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繼光雖說只是剛剛轉正的監察御史,但他去年甫一上任,就在都察院中到處結交走動同僚。事實證明,他結交了那么多人,關jiàn時刻靠得住的不過寥寥,可他終究硬生生把十三道御史中在京城都察院的那八十多個人全都給記住了,在外的那二十多人名zì都記住了。如趙鵬程這等出身庶吉士,散館后丁憂,最后進了都察院的同僚,他當然不會不認識,此時趙鵬程過來開口一說話,他就連忙搶著介shào了起來。
“掌道大人,這位是山東道的趙鵬程趙侍御。”
汪孚林對于王繼光的熱忱“引薦”頗覺得好笑,可這正是他需要的。他當下便笑著對趙鵬程點了點頭,卻壓根沒提自己在陳炌面前替人說過話的這一茬,略略寒暄了幾句。而王繼光見汪孚林并沒有和趙鵬程深談的意思,這人卻杵在旁邊不走,他就意識到人恐怕是來找汪孚林有事的,連忙長話短說。
畢竟,他說的話又不是什么隱秘,反而還是給自己的頂頭上司臉上貼金。
“掌道大人,朱先生那兒就不必了吧?他畢竟是太醫院的御醫,我這小小一個御史一而再再而三地去麻煩他,實在是不大好。”
“雖說你之前來回山海關一趟,病情也不曾復發,但為了穩妥,還是好好再看一看,不要自恃年輕就硬挺過去。明日你休沐,朱兄說過,正好有人借了武清伯的清華園開文會,去的是幾個南直隸名士,都是臨淮侯的故交,所以他一時卻不過情面,再說武清伯那兒他也是常去的,他就答應了。你不妨去湊個熱鬧,順帶請他診個脈就是了。”
“我一個御史,去那兒妥當嗎?”
“清華園雖說是武清伯家的別業,但常cháng借給文人墨客開文會詩社,來往的名士多了,尚書侍郎都有,你一個御史算哪根蔥?讓你去你就去!”
見汪孚林和王繼光明明年紀相仿,此時這一上一下說話卻如此自然,同僚傳言中頗有幾分傲氣的王繼光竟然沒在意汪孚林所謂“哪根蔥”的揶揄,笑嘻嘻答應一聲,便告辭離去,趙鵬程對比從來都不茍言笑,苛刻到刻薄的山東道掌道御史曹仁,忍不住暗自悲涼。等王繼光一走,已經天人交戰許久的他方才結結巴巴地說道:“汪掌道,我聽說今天在總憲大人那兒,您替我……”
他這話還沒說完,汪孚林就皺眉說道:“總憲大人?哦,如果是為那個,你就不必說了。我只是不喜歡因為一件事,就抹殺了一個人的所有努力。你不必記在心上。趙侍御,天色不早,我先告辭了。”
趙鵬程原本還存著幾分思量,暗想汪孚林之前在陳炌那兒說好話,是不是為了籠絡自己,可是,此刻見對方非常冷淡地打斷了自己的話,繼而就和牽馬過來的隨從匯合,策馬離去,他只覺得心里生出了一股說不出的慚愧。
汪孚林在都察院一年多了,除卻本道那幾個監察御史,別的御史都只是泛泛之交,也沒見其結交籠絡什么人,他憑什么就認為自己夠特別?就因為他曾經考中過庶吉士,曾經是一個翰林?
倘若汪孚林知道自己的冷淡會給人留下這樣的錯覺,他一定會哈哈大笑。這不過是欲擒故縱的小伎倆而已,但有時候在地位權力境遇全都存在很大差距,而掌握的信息又完全不對等的時候,卻能夠發揮很大的效果。然而,他的考察名單上,并不止趙鵬程一個人,因此對于今天這段小插曲,他并沒有太放在心上。從都察院一路策馬小跑拐進程家胡同,他到了自家門口下馬時,就只見明小二一溜煙沖了上來牽馬。
“公子,有位李大人來訪,說是您的故交。王兄弟出來接待的,本來說您尚未回來,打算留下他的帖子,可因為對方身份特殊,就去回報了少夫人,少夫人聽說之后,卻特意吩咐王兄弟把人請進外書房,硬要留他等著您用晚飯。”
李大人來訪,而且還是故交,難道是……
汪孚林如今把書房分了內外,要緊的往來信箋以及他寫的演義札記奏本題本,全都留在內書房,他不在家的時候,小北親自管著。至于外書房,書架上放著一些各家饋贈的書,比如譚綸死后,比如王錫爵和殷正茂走時來不及處置,又并非極其珍guì的那些書籍,都轉贈了一批給他,余下的便是卷缸里一些有意巴結的外官饋贈,并非出自名家的字畫,并沒有什么要緊的文卷,平時主要作為待客時用。
此時此刻,心中已經大略有數的汪孚林便直奔書房而去。
果然,一推開門,他就看到一個人正坐在客位上低頭喝茶,淡然自若的神態,較之當年只多了嘴唇上方一抹小胡子的儀容,再加上那幾乎沒怎么變過的勻稱身材,還有那八年如一日不曾變過的傲嬌,他不等對方站起身,就笑吟吟地長揖行禮道:“李兄,八年不見,風采更勝往昔,久違了!”
竟然是葉小胖和金寶秋楓的老師,當年葉鈞耀聘請的門館先生,也是他當年應試期間當過半個老師的李師爺……當然,現在應該稱呼一聲李大人了。
除了王篆這樣無論是官場還是年紀上的前輩,王思明何嘗見過汪孚林對人如此恭敬有禮,見自己接待了好一會兒的這位李大人一彈衣角站起身,卻是依樣畫葫蘆,鄭重其事地長揖還了汪孚林一禮,他這才反應了過來,趕緊悄然退出了這間外書房。盡管他很好奇,對方到底是什么人,能夠讓自家公子如此禮敬,少夫人也特意吩咐留飯,可不該打聽的事情就不打聽,等到掩門之后,他就離開了幾步,守在了這外書房所在的院子里。
“從隆慶四年九月,到現在萬歷六年九月,咱們正好闊別整整八年。隆慶五年我考中進士后,先放了一任山陰令,才一年就有人舉薦我轉任歷城令,按照久任法,一當就是六年,算起來兜兜轉轉當了整整七年的父母官,也算是教xùn我當年太過清高,一心想在翰林院這種清閑地方偷懶。若非當年在歙縣在葉東翁幕下當了大半年的師爺,跟著你學了不少錢糧刑名上的事情,我也當不好這個一縣之主。”
如果是旁人,這話說出來免不了就帶著幾分抱怨的意思,可李堯卿說出來,卻自有一種豁達豪爽的態度。他重新和汪孚林分賓主坐下,繼而就笑道:“不過真沒想到,葉東翁和你真的成了翁婿,雖說我沒能喝上那杯喜酒,也沒能送一份賀禮,如今再說卻也晚了,可還得說一聲恭喜。”
汪孚林知道李堯卿作風爽利,為人看似傲嬌,實則是極其熱心,此時聽到這一聲遲到了六年的恭喜,他不禁大笑了起來,卻有意打趣道:“想當初李兄就是為了拒婚,這才到歙縣就岳父之幕,如今功成名就,不知現在尊夫人仍是父母之命,還是你自己情投意合?”
“那當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當初家父家母在宣城被族中那些狗屁親戚逼婚外加各種要求的時候,我從歙縣回去,神兵天降,給了他們一個下馬威。都是和你學的,沒回去之前我就打聽好了這些家伙的一堆劣跡,要是他們還胡攪蠻纏,我就直接大義滅親了!”
說這話時,李堯卿非常正經,見汪孚林目瞪口呆,他就擠了擠眼睛道:“但我可不像你這般早婚,此次進京之前,我才剛剛定了婚事。而我家中父母都會從宣城趕到京師幫我辦婚事,可他們人生地不熟,卻還要請你幫個忙,你可別忘了再送我一份賀禮。”
這一次換成汪孚林目瞪口呆了。當年他十四歲,李師爺十八歲,也就是說,李師爺比他大了整整四歲。如今他二十二,李師爺就已經二十六了,進京前才定的婚,那就說明這家伙一直拖到二十六才打算娶媳婦。這可是元配,不是續弦,在大明朝絕對是屬于晚婚!畢竟,就算實在士大夫常cháng晚婚的唐宋,那也是因為不少人想要考個進士,然hòu娶五姓女,又或者被貴人榜下捉婿,哪有像李師爺這樣年紀輕輕考中進士卻拖著不婚的?
李堯卿仿佛很高興看到汪孚林那驚呆的樣子,饒有興致欣賞了好一會,方才咳嗽了一聲道:“其實不是我不想娶,實在是娶不了。大明可是有制度的,當官不得在任上娶妻,所以之前連談婚論嫁都不行。”
汪孚林此時此刻那真的是空前好奇了。這么說李師爺是在任上看中了山東歷城本地人?哪家女兒這么好,居然讓一貫眼界很高的李師爺一直拖到任滿回京方才談婚論嫁?如果是別人,他興許還會拐彎抹角試探一下,但對于李師爺,他就直接問了。
“到底哪家姑娘?”
“歷城殷家幼女。”
歷城殷家……
“難不成是當初的殷閣老家?”
“嗯,正是殷閣老幼女。”
聞聽此言,汪孚林直接沖著李堯卿豎起大拇指,隨即問出了下一個他更加好奇的問題:“嫂夫人等了你多久?”
這一次,李堯卿卻顧左右而言他,到最后實在是架不住汪孚林的追問,他這才很不自然地伸出右手一個巴掌來。
“李兄厲害,自愧不如!”
就算殷士儋是早已經過氣的前閣老,總歸曾經是門生故舊滿天xià的高官,女兒又哪里會愁嫁,居然等了這位整整五年,生生等成了老姑娘,這段姻緣實在是可歌可泣,感人至深……可汪孚林想著想著,嘴角就忍不住高高翹起。在歙縣和李堯卿抬頭不見低頭見,一塊給葉鈞耀出謀劃策,又曾經領受過其一番八股強化培訓的那段日子,實在是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只沒想到這家伙結個婚也這樣傳奇。
“只可惜程乃軒還在遼東沒回來,若是知道你也進京了,他肯定樂壞了!”說到這里,汪孚林便突然沒好氣地問道,“一年到頭,也難得見你來一封信,婚事更是絕口不提。這次任滿,不見你在信上說,我也不敢貿貿然替你打點什么。說吧,你這次回京當什么官來的?”
李堯卿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茶,這才在汪孚林那炯炯目光下,微微一笑道:“吏部文選司員外郎。”
汪孚林只覺得心里連續三個驚嘆號,不知道說什么是好。想當初王篆打算推他上這個職位,然hòu資歷攢一攢再升文選司郎中,沒想到李堯卿在扎扎實實干了七年的縣令之后,便驟遷拿下了這號稱六部三大司之一的文選司員外郎!哪怕這后頭也許有殷士儋那僅剩下的一點政治資源之力,可要知道,殷士儋自己也是有兒子的,肯拿出來力推準女婿,那表示多大的看好?
而文選司這種極其要緊的地方,可謂就在張居正和王篆的眼皮子底下,而且員外郎一職,也是為了郎中做預備的,這位昔日李師爺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就在兩個昔年舊交你眼瞪我眼的時候,外頭傳來了敲門聲,緊跟著就是小北的聲音:“相公也太不會待客,都這么晚了,要深談,總不能不顧著吃飯吧?這么多年不見,好好喝一杯,邊吃邊談不好么?酒菜都備好了,今晚你們哥倆好好敘舊,我和小蕓在房里吃。不打擾你們雅興。”
李師爺想起當年臨走前,曾經聽到方先生和柯先生對小北的身世流露出只言片語,那時候他就要走了,也沒有深究,可轉眼間小北成了葉鈞耀的女兒,此次上京又是另外一種風聲,竟是胡宗憲的滄海遺珠,他不禁生出了一種滄海桑田的感覺,站起身后就笑道:“弟妹都催了,我也確實饑腸轆轆。你可是知道我那吃飯的習慣。”
當然知道,你那時候可是常cháng帶著葉小胖在我家蹭飯……而當初在狀元樓上英雄宴,程乃軒第一次領教你和葉小胖那風卷殘云的速度,差點沒給嚇死!
后來程乃軒每每談到此事,干cuì就給你那種吃飯的習慣起了個專有名詞,狼吞虎咽的優雅!
好久不見,舊日記憶一幕一幕全都勾上心頭,汪孚林站起身之后,千言萬語匯成了一個字。
“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