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錦衣衛作為眼線,而且還反過來讓錦衣衛監視劉守有,汪孚林如今的消息渠道絕對不遜色于馮保。所以,有誰進過大紗帽胡同張府,逗留了多長時間出來,他是最清楚的。而且,他大約能夠猜得到,王篆并沒有見到過張居正,故而才會對他如今這舉動反應這么大。于是,當他在王篆那里停留了大約一刻鐘,隨即便匆匆離開時,看在某些人的眼中就仿佛是話不投機半句多,被那位曾經交好的吏部侍郎給趕出來了。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暗中嘀咕,汪孚林是不是已經看著張居正情形不好,于是悍然叛離張黨,另攀高枝,甚至琢磨著自己要不要也學樣的時刻,人卻在一個天上飄雪粒子的陰天傍晚,直接到會極門的管門太監那兒交了一份奏本。這些管門太監原本都是司禮監大佬們精挑細選的人,嘴緊臉繃,最不好打交道,可汪孚林前腳一走,就有在內閣做事的中書舍人聽到會極門那邊傳來了巨大的喧嘩和動jìng。當好事的過去一打聽,竟然被他們成功撬出了幾句話來。
都察院廣東道掌道御史汪孚林,上書彈劾馮保七宗罪!
張居正不在,張四維身為內閣次輔,資歷比申時行老一大截,而和他資歷仿佛,卻比他年紀更大的馬自強又是他的姻親,所以雖然馮保如同防賊一般防著他,卻架不住那些最會看風頭的人覺著張四維很有繼任首輔的王霸之氣,總會想方設法在他面前賣個好。于是,這個天大的消息第一時間傳到了張四維耳中。當著別人的面,張四維還要端著次輔的架子,可人一走他的臉色就不一樣了。
張四教之前回來提及與汪孚林的和解交易之后,他在謹慎期待的同時也不無驚疑。就在昨天,張四教已經準備交割鹽引過去,據說往汪孚林那里送了十萬兩的銀票,卻被退了回來,他心中還大為狐疑,如今他聽到汪孚林上書彈劾馮保的確切消息,終于真真切切信了。
要知道,馮保可不是什么大度能容人的善茬,斷然不可能接受汪孚林踩著自己揚名的行徑,哪怕汪孚林想要做戲,馮保也絕不會答應,事后也非得掀翻汪孚林不可,這樣損人不利己,汪孚林不可能這么不智。更何況,哪怕是汪孚林最得張居正信賴的時候,馮保也從來都沒有和汪孚林有任何往來。
一書驚動九重天闕,盡管汪孚林從前已經很出名,但如今,當這么一件事瘋狂傳開的時候,他的名聲直接就爆表了。滿城官員也許從前還有不知道汪孚林是哪根蔥的愣頭青,可如今絕對沒有一個不知道這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以至于當消息反過來傳到都察院,就連明面上和汪孚林疏遠冷硬,背地里卻在串聯策劃的左都御史陳炌,都忍不住替這位捏了一把冷汗。
看過高拱的下場,哪怕是做戲,可惹上馮保還是要付出代價的。幸虧汪孚林對他挺厚道,讓他提早做出了惡yì為難的姿態,他可不敢擔保汪孚林在做這件事之前和馮保溝通過!
而對于蔡光安和秦玉明兩人來說,汪孚林之前說第一炮自己負責,他們還猜測過汪孚林打算拿哪位高官大佬當成靶子,卻萬萬沒想到是司禮監掌印馮保!自從加入廣東道大家庭之后,兩人就常cháng負責值夜,聽到消息時已經晚了,壓根沒能遇上送完奏本就直接回家的汪孚林,卻也不好在直房中交流。小聲商議過后,他們就打算等到散衙,找個僻靜地方的小店好好商量商量,可兩人捱到點才剛剛一出門,就發現有人堵了他們的門。
堵門的并不是一個,而是兩個,正是他們在廣東道的新同僚,王繼光和趙鵬程。雖說都在同道做事,但蔡光安和秦玉明從前在云南道和山西道那就是人厭狗憎的刺頭,到了新地方上任之后,因為汪孚林的吩咐,他們繼續裝不合群,所以和王繼光趙鵬程統共也沒說過幾句話。此時此刻,蔡光安就眉頭一皺說道:“都已經散衙了,二位有什么事,明天見教吧!”
這什么人呀,正常人看到同僚,不應該客客氣氣打個招呼,問一下什么事嗎?
王繼光一點都沒意識到自己當初那也是眼睛長在頭頂上的人,只覺得氣不打一處來。好在比他在都察院磋磨更久的趙鵬程更會來事,不動聲色把他往后頭一拉就笑著拱拱手道:“蔡兄,秦兄,能夠分到一道也是有緣,咱們還不曾聚過,今天我和王賢弟做東,二位能否賞光?”
蔡光安頓時為之愕然,不自覺地和秦玉明交換了一個眼色。他們從前是因為特立獨行被人排斥,可總不能對別人的善意交納惡形惡狀。于是,兩人各自躊躇了片刻,最終全都答應了下來。結果,這就又給王繼光留下了一個非常不好的印象。
請你們吃飯你們還擺架子,真是太不招人待見了!
如果有人細細研究過廣東道除卻掌道御史汪孚林之外,四個在編監察御史的出身,那么就會發現,和去年張居正一口氣撥了五個新人過來不同,如今王繼光一個老的加上其他三個從其他三道調來的,全都有一個鮮明的特色,那就是窮!王繼光家里倒是小富過,可家里老子生了一場大病,他又在京城也生了一場病,家底頓時空了一大半,所以這天四個同僚第一次碰頭吃飯,選的地方卻也是很符合他們這些窮京官的特色。
小,雅靜,菜色便宜,沒有閑雜人等的攪擾。
而桌子上的菜色也非常符合他們的審美,沒有附庸風雅的菜名,只有實實在在的東西,有魚有肉,有酒有菜,而說出來的話,那就更加實在了。
趙鵬程和王繼光在同一間直房搭班雖說才沒幾天,可已經把這個年輕同僚的脾氣給摸準了七八成,此時壓根不敢讓這個嘴上沒把門的家伙先發話,就倚老賣老先敬了蔡光安和秦玉明兩杯。眼看酒喝過了,氣氛比較熱絡了,他這才言歸正傳道:“蔡兄,秦兄,今天掌道大人上書彈劾司禮監掌印馮保的事情,你們倆應該也聽說過了。可以說直聲震天xià,實在是讓人欽敬。然而,馮保畢竟根深蒂固,我有些擔心。”
平心而論,趙鵬程并不是那種急公好義到連自己的性命前程都不要的人,可汪孚林先是為他求過情,緊跟著陳炌又仿佛知道他心下所求似的把他調到了廣東道,讓他過上了舒心日子,他很不希望自己再換上司,更不希望再攤上曹節這種小肚雞腸的偽君子。故而,他決定盡自己所能,幫汪孚林做點什么。
見蔡光安和秦玉明都沉著臉沒做聲,他就誠懇地說道:“我不求二位兄臺做別的,只求大家發動關xì打探打探。上次勸諫元輔奪情之事,朝中就動了廷杖,而馮保當初在圣駕登基時便敢站在身側受群臣跪拜,囂張跋扈那就更加勝過元輔了。如果萬一馮保假借圣母以及皇上的名義……”
“停,停!”這次王繼光終于忍不住叫停了趙鵬程,臉色不善地說道,“你之前硬是說你來和這兩位說,敢情就是想說這個?我說趙老兄,你真是夠愣的,怪不得之前在山東道會被你那個掌道御史拿捏成那樣子!皇上已經大婚親政了,你懂不懂?就算馮保從前是掌管批紅的司禮監掌印,可他倚老賣老還轄制著皇上,皇上能容得下他?這時候,群起而上跟著炮轟馮保,那才是應有之義,你居然讓人家幫忙打聽怎么救掌道大人,太迂腐了!”
趙鵬程和王繼光雖說是一路來的,但根本就不是相同性子的一路人,被王繼光這樣大嘴巴一噴,他頓時火冒三丈,一拍桌子就低吼道:“你懂什么?你見過皇上幾次,居然就擅自揣摩皇上的心思?凡事要從最壞處去想,別老是想著出風頭!如果真的那么容易,掌道大人當然會想著造造聲勢,讓我們一起上,可見他是生怕害了我們!”
“你這是膽小怕事!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這種事就應該迎難而上,勇往直前!”
“你……不可理喻!”
蔡光安和秦玉明本來以為人家今天請他們來是商議事情的,結果沒想到兩人居然窩里反了,早就從最初的呆滯狀態陷入了看戲狀態。等到更理智一點的趙鵬程終于意識到自己和王繼光干了一件蠢事時,再想要重新拉回到之前說正事的氛圍,卻也已經為時已晚。他只能瞪了王繼光一眼,有些尷尬地解釋汪孚林為人如何如何,卻沒想到被蔡光安一口打斷了。
“好了,趙侍御不用多說了。”蔡光安看了一眼秦玉明,見其用非常微小的幅度對自己點了點頭,他就沉聲說道,“關心則亂,像趙侍御說的,胡亂出去打聽,我覺得很沒必要,反而顯得我們心虛,所以,我們不妨靜觀其變。而像王侍御說的,跟著掌道大人也去彈劾馮保,反而會被人扣上結黨的大帽子。掌道大人既然坦坦蕩蕩,根本就沒有馮保能夠揪得出來的過錯,誰能拿他怎樣?”
蔡光安起頭,秦玉明也跟著擺事實講道理。到最后王繼光固然非常不忿,可趙鵬程卻隱約品出了一點滋味,心想這兩位不是都說最孤傲不合群嗎,怎么卻還是挺有分寸的人?等到這一餐沒滋沒味的聚會餐之后,他送走蔡光安和秦玉明,少不得拉著王繼光千叮嚀萬囑咐,生怕這家伙真的跟著汪孚林湊熱鬧,那就真的是用性命搏出名了。
汪孚林的下屬們尚且千般滋味在心頭,而這件事情的當事者們,也全都是連夜在行動。
乾清宮中,萬歷皇帝朱翊鈞簡直想要大笑三聲,若非教養實在是太好了,他還想在床上去打幾個滾以表興奮。一想到馮保從前摁著他不許做這個,不許做那個,仿佛馮保都是對的,他全都是錯的,還動不動就在慈圣李太后面前告他的狀,這次汪孚林卻直接上書參了個七宗罪,他簡直解氣極了!因此,旁人面前他不敢說,卻獨獨讓人請了張宏來,拉著老太監嘀咕了老半天,那歡呼雀躍的勁頭根本憋不住。
可張宏自己都被汪孚林這“孤注一擲”的大手筆給鎮住了,哪里有興趣陪著小皇帝高興?他只覺得整件事透出濃濃的陰謀味道,最重要的是,這根本就和他了解的汪孚林這人的行事宗旨截然不同,而且汪孚林壓根就沒給他送信來。按照往常的習慣,汪孚林在做大事之前,哪次不是會事先從他這里打探各種消息,做好了萬全準備?
有陰謀……絕對有陰謀!
心里是這么想的,當張宏出了乾清宮沒多久,就被馮保派來的人攔住,客客氣氣請去了宮城之外的河邊直房,他就更加確信了。進qù之后,他卻不見馮保的蹤影,看到的只有馮保的掌家私臣,滿臉皮笑肉不笑的張大受。
那一刻,他就知道,不論從前自己和馮保看似如何親密無間,在如今這可能隨時會翻船的節骨眼上,馮保終究信不過他一個搭船的人。
果然,張大受滿臉笑容給他行過禮,隨即就誠懇地說道:“容齋公,我家老祖宗讓我捎話,司禮監有幾個吃里爬外的狗東西,他得清理清理,為防有人纏著您,又或者如同張鯨那樣利用您的名義做點亂七八糟的事情,所以還請您告病幾日,等他收拾清楚了局面,再請您回去坐鎮。”
“好,我知道了。”張宏沒有半點討價還價的意思,可是,見張大受如釋重負,他還是忍不住提醒道,“張大受,你捎話給雙林,讓他自己好好想一想,這天xià到底是皇上的天xià,他如今是可以鏟除那些不長眼睛的東西,可這樣能管用一輩子嗎?”
張大受眼神一閃,可見張宏長嘆一聲,以手扶額,再也不說話了,他知道這老人最擅長觀風色,斷然不是在危言聳聽,要是和外廷內閣那些閣臣比起來,也更像是從前的呂調陽,而不是張四維,他心下也暗嘆了一口氣,只覺得萬般無奈。
可他是馮保的第一號心腹,替馮保掌管宮中私宅,內外交通,馮保有問題,他根本摘不出來,他唯有一條道走到黑,沒有別的選zé!
為防張四維跟著汪孚林彈劾馮保的奏本,唆使科道群起而攻,馮保已經在會極門那邊主管收奏本的管門太監那邊做好萬全準備了。
象征性地呈遞上去一兩本,然hòu全都私自扣下,然hòu請動李太后給萬歷皇帝施壓!但接下來勝敗如何,馮保似乎另有打算,就連他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