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二年三甲進士,都察院廣東道的掌道御史,正七品。
萬歷二年三甲進士,六科廊兵科左給事中,從七品。
隆慶五年二甲進士,吏部文選司員外郎,日后郎中一職的有力候補,從五品。
這就是汪孚林、程乃軒、李堯卿三個人的資歷。從科場順序來說,哪怕算得上前輩的李堯卿,在滿朝文官之中也只能算是后輩中的后輩。可從官職來說,雖說比起眾多高官大佬來說,他們還非常不夠看,但從實權來說,合稱言官的科道,吏部掌管銓選的文選郎,赫然全都屬于朝中最最位卑權重的實權部門,因此汪孚林的話雖說帶著幾分狂妄,但程乃軒和李堯卿悚然動容之后,卻不免都仔仔細細思考了起來。
在朝堂上發出他們自己的聲音?
一直以來,朝堂上并不是只有一個聲音,永樂之后,皇帝要想完全大權獨攬,那都是很有難度的,哪怕引發過土木堡之變的英宗,哪怕有過動不動翹家驚人之舉的武宗正德皇帝,哪怕是帝王心術爐火純青的世宗嘉靖皇帝,全都不能完全壓制朝中那些反對的聲音,甚至還不時要被那些力量算計,因此只能動用廷杖強權。
但是,大佬們的合力也就罷了,真正低品的官員能發出多大的聲音,那些聲音能有多大的效用,在青史留名的同時,是否還能夠取得其他實際成果,每一個人都心知肚明。縱使上書把嘉靖皇帝罵得狗血淋頭的海瑞,他發出的聲音振聾發聵,可最終效用又有多少?
所以,汪孚林所謂的發聲,希望的是如同皇帝,如同首輔,如同大佬的聲音不會被忽視,而會去執行一樣,以自己的方式發出自己的聲音。
“可到底該怎么做?之前首輔召見,我基本上都讓光懋去說了,在旁邊沒怎么吭聲,畢竟皇上不是還沒召見嗎?”程乃軒說到這里,躍躍欲試的同時,卻又有些小小的糾結,“元輔一直都對李成梁頗多重視提拔,再加上兵部尚書方逢時也站在李家一邊,遼東督撫上下更是一條心,光懋是一口氣把人給得罪光了,如果用他的建議,只怕要擼掉一大批人,我總不能站在元輔以及方逢時這些人的一邊,把光懋駁一個狗血淋頭吧?”
“光懋是無限制牽連擴大化,而方逢時等人,則是一味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對于我們來說,要抓住的是兩個字,公正,不要牽連到面,而是要集中在一點,武將當中就集中在一個人,那就是陶承嚳身上。要的是以點破面,讓遼東那些人知道,他們雖然會打仗,但卻不能一手遮天!”
李堯卿在聽完汪孚林的意見之后,立時點頭說道:“畢竟陶承嚳是固原游擊將軍,在他上頭有參將,有副總兵,再是總兵,拿掉他一個人,至少會讓遼東有個震懾。”
“對,其余武官,一個都不動,但可以動文官!在遼東的六道監司,也就是分守遼海東寧道、分巡遼海東寧道、開原兵備道、寧前兵備道、遼東苑馬寺、遼東行太仆寺,錦華你這次既然在遼東呆了這么久,又是查問長定堡大捷的情況,這些人你應該都摸過底吧?六個里頭,換掉三個。”
程乃軒忍不住使勁吞了一口唾沫,有些結結巴巴地說道:“一下子汰換掉一半?這可能嗎?”
“當然可能。”汪孚林深深吸了一口氣,淡淡笑了一聲,“你不要忘了,我雖說沒有在兵部呆過,但伯父曾經是兵部侍郎,而兵部譚部堂也是去年才病故的,他們夾袋里頭,可頗有一些在其余各地兵備道任上非常能干的人才。而李兄如今的上司是誰?臧惟一,此人性格非常剛直,既然如此,又怎么會看得慣遼東那邊的文過飾非?現在的關鍵是,老程,你之前收到我的信之后,和遼東巡按御史安九域溝通得怎么樣?他上奏的時候會怎么說?”
“他當然很感謝你的舉薦,否則你要是真的再到遼東來,他這個巡按御史那就面子里子全都沒了。而且,光懋眼睛長在頭頂上,自恃自己是兵科都給事中,根本就不把他這個新進的御史放在眼里,他當然就和我走得更近一些。所以,他原本是更加偏向于維護遼東文武,在和我商量過之后,才決定下狠心賭一賭,至少把陶承嚳拿下來。”程乃軒說著頓了一頓,隨即就輕咦道,“這么說,至少在陶承嚳這一點上,他和你還不謀而合了?”
李堯卿則笑道:“只不過沒人會想到,汪賢弟竟然打算把遼東最要緊的六個道臺中拿掉三個。”
“否則挨著李家的邊就能夠穩穩當當升官發財,豈不是太穩妥了?三個并不是說都黜落。該擢升的,像我之前去遼東見過的那個張崇政,戰功政績全都可圈可點,便應當放巡撫。如果有可以平調的,那就把人從遼東這個圈子中拿出來,放到甘肅寧夏等地,讓人清醒一下腦子。至于該直接對陶承嚳之事負責,本來又官聲很差的,那么就黜落!老程,安九域只拿掉陶承嚳一個人,你若是面圣,除了支持他之外,就把面擴大一些,六個人挑出一個政績軍功德行全都最差的當靶子,元輔那邊,交給我!”
汪孚林說得從容,李堯卿知道其中難度,尤其是在張居正那兒的難度,自然暗自倒吸了一口涼氣。可是,當汪孚林看向自己的時候,他卻立時丟開了顧慮,沉聲說道:“吏部文選司郎中臧惟一那邊,我會去想辦法。”
掌管文選司的郎中若真的強硬起來,尚書侍郎閣老的面子都不買,這是很有幾個強項的郎中做到的,當然,一年任滿之后,左遷高高掛起,這也是常有的事。此時此刻,無論程乃軒還是李堯卿,全都知道,他們要做的固然聽上去驚世駭俗,可相比汪孚林的任務,那卻實在是簡單。
因為汪孚林要做的,是把張居正那看上去極其堅定不可動搖的態度給撬開一條巨大的裂縫!
只不過,和汪孚林交情最好的程乃軒也好,昔日極其處得來的李堯卿也罷,他們誰都沒有料到,汪孚林并沒有先去張居正那兒下功夫,次日一到都察院,就動用了塵封已久的金丸,讓都吏劉萬鋒給張宏帶了一封密信過去。
自從張居正不在那段日子的群魔亂舞之后,張宏就許久沒有和汪孚林直接聯絡了。哪怕知道汪孚林之前去接個趙老夫人還造成了乾清宮又一次小清洗,他也沒事人似的,任由小皇帝又挑了一批人。此時在自己位于外皇城中河邊直房的私宅中,他把玩著那金丸,好半晌才用鑰匙打開,可展開信箋一看,他就露出了幾分訝色。因為這一次,汪孚林不是對他稟告什么宮外的情形,而是直截了當地問他,萬歷皇帝朱翊鈞對于遼東長定堡大捷究竟是什么態度。
張宏自然知道,汪孚林之前舉薦了密友程乃軒跟著光懋去遼東,如今光懋回來之后,在內閣見張居正時態度就很擰,一個奏本送到司禮監,馮保更是在他面前罵罵咧咧,那樣子著實是氣壞了,可送到朱翊鈞面前時,他卻敏銳地察覺到,小皇帝對光懋的大動干戈仿佛有些意動。這是一種非常危險的苗頭,即便他素來忠于天子,對馮保和張居正聯手把持了內外大權頗有些不滿,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就希望朱翊鈞任性胡來。
于是,他眼看著汪孚林的那封左手寫的信在香爐中化為灰燼,就到書桌旁拿過一張小箋紙,提筆寫了起來。因為之前成功把張鯨這個禍害趕出宮去,朱翊鈞也徹底厭棄了此人,他對提早告知了端倪,且幫忙出謀劃策的汪孚林自然很賞識很信賴,這會兒不吝多提點了幾句,將小皇帝和馮保的態度剖析得清楚明白。
當汪孚林摸準了朱翊鈞的態度,他就讓劉勃聯絡了陳梁,給北鎮撫司理刑百戶郭寶送了個信。
這一日傍晚,通過錦衣衛這等專業的人打探放哨,出宮探望家人的文書房掌房田義收到了一封沒頭沒腦的信。看過信之后,一貫老成的田公公在屋子里來來回回踱步了一刻鐘,最后還是對家里人略吩咐幾句,就找了個借口匆匆出了后門,來到胡同口。他只四周一張望,就只見一輛馬車疾馳而來,隨即停在了他面前。聽到車夫說了一聲上車,他沒有多大猶豫提著袍子前擺上去,鉆進車廂之后,就見到了一張頗為熟悉,年輕的臉。
“汪掌道,你什么意思?”
不怪田義這般惱火,實在是他沒想到汪孚林竟然會這么大膽,直接窺探他出宮的時間,找到了他的私宅!他雖說如今不過是文書房掌房,但這個位子再往上一步就是司禮監隨堂,秉筆,若是放出去,更是能夠高兩級。和汪孚林這個資歷還不老的都察院掌道相比,卻是更具實權。
“我知道田公公眼下心里不舒服,可是,這消息對皇上很重要,我找不出其他的法子,只能冒險一搏,如果因此落在東廠又或者錦衣衛眼中,也就只有我們各自承擔其中風險了。”
田義雖然并不是乾清宮近侍,但在內書堂自幼學忠孝禮儀,對皇帝忠心耿耿,聽到汪孚林聲稱這是對皇帝很重要的消息,他不免就臉色凝重了下來,那少許風險自然暫時丟到九霄云外去了。他放下之前那點不滿,非常謹慎地問道:“什么事?”
“之前兵科都給事中光懋從遼東勘問長定堡大捷之事回來,上過一個題本,可是有的?有人向司禮監馮公公告密,說是皇上對遼東如此欺上瞞下非常不滿,打算好好整飭一下遼東文武。”汪孚林一面說,一面暗自留意田義的表情。果然,他就只見田義面上看似紋絲不動,眼神卻有些飄忽,更為重要的是,田義上車開始就攏著雙手,讓人看不清更深層次的心理變化。
見田義默然不語,他沒有賣關子,而是繼續說道:“馮公公覺得有人蠱惑皇上,因此一面送信給元輔,一面打算奏明太后。”
這后半截話一出,田義就再也維持不住那淡然若定的臉色了。朱翊鈞這個皇帝雖說已經冊了皇后,已然成年,但就怕三個人,馮保、張居正、李太后。這三個人若只有單單一個,那都不足為懼,可三個人加在一起卻足以把皇帝完全架空,更何況李太后素來是只要馮保告狀,不問三七二十一,立時先把人叫來罰跪,跪完之后又是劈頭蓋臉地痛罵。這哪里是天家教兒子,根本就是民間老娘對兒子的那一套!
汪孚林確實沒瞎說,馮保想去向李太后告狀是真的,但那不是張居正告訴他的,是張宏告訴他的。反正田義也不可能去和張居正對質,而以他在那位首輔大人面前的地位,田義絕對不會懷疑他這番話!
“停車,快停車!”
見田義聲音干澀,帶著幾分驚慌,汪孚林卻一把按住了田義,手勁還用得挺大:“田公公,這里停車你怎么回去?一會兒我兜個圈子在你家后門胡同的另一邊停下,你再下車也來得及。事到如今,你不覺得與其立刻回宮向皇上報信,卻讓馮公公懷疑,日后找到機會連你也給一并鏟除了,還不如想一個穩妥的辦法?要知道,這種小人物的告密,皇上可以抵死不認,但皇上畢竟已經親政,若退讓太多,則威信蕩然無存。”
剛剛急得快發瘋的田義不知不覺又坐了回去。他本來就是打算回宮去告知朱翊鈞此事,把身邊可疑的人找出來,然后抵死不認這件事,大不了將遼東文武輕輕放過,就算馮保告狀,李太后也不可能拿皇帝如何。然而,汪孚林直接點到了天子的威信上,那就由不得他不動容。
“汪掌道有什么主意?”
“很簡單,還請皇上忍耐一些,不要把火氣撒到遼東全部文武上,而是挑出罪魁禍首,殺一儆百發落了,然后把沆瀣一氣的文官拿掉幾個,放到別處去。如果皇上同意,和光懋一塊去遼東的兵科左給事中程乃軒是我舉薦的,我可以請他在上書的時候咬定這個底線。如此一來,皇上自然就做足了威信。”
田義頓時為之大喜。如此一來,皇帝確實算是立威了!可是,想到陶承嚳一介武將,而且是罪魁禍首,要罷官去職還算容易,可如果還想把刀子動到文官頭上,那卻未必容易,他頓時有些遲疑。而這時候,汪孚林卻又送上了另一個驚喜。
“我的故友李堯卿如今是吏部文選司員外郎,我想只要多花點力氣,能夠說動他出面,去和吏部文選司郎中臧惟一說話。臧惟一前后經管和文選相關的事務多年,這樣一個人必然通曉官員履歷政績,如果有他聲援,遼東六監司中,拿掉一兩個,用升遷再調走一個,不是難事。但是……”
汪孚林頓了一頓,這才有些為難地說道:“茲事體大,我卻不可能憑著一腔情分,讓別人去做這種冒險的事。畢竟,我還要想辦法說動元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