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汪孚林從張大學士府出來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恰是大多數人家吃晚飯的時候。然而,大紗帽胡同卻依舊熱鬧不減,比他之前來時并沒有少幾個人。知道自己這個不速之客興許打亂了張居正接見人的安排,他只能在心里對那些苦等排隊的人道了一聲抱歉,隨即迅速上馬離開,一丁點都沒有在這里多停留的意思。然而,他縱馬剛出了胡同口,突然就被人攔住了。
“汪孚林!”
自從起了表字之后,認識自己的人固然越來越多,可直呼自己名zì的人那是越來越少,就連張居正又或者頂頭上司陳炌,在當著他的面時也多數會稱呼他的表字。因此,聽到迎面這么一個有些咋呼呼的聲音,他看過去見是一輛馬車,不由愣了一愣,緊跟著就看見前頭車簾被人掀開高高的,露出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來。
“咦,就不認識了嗎?杭州北新關!”
七年前那段記憶一下子滿滿當當涌了上來,以至于汪孚林不由得呆滯了片刻,這才哈哈笑道:“原來是張公公!自從你從杭州調任之后,我們可就再也沒有見過了,你這是回京了?”
“是啊,在寧夏吃了好幾年沙子,總算回來了。”張寧的馬車很樸素,而他的打扮也同樣顯得很樸素,“我今天剛回的京城,連家里都顧不得回,這正準備去拜見馮公公,你這是從首輔大人家出來?”
瞅了一眼胡同里頭那車轎云集的盛況之后,張寧便一下子想到了自己在外聽過的那些傳聞。雖說當年那可以說是患難與共的交情,但時隔多年,在京師這種地方,文官和宦官能有私底下的往來,在明面上卻都保持著一定界限,因此他就立時打哈哈道:“天色不早,想來你也急著回去。我回頭辦完了事情給你送帖子,回見回見。”
然而,當汪孚林回了幾句客套話,張寧臨走放下車簾之前,卻是有些悵惘地說道:“一晃七年,你是蒸蒸日上,我可是老嘍!”
汪孚林有些理解張寧的心思。當年初遇的時候,人家是掌管杭州北新關稅務大權的太監,自己卻只是個小秀才,如今七年過去,張寧雖說回京,但年紀終究已經不小了,是繼續漂泊出外差,還是留京謀取一個好位子,這都是很難說的事,而他卻在都察院里穩穩當當當著掌道御史。即便真實情況不能算是此消彼長,可人家難免心情唏噓不是?
等到兩邊告辭分別之后,他繼續策馬徐行的時候,他就想起了剛剛自己委婉轉達了王錫爵的勸告,然hòu的把王錫爵想要回鄉探親的意思說出來,張居正那明顯非常難看的臉色。他原本是可以采取更加迂回,旁敲側擊,甚至可以挑唆別人去給王錫爵幫腔,但他還是選zé了自己捋袖子上,原因之一就是他希望王錫爵那番話也讓張居正聽一聽。聽不聽得進qù是一回事,是否能聽得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至于他自己,坦白小北的身世,只不過是為了規避潛在的風險。因為他之前那么多事全都對張居正挑明了,這其中甚至包括萬歷皇帝的隱隱拉攏,那么,也不在乎小北這種早就成為過去式,可以說除卻家常閑言碎語之外,根本不值一提的小小內情。
就和七年前張寧曾經在杭州算得上一號人物,如今在偌大的京城卻不過爾爾一樣;曾經胡宗憲總督浙直威名赫赫,如今也只是一杯黃土而已。
曾經下了死力清算胡宗憲的徐階都已經成為過去式了,盡管張居正不像高拱給胡宗憲平反那樣剛猛,但真要說多大的芥蒂……誰會糾纏著非得和一個死了十多年的人過不去?
反而是王錫爵,張居正看上去已經徹底放qì了,當著他的面都說出了那么幾句話來。
“他要回鄉探親就回鄉探親,假滿之后逾期不想回來,那也隨他的便。但他如果想走,只要我在一日,如若有人想要舉薦他起復,那是癡人說夢!他好歹還有個當初殿試也在二甲的弟弟,哥哥不識抬舉,我就不信弟弟也這樣!”
想著張居正這顯然是氣急敗壞的話,汪孚林很想讓這位首輔大人清醒清醒,但終究還是忍住了。人家王錫爵王鼎爵兄弟不是汪道昆和他汪孚林伯侄,沒有張四維這種層面上的政敵,不用這時候非得留一個在朝中當釘子。如果王鼎爵是聰明人,那么很可能和他哥一樣,你首輔大人來一個升遷的任命,他就立馬也辭官回鄉!這名聲多好,兄弟同進退,想當初,他其實也挺想要那名聲的,只可惜他層次低了點,敵人厲害了點!
難得休沐一天,卻是馬不停蹄兩家連軸轉,當回到家門前的時候,汪孚林只覺得精疲力竭,饑腸轆轆。丟下韁繩進了大門,當他踏入二門,沿著甬道進了穿堂就聽見程乃軒那招牌的大嗓門,頓時為之一愣。要知道,這家伙分明是去了遼東,就算回來那也得先面圣,又或者過了張居正這一關然hòu才能回家,可今天他在張居正那里,可是半點都沒聽說光懋又或者程乃軒回京的消息!
難不成是程乃軒因為想家了,于是連出了皇差后回京的規矩也忘了?
就在他心中氣惱,立時快走兩步的時候,卻聽到了一個有些諂媚的聲音:“多年沒練嗓子了,各位奶奶們多包涵。您們說的那位程公子,小的畢竟沒見過,也就是聽各位形容,學個大概,也不知道像不像。”
是口技?
汪孚林一下子挑了挑眉,小北之前還有些懨懨的,什么時候興趣這么好,連口技藝人都給弄來了?就在他心下狐疑的時候,就聽到了許瑤那溫柔靦腆的聲音:“公公年紀大了,閑來無事養個人在面前口技說笑也好,怎么偏偏要你上京來?難為你剛剛把飛禽走獸都學了個遍,竟然連相公的話都學得有七八成像。照你這么說,難不成我們說話你都能學?”
“少奶奶,老爺畢竟成日里在揚州,那些地方養個瘦馬聽個曲什么的卻還流行,小的這一手絕活,卻是不登大雅之堂,之前又得罪了鹽運司衙門的一位總爺,這揚州呆不下去,是老爺可憐小的,賞小的一碗飯吃,本打算讓小的去徽州伺候老太太和太太,結果老太太和太太上揚州了。聽了小的這絕活之后,老太太雖說很歡喜,但小的不能留揚州,她老人家就發話,讓小的上京投靠少爺少奶奶,只求一口飯吃。小的看門打更,灑掃做飯,什么雜役都行……”
聽出是程老爺特地送上京城的人,汪孚林頓時心中一動。和自家那位不靠譜的老爹汪道蘊不同,程乃軒的父親是謀定而后動,否則也不可能成為如今徽幫在淮揚鹽業的代表人物,即便之前按照馮保的說法,程老爺帶領的那些徽商略微吃虧,但他也不覺得程老爺會一再輸下去。而這么一個每一時每一刻進出銀兩都不計其數的人,會隨隨便便因為老太太開口就送個擅長口技的上京給兒子兒媳婦使喚,那可能性簡直無xiàn接近于零。
而且,許瑤問的最關jiàn的一個問題,也就是問此人是否能學所有人說話,對方可是壓根就沒有正面回復!
想到這里,他便重重咳嗽了一聲,等里頭人都知道他到了,他這才往里走去,到了正房門口,見一直是嚴媽媽親自教導的嘉怡給自己打了簾子,他進門之后,四下里掃一眼,發現屋子里多的那個陌生人和自己想xiàng中截然不同,竟然是個中年婦人,可之前學過程乃軒說話之后的口音,卻顯然是粗啞如同男人,他就笑問道:“我剛剛在外頭聽說,程老爺派了人來?”
“是,小的馮劉氏,拜見汪爺。”
“剛才在外頭聽你學程乃軒說話,我還以為人真的回來了,沒想到竟然不是。你一個女人,怎會得罪了鹽運司的人,你家里沒有其他人了嗎?”
馮劉氏原本正跪下磕頭,聽到這問題,她就小心翼翼地直起腰答道:“小的喪夫無子,唯一的女兒也已經出嫁了,被夫家趕了出來,之前在鹽運司一位老爺家里做廚娘,結果不合聽到點不該聽的事,所以程老爺才打算把小的送走。”
汪孚林看到之前還對馮劉氏很感興趣的許瑤,這會兒卻眉頭微微簇起,顯然對婦人犯的這種錯有些忌諱,因此對留人有些躊躇。他當下便笑著說道:“程乃軒去了遼東沒回來,程家那邊如今還有兩個孩子在,添人不大方biàn,汪程兩家本來就好似一家,你干cuì留在我這里好了,剩下的等程乃軒回來再說。”
“是,小的都聽汪爺的。”
見馮劉氏絲毫沒有爭的意思,汪孚林也就不再追問。汪二娘很奇怪汪孚林貿貿然把人家程老爺家里送給程乃軒和許瑤夫妻的人給截胡了,可許瑤看上去分明如釋重負,而嫂子小北則是笑吟吟的渾然沒當一回事,她也就沒有貿貿然開口說什么。這一頓飯,廚房里果然是按照小北之前說的那樣,送了燒鴨和叉燒來,都是早一日都腌制好,今日掛爐烤的,分量管夠,不但主人們全都能嘗個鮮,就連仆人們也都或多或少分到了一點。
至于初來乍到的馮劉氏,則更是千恩萬謝地接過了自己的一份,吃這么一頓飯時,也不知道說了多少奉承話,端的是張口就來毫不費力。而許瑤卻不大喜歡這種太會說話的油滑婦人,萬般慶幸人被汪孚林要了過去,當小北親自送她回去的時候,她還忍不住低聲說道:“雖說是公公的人送她來的,她又說得頭頭是道,可我總覺得這么個人實在是不大可靠,你千萬對你家相公提醒一聲,防著她一點。她會學別人說話,若有萬一可是天大的麻煩!”
當小北回來,將許瑤的話轉告汪孚林時,就只見汪孚林呵呵笑了笑:“家里人現在都一個比一個小心,二娘剛才回去的時候,也才剛對我提醒過這事。”
小北知道汪孚林肯定對那馮劉氏有什么猜測,但眼下她最關心的,還是汪孚林的這趟出門。果然,不用她追問,汪孚林就三下五除二都給挑明了,她在如釋重負于張居正并不在意她那點小事的同時,聽到張居正果然不肯聽王錫爵的勸告,她不禁有些憂心忡忡。
“首輔大人是不是太固執了?”
“太有主意的人,往wǎng也太過于堅定,所以很難聽進qù別人的意見。”汪孚林也只不過是拿著王錫爵的話試一試,沒有抱太大的期望,如今見果然如此,他并沒有太大的失望又或者挫敗。畢竟,他對張居正這個人已經很熟了,如果張居正真的因為王錫爵的話就有什么反省,他反而會覺得奇怪。
“不說這個了,你的身份過了明路就行。不過,以前我只想著這件事無聲無息過去就完了,現在看來,王錫爵既然能夠察覺到,難免就還有其他人會發現端倪,與其等事情來臨之后,我再一個個解決,還不如放出真真假假的風聲。橫豎如今你已經出嫁,又入了葉家族譜,你那廢柴哥哥奈何不了你。”
見小北欲言又止,顯然擔心這一重關xì過了明路,會對他的名聲造成了不利影響,他便笑呵呵地說道:“最重要的是,你父親舊日的衛士,還有那些浙軍舊部,跟著我的很不少,雖說很多人都叫我一聲姑爺,但也難免有人心中犯嘀咕有疑慮。其實,若非當年有高新鄭公,我來上書提請追贈岳父大人,賜葬祭,那才是他老人家在天之靈的最好方式,誰讓他沒個成器的兒子。現在,如若胡松奇真的聽到風聲有什么想法,那么,他倒要來求我了。”
“對啊,他們之前世襲的官職早就給奪了!”小北一下子眼睛一亮,但緊跟著卻沒好氣地冷笑了一聲,“封妻蔭子這種事本來無可厚非,但他們有福同享,有難卻不同當,這種狼心狗肺的人,就該當一輩子平民!你可得答應我,這種狗東西絕對不能讓他蹦跶起來,否則我對不起繼母和姐姐在天之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