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寧請自己幫忙的這件事,汪孚林卻沒有立刻回答,因為他自己也在躊躇。張居正那邊容易,實話實說就是了。但原本他只是奉張居正之命私底下來迎接一下趙老夫人,隨即一同進京,無需在意其他人,反正虱子多了不怕癢,人言可畏這種事對他來說已經完全無所謂了,然而,現如今他身上卻和張寧一樣擔著欽差,回京之后勢必要應付萬歷皇帝朱翊鈞的問詢。
別看這位萬歷皇帝剛剛親政,看上去仍然是張居正大權獨攬,但這是因為權力執掌的慣性。原則上來說,只要內閣張居正,司禮監馮保,宮中李太后這鐵三角猶存,萬歷皇帝要受到三重壓制,所謂親政就只是一個擺設。但是,即使朱翊鈞沒有當初嘉靖皇帝敢于直面硬抗楊廷和的魄力,如今看上去除卻張宏這樣忠心耿耿的太監之外,好似沒有其他的人脈,但未必就真的沒有人會選zé站隊在皇帝這一邊。
要知道,張璁桂萼這些人的光輝事跡擺在那,嘉靖初年陸炳的權勢滔天也只過了幾十年,安知就沒有打算效仿的人?
而且,他至今對家里當初被劉守有派人摻沙子的事情還耿耿于懷,對劉守有背后的人更是好奇得很!
所以,怎么對朱翊鈞稟報趙老夫人上路的這般見聞,這是一個問題。
新樂、定州、慶都、清苑。從彼此毗鄰的真定府到保定府,一行人用了四天。而就在抵達保定府治所在的清苑縣城,也就是保定府城的時候,汪孚林便終于做了決定。他私底下找到張寧,鄭重其事耳語了一陣。將如何交差這件正事交待清楚,他就又笑著提到了之前張寧托付的別號一事。
“馮公公號雙林,張公公號容齋,這兩個別號都頗為雅致,但你如今只是隨堂,和上頭這些資歷最深的去爭雅致,那實在是沒什么意思,我覺得,不如就俗一些,至少讓人在聽到這個別號的時候,就能恍然大悟,是那個誰誰,而不是還要絞盡腦汁地回憶,是哪個張公公來著,有些想不起來了。”
見張寧連連點頭,他就壞笑道:“所以我左思右想,取了兩個別號備用,其中一個你聽了別罵我,就叫國泰,很簡單,寧不就是安嗎?國泰民安,宮中的貴人來說,這種別號非常吉祥,但當然,太俗,你以后免不了要被人背后罵兩句不學無術。”
出乎汪孚林意liào的是,張寧竟然真的認認真真在那思量,他不禁有些汗顏——他其實還想叫平安來著,可想到叫這名zì的在宦官中不知道多少,其中還有好幾個是非常有名的,他就干cuì地打消了這打算。他干咳了一聲,這才繼續說道:“至于另外一個別號,我建議你從杭州北新關稅監的經lì來取。杭州在南宋時,曾經取名為臨安,和你這寧字頗有重合之妙,”
“國泰和臨安……果然都挺簡單的,符合我這人自己起別號的水準,不至于讓人說我是求了別人給自己起個雅號。”張寧一點嫌棄的意思也沒有,反而眉開眼笑地說道,“如此一來,我就好好挑一個,要我說,前頭那個意義太大,倒是臨安著實不錯,既合了我之前的經lì,又映襯了我的名zì。話說,你自己的別號起好了嗎?報上來聽聽。”
汪孚林才剛剛因為解決了一樁任務而松了一口氣,此時見張寧問這個,他登時面色一呆,許久才尷尬地說道:“算了,我如今才二十出頭,起別號太早,日后再說。”
其實是起不出來啊!太自夸的不敢拿出來,太自謙的又覺得沒氣勢,他倒是想日后年紀大了隱居松明山時,自號豐樂老人,就不知道豐樂河兩岸的西溪南村和松明山村各位年長賢達會不會把他掐死……
說起來,他之前才好容易給留在徽州給父母帶的兒子阿毛起了個名zì,卻是很沒創意地沿用了汪道昆給兒子起名的特色,中間用了一個無字。雖說他曾經打算起名叫無痕,卻被小北評點說像二流傳奇主角,想起名無庸,又被說是像無用的諧音……他好歹沒用無情就已經很有水準了!到最后他惱將上來,干cuì提起筆來在紙上寫了兩個字。
汪無論!
無論好不好,你們看著辦!覺得不好就自己起!
結果,這個在他看來很不咋樣的名zì,卻在父母和小北那邊全盤通過了。
張寧卻不知道汪孚林其實是個起名苦手,既然自己的別號解決了,他放下了心頭一樁大事,接下來的路上有時候在趙老夫人面前轉轉,有時候則和魏朝套近乎。魏朝這一年四十歲,他是馮保的門下,從兵仗局太監兼司禮監太監不過兩年,卻有一年在外頭出外差,而且還是圍繞著張居正的家人轉,但他卻半點怨言都沒有。而張寧分明只是個司禮監隨堂,又剛剛回京,他卻仍jiù對其客客氣氣,倘若不知道的人,很難想像他是馮保的得力心腹之一。
眾人就這樣一路走走停停,抵達京師的這一天,正是九月十五。前來郊勞的陣容,是汪孚林和張寧離京之前就已經定下來的,司禮監太監李祐,慈慶宮太監張仲舉,慈寧宮太監李用。張居正這個當兒子的當然也親自來了,只不過這一次,和上次文武官員大規模去迎接張居正不一樣,場面要小了很多。
然而,宮中的迎接仍然相當高規格。若非趙老夫人一路勞頓,抵達時已經是疲憊不堪,李太后甚至要把人請到宮里親自接見。即便如此,這三位太監還是隨行一直把趙老夫人送到大紗帽胡同張大學士府安頓妥當了,這才回宮復命——捎帶同路的,卻還有魏朝、汪孚林和張寧,以及進宮謝恩的張居正。
而進了午門之后,張仲舉和李用就各自回慈慶宮和慈寧宮了。至于剩下的李祐以及汪孚林張寧,以及張居正,則要去見朱翊鈞。
素來朱翊鈞接見外官,無論經筵還是小朝議,都是在文華殿,但今天,司禮監太監李祐卻說事關首輔私事,在文華殿回話不妥當,除卻其他幾人之外,竟然破天荒帶著汪孚林這個外臣直奔乾清宮。這對于進過幾趟宮城,但僅限于去過六科廊、內閣、東閣、文華殿的汪孚林來說,還是很新鮮的第一次。
張寧這個宦官不同,只要不往后宮亂竄,乾清宮這種地方自然可以進。只不過,此時此刻,相比汪孚林,張寧竟然顯得更加緊張一些。原因很簡單,內外皇城的各式宦官少說也有三五千人,他雖說躋身司禮監,但只是個隨堂,從前又沒當過乾清宮近侍,他慈慶宮和慈寧宮都去過兩回,但竟然還是第一次到乾清宮來!
作為后世曾經參觀過故宮的人,汪孚林走在如今這還有主人,并非后世平民百姓也可以隨便踏足其中的紫禁城,心里不得不感慨,就和一棟房子有主人和沒主人截然不同一樣,如今這座宮城住著兩位皇太后,一位皇帝,以及眾多后妃,那和后世的游覽景點著實不同。
他那會兒去故宮參觀的時候,就只見路面大片大片的凹凸不平,宮殿遠看尚可,近看卻何止斑駁,簡直是灰蒙蒙一片,只有在出了故宮后門上了景山公園最高點方才能看見一絲巍峨,簡直大失所望。可眼下,宮殿上那琉璃瓦在落日的余暉下閃動著耀眼的光芒,雕梁畫棟和各種彩繪全都清晰艷麗,來來往wǎng宦官腳步整齊,步聲微小,訓liàn有素,尚未到乾清宮,便有一種積累已久的氣勢迎面而來,提醒他這不是景點,而是如今統御萬里河山的至尊居所。
除卻三六九的朝會,汪孚林在文華殿近距離見過朱翊鈞幾次,但那時候也只是相對近的距離,卻因為他的位置一向比大佬們要靠后,和人唇槍舌劍的時候固然可以站出來,但關注對shǒu還來不及,哪里有功夫端詳皇帝?因此,當踏進乾清宮正殿,眼見皇帝的須彌座真正距離自己不遠,朱翊鈞那張臉因為正對殿外,借助這會兒有些昏暗的光線,卻依舊比從前更清楚時,他迅速多掃了兩眼,這才上前拜見。
既然說是為了張居正家的私事,不適合在文華殿,而要放在這乾清宮來召見,那么在這乾清宮正殿里問話回話合適嗎?
朱翊鈞卻不知道汪孚林在心里思量這種問題,他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就如同一貫受到的帝王禮儀教育一樣,威嚴卻死板。等到張居正先起身,汪孚林和張寧后一步站起身時,他打量了他們片刻,卻先看著張居正以及魏朝和李祐。
等張居正謝恩,魏朝和李祐先后公式化地稟告復命之后,他就徐徐開口說道:“張太夫人歷經兩月有余抵達京城,因其年事已高,雖有司禮監魏朝一路伴送,但兩位老娘娘都提過有些不放心,朕方才令人前去迎一迎。本待請太夫人進宮來的,但聽聞太夫人車馬勞頓,便請歇息幾日再進宮。張先生今日也請好好休沐一天,回家去和太夫人團聚才是。”
張居正滿臉肅然答應,告退出去的時候,他甚至都沒有多向汪孚林瞥上一眼。
而他一走,朱翊鈞又繼續說道:“魏朝此行勞苦,賞銀八角豆葉十兩,纻絲衣裳一件,給假十日再回司禮監辦差。”
對于魏朝來說,十兩銀子的賞賜,還是博戲所用的那種精致玩意,這著實是小意思,但重要的是一年不在京城,自己寵信依舊,這才是他在司禮監立足的關jiàn。因此,他連忙滿臉堆笑地謝恩。
司禮監太監李祐則順著皇帝的口氣說了些張家祖孫謝恩的話,皇帝點點頭后,又嘉勉了李祐幾句,卻沒賞東西。聽到這區別待遇,魏朝自然覺得心里舒服了不少,畢竟,自己一年多勞苦方才得了十兩銀子,一件衣裳,李祐若僅僅是出城迎一趟就賞,無yí太不公平。等到朱翊鈞命他們回司禮監見馮保,他這才磕頭辭出來,出門之前,他忍不住偷偷瞥了留下的汪孚林和張寧一眼,心里卻沒太擔心。
張寧是馮保一手提拔上來的,汪孚林則是張居正超擢選用的,怎么都不至于在小皇帝面前說什么不對的話才是!
對于張寧來說,乾清宮就是完完全全一個陌生的地方,出外已久的他壓根不認識在這里伺候的任何一個人。而對于汪孚林來說,盡管他同樣不認識這里的任何一個人,但他卻比張寧多知道一個額外的訊息——張鯨也好,張誠也好,如今都已經退出小皇帝身邊的核心陣容,而乾清宮更是先后遭到了兩場大清洗,如今這些全都是朱翊鈞選用的新人。然而,新人卻并不意味著就不會被摻沙子,他對于在這里說話的安全性大為懷疑。
李祐和魏朝一走,朱翊鈞沒有繼續留在正殿,而是站起身來,吩咐張寧和汪孚林跟著他到東暖閣說話。
如今尚未到十月,天氣也談不上太冷,屋子里卻已經燒了一個炭盆,相比正殿顯得暖意融融。在一張羅漢床上坐了之后,朱翊鈞就開口說道:“你二人此行從真定陪侍太夫人到京都,沿途投宿,各府縣主司都是如何迎送的?”
這是張寧之前特意和汪孚林商量過,確定朱翊鈞肯定會問的問題。此時此刻,張寧就搶先說道:“回稟皇上,太夫人到真定時正是九九重陽,真定府饋送了太夫人綠豆粥以及清粥小菜若干,以及重陽糕,菊花酒。此后一程路上,各府縣主司大多殷勤招待,盡出本地特產……”
因為在真定時張寧對錢普的那番提醒,汪孚林因此就多了個心眼,故意讓人悄悄把趙老夫人在真定府時對招待非常滿意的話給透了出去,這下子,在清苑,在良鄉,在慶都,那些縣令全都紛紛效仿,全都是怎么清淡怎么往趙老夫人面前送,直把這位太夫人本來厭煩甘肥的口味吃成了厭煩清淡。可如此一來,張寧這會兒那詳盡的稟告就顯得有理有據了,甚至連趙老夫人吃苦瓜那大皺眉頭的樣子都給形容得惟妙惟肖。
而汪孚林看見朱翊鈞眉頭微微蹙起,與其說是聽得饒有興致,不如說是有些不大相信,他就在張寧稟報完之后,笑著說道:“此行真定府,臣和張公公見到了真定知府錢普。”
果然,朱翊鈞立刻問道:“錢普?就是元輔張先生南下江陵葬父時,精心打造了一座轎子,送給元輔張先生的那個錢普?”
汪孚林頓時心中哂然。看來,不管是張居正還是馮保,想要完全壓制人言是不可能的!不管如何封鎖消息,總會有饒舌的人在天子面前吹耳邊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