?而我一提你的名字,陳總憲顯然很滿意。”
程乃軒臉都綠了,好一會兒方才丟下奏本,悻悻說道:“本來還想打破你這烏鴉嘴的,沒想到還是被你說中。好嘛,我先是縣令的位子被王崇古的兒子給接了,反過來就酬謝了我一個給事中,之前還被馮保瞧上了,現在居然還輪到了去遼東的美差,真是一個個都太看得起我了。”
“你可別覺得自己何德何能,要是你一點能耐都沒有,你在六科廊呆得了一年多?這次別人會屬意你去制衡光懋?”
雖說汪孚林這話說得仿佛是在開玩笑,但程乃軒什么人,頓時沒好氣地呸了一口:“說好話也不知道挑讓我順耳的,都是我誤交損友!不過算了,不就是跟著光懋裝聾作啞嗎?我之前轉到兵科,就一直挺老實的。不過光懋也別想作威作福,大不了一拍兩散,他要前程,我這人可豁得出去!”
次日,汪孚林直接把奏本遞到了會極門的管門太監處。既然不是經過通政司的題本,外人就難以獲知這奏疏到底寫了什么。雖說也有賄賂管門太監這種最最方便的做法,但能夠被撥到這個職司的,全都是馮保考察了再考察的自己人,要真會因為一兩個錢而泄露奏本內容,那絕對只有一個下場。也正因為如此,直到內廷把奏本發六科廊謄抄,內容方才一下子散布了開來。
汪孚林竟是委婉表示自己不適合去遼東,兵科都給事中光懋確實是最佳人選。但因為茲事體大,內舉不避親,舉薦兵科左給事中程乃軒同去遼東,勘驗長定堡大捷。而內閣票擬照準,而批紅卻不是司禮監,而是天子親自批示,令光懋和程乃軒此去遼東明白查明上奏,不許文過飾非。
最先得到消息的是六科廊,而被舉薦的兩個當事者又全都在六科廊,而且還全都屬于兵科,這自然在六科廊引發了軒然大波。陳三謨沒想到汪孚林自己不去,卻在推了光懋的同時,把程乃軒給推了上去。而范世美黃時雨這兩個汪孚林的同年,之前就羨慕程乃軒進來一年就小小前進了一步,此次又輕輕巧巧摘下了一個很可能建立名聲的好差事,差點就酸得冒水了。至于最五味雜陳的,卻非光懋莫屬。
汪孚林自陳不如他,這一點足以讓他自傲,可汪孚林卻添上了一個程乃軒做添頭,天子還準了,他怎么能高興得起來?
只不過,內閣票擬,天子親自批答的奏本,外臣根本沒有多大置喙的余地六科廊給事中封駁旨意這種權益,也沒有誰會沒腦子地用在這種地方。于是,這么一件事就這么決定了下來。只是人們關注的重心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光懋這個主事者反而還不如程乃軒這個輔佐者受到的關注多。
程乃軒在進六科廊之后,雖說上書彈劾過幾個人,也曾經言說過幾樁賦役之事,甚至激得范世美上書彈劾汪孚林,間接促使陳三謨為張四維說話,可這種事終究不好宣揚,他在大多數人看來,終究還是比較低調的人。
因為不是去打仗,許瑤又早就聽程乃軒打過招呼,所以給丈夫預備行囊的時候,她倒沒有太擔心。反而在程乃軒在那咬牙切齒地說汪孚林耍滑躲懶時,她有些嗔怒地拍了一下丈夫的肩膀:“去都準備去了,還在這怪別人干什么?”
“我這不是想著,岳父一直都讓我低調嗎?這下跟著光懋,就算最初低調,回來之后,那也低調不起來了。”程乃軒正說著,冷不防臉上被一雙手捧住,卻只見妻子正認認真真盯著他。
“你之前也說過,爹只是覺得你不用學汪大哥而已。可是,你總不希望日后走出去別人介紹你時,說你是汪孚林的同年同鄉好友,然后才是兵科左給事中吧?汪大哥有汪大哥的做法,你有你的做法,他去遼東也許會直接把事情鬧個天翻地覆,但輪到你時,你未必不能低調地給所有人一個交待。”
程乃軒只不過是習慣性地耍寶而已,沒想到妻子會有這樣認真的反應,他不禁又驚又喜,握著妻子的手就連聲問道:“你真認為我能辦得到?哪怕是光懋名氣比我大得多,資歷比我深得多,我也能比他做得好?”
“光懋就算有再大的名氣,可和我又有什么關系?”許瑤沒有正面回答,而是抿嘴笑了笑,隨即便掙脫了手,柔聲說道,“快收拾好睡吧,明天出發!”
“有夫人這話,刀山火海我都敢上,更何況區區一個遼東?”
當次日送了程乃軒出發之后,汪孚林自然就去了都察院。而去了程家的小北從許瑤那兒問出這么一句豪言壯語之后,險些笑岔了氣。許瑤一時失口露出了口風,此時不免后悔,當即臉色通紅地說:“不許笑話他!”
“知道知道,我誰都不說,哪怕相公也好,姐姐也好,爹娘也好,都一個字不說。”小北知道許瑤臉嫩,趕緊舉手投降。等到程乃軒一雙兒女一個由乳娘牽著,一個由乳娘抱著進屋來,她登時喜上眉梢,抱了那個裹著一塊絲絹襁褓,乳名喚作丫丫的孩子在手中,端詳了好一陣子。可就在這時候,她只聽得外間傳來了嚴媽媽的說話聲。察覺到嚴媽媽雖說和人低聲說著閑話,可聲音中仿佛有些焦急,她遂依依不舍地把孩子還給了許瑤。
“小蕓才剛來京師沒多久,之前相公他們兩個忙著正事,也沒時間陪著他們夫妻,小蕓倒還幫著我管家,我得回去看看。”
許瑤知道汪孚林兄妹情深,小北和汪二娘汪小妹又是早就熟稔的朋友,不止姑嫂之情,當下就笑著把小北送到了屋子門口。而叫上嚴媽媽往外走的小北一出聯通程家那側門,便立刻問道:“家里出了什么事?”
嚴媽媽見是自家內院,立時便打手勢讓芳容和芳樹先回房,隨即便靠近小北身后,低聲說道:“二姑奶奶抓到了一個給外界遞消息的仆婦,就是新挑上來的。”
小北登時一下子站住了,隨即煩惱地揉了揉眉心。汪二娘有多潑辣多能干,汪孚林說過,她也親眼見識過,現在這么個太能干的小姑子直接抓出了這么一個“吃里扒外”的家伙,這就讓她著實犯了難。身為管家主婦,她不可能姑息此事,否則家里其他人可不知道這是故意在籬笆上扎窟窿放狐貍進來,反而一個個都學著,那就麻煩了。可要是重重懲處,天知道那家伙是單純的廠衛眼線,還是什么
可她轉念一想,立時便冷笑了起來:“好啊,若不是小蕓眼厲,我這一疏漏,立馬就要出大事了!走,去看看!”
嚴媽媽本來還想勸諫小北,既然被汪二娘抓住,那么就不論之前是什么初衷,如今都不可放過,可聽到小北這么一說,她就立時放下心來。等到陪著小北來到小花廳前,見院子里跪著個面如土色的仆婦,她腳下一停頓,便沒有跟著小北進花廳,只招手叫了之前歸自己教導的那幾個新進丫頭以及另一個仆婦,仔仔細細問了事情緣由。
而進了花廳的小北也從汪二娘那里問清了來由。那個被抓的仆婦沒事就到門上逛,被汪二娘撞見兩次后,汪二娘起了疑心。等到第三次發現人和貨郎兜搭,她就直接把貨郎并那仆婦都叫到了前院,讓王思明出面去問,結果那仆婦在搜身之前就慌忙吞了一個紙團進肚子里。汪二娘這才覺得事情嚴重,一面讓前院繼續押著貨郎,一面把那仆婦帶到了后院,又請了人去通知嚴媽媽和小北。
“嫂子,我知道我是越俎代庖,可別說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這種人若是不殺一儆百,我怕會出問題”
不等汪二娘把話說完,小北就點點頭道:“你說得對,也做得對,這事情當然不能姑息!來人,將那私通外人的刁仆拉出去打二十,然后把牙婆叫來,讓她把身價銀給我賠出來,把人領回去。要是沒個交待,她以后在京師這生意就別做了!至于那個和她勾勾搭搭的貨郎,用相公的帖子送順天府去!”
她已經故意放松了籬笆,如果真是廠衛送來的人,卻這么容易被識破,那主事者自己去反省,自己去想怎么對上頭交待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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