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京師街道上,主干道大多已經設置了柵欄,但四通八達的小胡同太多,五城兵馬司又沒有那么多人手,怎么也不可能周顧得過來,犯夜者十個里頭能有一個落網就已經了不得了。而且,但凡婚喪嫁娶,犯夜卻是可以稍微通融的,更何況汪孚林為了李堯卿這場婚事,提早給北城和西城兵馬司全都送去了一個分量不小的紅包,又和都察院的巡城御史打了個招呼,眼下賓客散去時,自然也就更加井然有序。
雖說柯先生是為了參加李堯卿這個弟子的婚禮而來的,但小北為李家買下又返租過去的這座宅子并不算很大,如今李堯卿雙親又帶著宣城的一些親戚過來,這里當然就不大夠住,汪孚林就將他和方先生帶回了自家安置。騎馬回家的路上,他捏著袖子里的三封信,心里卻頗為吃不準。
從理論上來說,哪怕是出于安全考lǜ,張四維也應該不會在信上涉及到任何朝政問題,更不會說張居正的壞話。否則,就算汪道昆是因為不滿張居正奪情事件忿然辭職走人,可萬一這只是顧慮朝局的一個姿態,回頭把信的內容直接捅給張居正呢?
可無論心里如何難耐,汪孚林還是決定把信拿到家再好好琢磨。等最終進了程家胡同時,他經過程府門前,正要和同路回來的程乃軒打招呼各回各家,卻不想程乃軒笑吟吟地一把拖住柯先生說:“雙木,當初兩位先生一塊教的咱們兩個,如今師長上京,咱們也一人招待一個,柯先生歸我款待,方先生歸你安置。得,夜了,晚安,明兒見!”
見柯先生哈哈大笑,很爽快地跟著程乃軒進了家門,汪孚林側頭一看方先生那張刻板的臉,頓時暗罵程乃軒狡猾。可是,就算他直到現在都想不明白,為什么柯先生這個沒正經的人教出了李師爺這個悶騷的學生,而方先生這個冷冰冰的老師則教出了汪道貫這么個不正經的弟子,他還是不得不硬著頭皮將方先生引進了自己的家門,又親自把人帶進了客房。
總算他這番殷勤似乎沒有白費,方先生沒有挑剔什么,也沒有教xùn他大道理,吩咐隨身帶著的那個書童去里間安置行李,就對他說道:“南明讓我再帶兩句話給你,他如今在家鄉結詩社自娛,日子過得很自在,你不用擔心他。他如今也已經五十出頭了,起復與否雖說重要,但先保著你自己最要緊。”
見汪孚林神情微變,往里間瞧,方先生就淡淡地說道:“立安是我家一個小侄兒,算是我的入室弟子。天色已晚,你不用再管我,有話明天再說。”
汪孚林當然也希望不要單獨和方先生打交道,總覺得壓力山大,怪磣人的,當下連忙告退了出來,又吩咐客院的小廝好好伺候。等到回了自己的院子,他方才想起剛剛進家門之后忙著伺候那位不好惹的先生,竟然忘了問小北是否已經回來,下人們稟告了什么,他也完全沒顧得上聽。此時此刻到了正房門口,他伸手推門的同時,少不得重重咳嗽了一聲試探里頭是否有人,下一刻,他便聽到屋子里傳來了一聲熟悉的輕笑。
“進來吧,我早就回來了。”
“什么時候回來的?”
見汪孚林進門之后竟然追問這個,正在書桌邊看書的小北就抬起頭說道:“殷家又沒有那么多事情,等殷小姐坐了花轎出門之后,客人就漸jiàn少了。我推脫這些天太忙,想早點回去,他們好意思攔著我?你看看,一本唐摭言,竟然被那位姜公公當成了傳遞消息的暗號書,他這腦子確實挺好使的,難怪當初殷閣老在位的時候,竟然肯認下他這個太監當弟子。”
“哦,你在殷府見著他了?”汪孚林立刻收起了別的遐思,仔仔細細問過小北之后,他才若有所思地說,“能夠這么快就當到御馬監監督太監,姜淮這個人確實頗有手段,而且若說馮公公完全不記得提拔他,那也未必,我聽說內書堂每年進兩三百人,三年少說也有八九百,這么多人當中能夠出頭的不說百里挑一,至少也是十里挑一,他卻能在殷閣老沒過問之前就當到御馬監奉御,當然不容易,但沒有殷閣老向馮保舉薦,他這個太監未必升得如此之快。”
“只不過,如今宮中最熱門的,除卻司禮監就是乾清宮近侍,御馬監固然掌兵,可就和武將得聽文官的一樣,他們還不是得仰司禮監鼻息?故而他聽說你竟然和張寧交好,自然就會想到結交你。”小北頓了一頓,突然若有所思地說,“我現在才覺得,今天我在殷府茶房里獨自呆著,這固然是巧合,但姜淮闖進來,卻未必是巧合。”
汪孚林哂然一笑道:“那當然,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情?照你剛剛那么說,他后來為了讓你安心,不是說漏嘴了嗎?他說,早早就讓人在門外看著,不用擔心有別人闖進來。”
“對對,就是這么一回事。”小北雙掌一合,笑吟吟地點頭,“我之前就一直jue得哪不對勁,偏偏一時沒能想起來。對了,他說的張四維往宮中皇上那送揭帖的事,這消息是不是挺要緊的?”
“說要緊,其實也不要緊,與其說張四維想對皇上說什么,不如說是正在借此試探,如果真的要和皇上取得聯系,他好歹也是當了這么多年京官的人,又是晉商豪門,至于沒有幾個常cháng往來的宮中內侍?更何況,宮里山頭林立,絕不止馮保和張宏兩座山頭,就算沒了張鯨和張誠,內侍中總還有其他不甘寂寞的人。不用擔心,張寧那邊我已經細細囑咐過,他會幫忙吸引別人的注yì力,姜淮就不妨當成奇兵好了。你別忘了,我還有張宏這條內線。”
汪孚林一邊說,一邊掏出了汪道昆讓柯先生和方先生轉交的三封張四維親筆信。三封信都是早就拆了封的,他索性一并拿出信箋來一張張攤在書桌上,卻發現每封信都不算太長,兩張紙左右。
按照時間順序來看,第一封竟然是今年正月寫的,首先表達了張四維和汪道昆冰釋前嫌的美好愿望,然hòu安慰汪道昆,日后必定有起復的機huì,也就是說全都是虛的,不涉及任何實質性東西。第二封信卻是今年四月末,按照時間算下來,正是張居正離京葬父,而張四維被張鯨那拙劣的圈套算計,被馮保派人死死盯著,一度消沉沮喪的當口。信上張四維對汪道昆言簡意賅說明了被張鯨陷害的苦悶,馮保公然監視其起居行止的憤慨。
而看到這里,汪孚林隱隱感覺到,盡管馮保對張四維監視得非常嚴密,張四維送給汪道昆的這些信,說不定仍然是漏網之魚。當他看到第三封信的時候,他卻有些迷惑了起來。
因為第三封信的日期大約是在九月末,張四維在信上明明白白表達了不被張居正信任的痛苦,隨即還聲稱是和汪道昆同病相憐,說什么忠言逆耳,張居正卻不肯聽,最終竟是在末尾對他汪孚林大加指責,說他如今春風得yì而忘記了汪道昆的栽培提攜之恩,罔顧宗族同姓應該同進退等等,末尾則隱隱暗示,汪道昆可以通過其在松明山汪氏一族中的超然地位,給他汪孚林一點教xùn,又挑明了小北之前的身世疑云。
汪孚林看完,小北湊在旁邊,也幾乎同時把三封信都看完了,此時此刻不由得眉頭緊皺道:“我怎么覺得,這三封信看上去……不像是一個人寫的……”
“不愧是賢妻,眼力很不錯。”雖說是晚上,但汪孚林把油燈放近了一些,然hòu把第三封信的第一張紙與第一封信的第一張紙并排放在一起,這才指點著其中幾個一模一樣的常用字,笑瞇瞇地說道,“首先,這幾個字看似差不多,但筆力不同,第一封信肯定是張四維寫的,這一手小楷柔中帶剛,轉折處很見功力。而這第三封以張四維名義寫出去的信,稍顯綿軟,工整有余,風骨不足。如果我沒猜錯……”
小北見汪孚林故意拖了個長音賣關子,她就托著下巴說道:“雖說張四維你不放在眼里,可在別人看來,他好歹還是內閣次輔,堂堂閣老。再說,上次膽敢構陷他的張鯨都已經被發落去守陵了,現在死沒死雖不知道,可總不至于還有人這么大膽。能做這種事的應該是身邊最親近的人,張泰徵,肯定是他!”
“我也覺得就是那家伙。他對我真是好大的怨念,幾次三番吃虧還沒吃夠嗎?”
汪孚林說這話的時候,雙掌合在一起,仿佛想要碾碎什么似的用著力氣,但隨即就輕咦了一聲:“可是,他就不怕伯父給張四維寫回信?唔,原來如此,他是覺得伯父應當恨我入骨,會直接做,而不至于回信留下破綻和證據。原來如此,吃準了不會被揭破,這才膽大包天以父親的名義寫信?我倒想看看,在張四維如今籌劃最驚險刺激的節骨眼上,捅出這樁事情,那位次輔大人會怎么辦!”
小北頓時嚇了一跳:“你難不成打算把這件事宣揚得人盡皆知?”
“當然不,我又不是傻子,伯父和我在別人看來都反目了,張四維寫給他的信怎么會到我手上,難不成讓人人知道他和我只不過是假反目?”
汪孚林見小北如釋重負,他忍不住也有些苦惱地摩挲著下巴:“可這樣一來,事情真的不大好辦,不知道柯先生和方先生是不是知道這三封信的具體內容,我得和他們好好商量商量,看看這事情該怎么辦,才能在關jiàn時刻往張四維的心窩上捅一刀子。”
然而,汪孚林很快發現,他固然在有些時候比汪道昆更狠更有決斷,但汪道昆這個打過倭寇,被人扣過黑鍋,在官場上摸爬滾打超過二十多年的老前輩也不是一無是處,腹黑起來照樣能陰人。第二天早shàng他硬著頭皮向方先生一請教,對方就用看笨蛋似的目光看著他,隨即沒好氣地說道:“南明兄只不過想讓你知道有這么一回事,怎么可能讓你去捅破這層窗戶紙?他已經寫了回信,送信的人甚至不是和我們一路上京的,你不用操心。”
而張四維在李堯卿成婚的次日中午,就從宮里回到了家。用他對內閣其他人的話來說,如今有馬自強和申時行兩個人在,不妨多分擔一點擔子,他實在支撐不住了,回家去休息半日。自從張居正突然病了之后,他這個頂替首輔票擬的次輔已經在宮中沒日沒夜熬了五天,這個要求自然非常合理,只不過馮保特意差遣錦衣衛把他給送到了家門口,這就顯得有些微妙了。
而更讓張四維意想不到的是,四人抬的轎子才在側門停了一停,突然就只聽旁邊傳來了一陣喧嘩。他本能地心中一突,連忙打起窗簾,卻只見被幾個錦衣衛小校攔住的中年人開口大叫道:“張閣老,我是奉我家老爺之命來送信的。”
張四維見護送自己的那些錦衣衛面面相覷,他便提起精神,拿出閣老的做派沉聲喝道:“放他上來!”
盡管有馮保的吩咐,但這年頭的廠衛在外并不敢過分蠻橫,因此,為首的一個總旗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打手勢放了人上前。而張四維見這中年下人一絲不茍地行禮,顯然是大戶人家出來的,當即直截了當地說:“信在哪?”
“信在這兒。”那中年仆人從懷中拿出一封信,雙手呈遞了上去。然而,而那中年人雙手托著信,等待張四維伸手去拿的當口,就只見斜里突然一只手迅疾無倫地搶在前頭,竟是虎口奪食把信拿在了手中。這下子別說張四維變了臉色,那中年仆人更是義憤填膺地叫道:“把信還給我!”
那出手搶奪信的不過是一個錦衣衛的小校,不料想張四維還沒發作,那送信的人竟然如此反應激烈。見四周圍的同僚也好,頂頭上司柳總旗也罷,全都用極其古怪的眼神看著自己,那小校也知道此舉實在是孟浪冒險,可做都做了,想到能夠討馮保的好,他故意裝成敬忠職守似的往封皮上看了一眼,見上頭赫然是張閣老敬啟,下頭署名,汪南明謹拜,他連忙笑容可掬雙手奉上。
“職責所系,不敢讓不明來lì的東西送到張閣老手上,還請張閣老海涵。”
張四維再次接過信時,簡直是氣得連手都在微微顫抖。可是,更讓他驚駭欲絕的,是下一刻看清楚這封信的署名。
汪道昆寫信給他?他之前雖說給汪道昆寫過兩封信,但汪道昆并沒有什么回音,想來是知道他境遇如何,于是心照不宣,怎么會在這時候突然回信?而且,之前他都是避開馮保耳目把信送出去的,汪道昆這么公開送回信過來是什么意思,難不成他們伯侄反目還有什么內情,于是才陷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