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局低的絕不僅僅是一個張泰徵。
在看似嚴肅的官場上,八卦絕不僅僅是后宅婦人的專利。否則,歷朝歷代的各種筆記本小說之中,不會記載著那么多關于官員及其妻兒家小的八卦。
所以,在發現汪孚林的妻子葉氏竟然是寧波鄞縣葉氏的庶女之后,立時有許許多多的官員在背地里議論打聽。汪孚林甚至在慶幸,幸虧葉大炮已經到江西去當提學副使了,蘇夫人也跟隨去了任上,否則葉大炮必定在戶部大加咆哮,而蘇夫人說不定會在不動聲色之間,給那些胡言亂語的家伙一點顏色看看。不僅如此,作為葉家另一個姻親的許國,也去了南京當國子監祭酒,可以說眾多當事人中,就只有他在。
對于汪孚林來說,這無yí是一個把受影響范圍控制在自己家的好機huì。
因此,當這一日許瑤匆匆過府,兜了老半天圈子,這才吞吞吐吐說出了自己聽到的某些風聲,有些難以啟齒似的好心提醒這件事時,他就故意回避了出去,把空間留給了小北和許瑤這兩位閨中密友。于是,當他折返回來,在門口聽到許瑤告辭說是回家之后,他就只見這位一貫靦腆的許家大小姐,程家大奶奶出門時滿面慍怒,氣得連臉都有些紅,還以為兩人吵架,向小北一問,這才啞然失笑。
敢情一貫溫溫柔柔的許瑤,是聽到昔日胡家那場慘變之后,被何東序以及胡宗憲的兒子胡松奇給氣的!
除卻自家人外的知情者中,王錫爵走了,張居正這種身份,自然不可能對旁人提起,而王篆卻不一樣。既然汪孚林把他當成一個可以信賴托付的長輩,將事情對他和盤托出,發現外間開始有傳言,王篆就干cuì將此事對一貫把小北當成自家晚輩的妻子蔣氏挑明了。
蔣夫人雖說不愛交際,可丈夫如今是張居正面前的紅人,她就算不在家里招待別人,別人也會常cháng發邀約給她。因此,當這一日何雒文家中送來帖子的時候,哪怕她平日里不大出門,卻破天荒答應了會帶著兒媳,沉默寡言的周氏一同去赴宴。
當她和周氏到了之后,見小北和許瑤也聯袂來了,不禁喜出望外,招手把兩人叫到跟前就笑道:“你倆都好些日子沒到我家里去了。錦華去了遼東,世卿又一直都在都察院忙活,你們家里又沒什么長輩,有事沒事到我那坐坐,豈不比在家里枯坐強?”
許瑤也很喜歡蔣夫人那邊清靜的環境,對比何家這邊多是各家翰林的女眷,人口少,客人更少的王家確實要讓她舒服得多。因此,蔣夫人一說,她便連聲賠禮應是,小北卻笑吟吟地說道:“相公已經常cháng去叨擾少宰了,我要是再去,豈不是更有人說我就愛串門攀交情?”
蔣夫人本就是有備而來,一聽這話登時眉頭倒豎,凌厲的眼神頓時往屋子里眾人掃了一圈。她雖并不常cháng出來交際,可架不住王篆官居吏部侍郎,刨除內閣閣老,六部尚書,都察院左都御史這些大佬之外,便是官最dà,至少在場眾位婦人的丈夫都要瞠乎其后,因此,她做出如此維護小北的態度,剛剛在小北和許瑤聯袂過來時,冷嘲熱諷最厲害的兩位婦人頓時面色發沉。
她們的丈夫都是庶吉士留館授的檢討,檢討又升的編修,雖說比汪孚林早一屆,聽上去又是前途無量的翰林。但誰都知道,翰林院一屆一屆積累了這么多人,要從中突圍,學問、資歷、人脈、品行,無一不可或缺,有時候反而及不上科道之中排名前列的紅人。比如汪孚林這樣深得首輔信賴的掌道御史那就比她們的丈夫要強多了,所以之前小北出現在的何府時,便常cháng是眾星拱月,她們往日只能干看著,今天自然是趁著外間風聲,想扳回一點面子。
因此,被蔣夫人這么一說,其中一個三十七八的婦人便強笑道:“我們不過是說說玩笑話罷了。男人們有朝廷大事要忙,我們不就只有串串門走動,否則成天在家里豈不是要悶死?”
有一個慌忙撇清的,也就有第二個岔開話題的,哪怕之前只是冷眼旁觀,并沒有摻和到那些冷嘲熱諷中去的婦人們,也少不得一個個打疊精神周旋,試圖把蔣夫人的注yì力從小北身上挪移開來。奈何蔣夫人今天本來就是因為王篆的話,這才難得出門來參加這樣的交際,挑了挑眉就想譏諷兩句。可就在這時候,她察覺到有人輕輕拉了拉自己的袖子,側頭一瞧,卻只見是小北正沖著自己微微xiào,臉上并沒有多少不快。
于是,她心中一動,隨即開口說道:“八月十五中秋節就要到了,我家里統共四個人,要過節也沒個氛圍。倒是你和阿瑤毗鄰而居,想來總是一同過節的。若是不介yì,我就和老爺說一聲,一家人和你們一塊去過中秋,如何?”
許瑤沒想到蔣夫人竟然會在別人家里和她們定下中秋宴的事,頓時有些意外,卻沒忘記先看了看小北。見其點頭,她就喜氣洋洋地說:“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和小北本來只想著在后花園的葡萄架底下擺上一桌,還覺得人少寂寥,畢竟相公不知道能不能從遼東回來,汪公子也不知道是否要留在都察院值夜,若是夫人一家子來,那就熱鬧了。”
“喲,這么熱鬧的事情,能不能帶挈我一個?”
因為這是蔣夫人和小北以及許瑤三個人之間的談笑,其他人雖說面色各異,卻都不敢貿貿然湊上來——畢竟,蔣夫人之前那冷淡而又護短的態度,已經讓本來聽著那傳聞之后有些想法的人暫且消停了下來。此時此刻,當發現湊上前的竟然是今日做東的何雒文夫人高氏,屋子里一下子鴉雀無聲,就連之前在竊竊私語的眾人也都安靜了下來。
蔣夫人頓時訝異了起來:“高夫人你家里可是人口多,難不成也會和我這樣覺得人少冷清?”
“這不是因為汪大奶奶程大奶奶都到我家里來過好幾回,我卻還不曾登門去做客,今天趁著蔣夫人您先提,我就正好趕上了。”丈夫何雒文在張居正面前頗有臉面,而且曾經給張嗣修指點過時文,如今赫然官居翰林院掌院學士,最dà的競爭對shǒu陳經邦正在丁憂,許國已經去了南京國子監擔任祭酒,長袖善舞的高氏當然知道應該怎么對待小北和許瑤。哪怕外間傳言再烈,可只要她一日沒聽到張居正那邊有什么話傳出來,她就絕對不會貿然行事。
此時,見小北仿佛有些躊躇,卻顯然沒有立刻拒絕的意思,她就趁熱打鐵地說道:“如果你們覺得大辦中秋宴有什么難處,我可有三個媳婦,你挑兩個去幫忙,保管都收拾得妥妥當當。”
聽高氏把話說到這份上,原本還有些猶豫的小北就立刻定了主意,因笑道:“夫人既是肯賞臉,我和許姐姐當然是高興都來不及。哪里還要嫂子們幫忙,家里人手都有的是,您盡管帶著人來就是了。”
不但蔣夫人去,高氏也去,其他婦人面面相覷的同時,卻也不免有人心生妒忌,卻是在旁邊說道:“汪大奶奶,雖說只是小宴,但人一多,各種預備可不是開玩笑的。多個幫手總能夠拾遺補缺,你要是不介yì,我可以去打個下手。”
“我也是,在家里的時候,我可是常cháng開春宴。”
“汪大奶奶要是答應,我也去幫個忙可好?”
見各種聲音此起彼伏,多數人與其說是真想來湊個熱鬧,還不如說是隱隱點破自己的身份擺在那,只怕根本就不知道操辦這種宴請,小北不由得心中大怒,臉色也變得不咸不淡。良久,她方才咳嗽了一聲,似笑非笑地說道:“中秋團圓夜,雖說不是朝廷官給假日的正節,但各衙門大多會早早散衙,你們這會兒爭先恐后要來湊熱鬧,家里其他人可怎么辦?若是傳揚出去,為了幫我家里辦這小小的中秋宴,卻連自家團圓都顧不上了,別人會怎么說?”
三言兩語把那些唯恐天xià不亂的聲音給壓了一壓下去,小北方才繼續說道:“再說,大家既然都已經擔心我這家宴辦得不周到不妥帖了,一下子全都涌來,豈不是讓我更加手忙腳亂?等此次中秋宴辦好,下次九九重陽節的時候,諸位若是想來,我親自下帖相邀就是。”
即便是靦腆的許瑤,聽到最后一句話,都忍不住笑出聲來。九九重陽那是什么日子?賞菊花,插茱萸,登高處,可這節日還有一個好彩頭,那便是求壽。眼下這些婦人多數都是三四十出頭的年紀,要說求壽,豈不是覺得自己老了?
小北只是純粹不想接待這些帶著赤裸裸惡yì的客人,而蔣夫人也不想好好的節日過得糟心,當即附和道:“這樣好,這樣好。這次中秋宴之后,若你還有余興,再辦下一次重陽宴不遲。”
高夫人則是純粹想借此機huì和汪孚林走近些,此時也不希望第一次登門做客還要帶挈這么一些閑人,更笑呵呵地說道:“說得對,只不過,中秋節要賞月,開晚宴就比開午宴合適,但如此便要考lǜ到夜禁。說起來,汪侍御在都察院深得陳總憲信賴,要不要給陳總憲夫人也下個帖子?”
“梁夫人兒孫滿堂,這大好的中秋節,還是不打擾他們過節的興致了。”小北卻沒有順著高夫人的話頭答應,搪塞了一句之后,她就笑著說道,“那事情就這么定了,如此里里外外四桌便足夠了,夫人等著接我到時候送的帖子就是。”
好好一場何家主辦的聚會,一來二去,卻敲定了汪家的中秋宴,對于大多數今日赴約的婦人們來說,不但沒意思,而且還覺得大為不忿。尤其是那些只覺得小北時運太好,身為庶女卻嫁了個如意金龜婿的婦人們,更是對她那“趾高氣昂”很不滿。于是,當小北和許瑤奉了蔣夫人婆媳最早告辭離開之后,各種各樣的聲音就沒有停止過,更有離譜的人,便在私底下議論汪孚林和小北私相授受的傳言。
高氏原本也只是皺皺眉頭,可從下人那邊聽說丈夫何雒文今日提早回來,她心中一動,就叫來一個媽媽,令其將中秋宴的事去稟告一聲。不消一會兒,那媽媽就匆匆回來,附在她耳邊低聲言語了幾句。聽完這番話,她在看這滿屋子客人時,臉上就沒了之前的好聲氣。
“我說各位,外間那些街頭巷尾的傳聞,不過是吃飽了撐著沒事干的人胡言亂語,你們家里的男人大多都是翰林,總不能學那些嚼舌頭的婆子似的,揪著點事情就當真似的。剛剛幸好是汪大奶奶不計較,否則我這主人都要當得害臊!”
見高氏竟然有點發火,屋子里七八個人頓時鴉雀無聲。但好半晌,還是有人忍不住說道:“畢竟傳言說得有鼻子有眼,都說汪大奶奶雖和許家大奶奶是姊妹,可并不是葉家嫡出的,所以大家難免好奇。再說了,汪家老家在徽州,她一個剛剛生了孩子的卻撇下公婆孩子上京來,天知道是不是和家中……”
“這種事情有什么稀奇的?老爺從前和許學士交好,許大奶奶就是汪大奶奶的胞姐,我幾次去許家,都聽許學士夫人說兩人姊妹情深,有什么好東西都想著對方。人家嫡親姊妹都好得一個人似的,外人有什么好說的?至于你說汪大奶奶的公婆,呵,你們別忘了,她那小姑子如今還在她家里住著,她之前還帶著人家去過禮部王侍郎家里,要是和公婆鬧了什么不痛快,小姑子上京的時候還會直接住在大嫂家里?”
三言兩語說到這,高氏又瞪著那說話的婦人,面上露出了幾分譏誚:“有那管人家內宅之事的閑工夫,還不如管一管自己的男人好好上進做官,”
幸虧丈夫何雒文聽說中秋宴的事不但一口答應,還讓人捎話給他,說是張居正對外間傳言很不痛快,今日當著他的面竟直接罵了一句長舌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