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驕陽當空,可十一月的北方大海上卻是涼意襲人,涼涼的海風把乘客們都趕進了船艙,只有極少數的人們站于舷邊,不知是在思索著什么,至于頂風的船艏處,更是沒有幾個人。
走出艙室,趙立銘從銀質的煙盒中取拿出一根香煙,作這怡和洋行的買辦,他是奉大班的之命前往仁川,以便同北洋公司恰談機器采購一事。
吸著煙,他不由的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現在的上海洋商之間無不在談論著仁川的北洋公司,其在短短數月間,便購進了多達二百萬兩的機器設備,而且瞧著那勢頭,似乎還會購進更多的機器設備,于各洋行而言,現在北洋公司的重要性已經列同北洋衙門了,不過北洋衙門買的是槍炮,而北洋公司買的是機器。
“希望能談下筆大生意吧!”
心里這么嘀咕著,冷風灌進衣領時,他還是忍不住縮了下腦袋,朝著左右看了一眼,他注意到舷艏站著個少年,之所以說其是少年,卻是從其背影上看去,其太過瘦弱了,而且穿著身顯然有些不甚合身的灰呢洋裝,頭上戴著頂呢帽,似乎沒有辮子。
好奇間,趙立銘向前走了過去,走到船艏處,他看了一眼身邊的少年,在看到少年的瞬間,他整個人不由一愣。原因無它,在他面前的那里是少年,分明是一個年輕的女子,其耳垂處甚至還有耳釘釘孔。
這穿著男裝的女子,這會似乎正閉著眼睛感受著海風,白里透紅的臉龐顯得異常豐腴,雖是穿著并不合身的男裝。但那俏顏依然看的趙立銘心里怦怦直跳,這女孩的模樣與他在上海時見慣的女人不同,模樣清麗非常,五官如西洋女人一般分明,卻又不失中國女人的精致。
“咳!”
刻意的咳了一聲。趙立新看到女孩朝自己看了過來。
正感受著北方海風的李欣雨,聽著耳邊的咳聲,眉頭由不得一鎖,白膩的臉龐上頓時閃過些許不快來,只是扭頭看了一眼,待瞧三四英尺開外站著的那個穿著布袍外罩西裝的男人時。臉上的不快更濃了。視線便再次投向了大海,對身邊的眼光全是視若無睹的模樣。
女孩的反應,讓趙立銘頓時感到非常的氣餒,那如同仙子一般的女子甚至都沒正面瞧他一眼,而只是盯視著大海。似乎那里才有讓她在意,讓她動心的東西。
趙立銘從來都認為自己是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他不光有顯赫的家世,傲視旁人的學業,人長的更是風流俊朗,說才貌雙全絕不過分。雖說現在留了兩撇小胡子,但這并不是因為他年長,相反。他認為這是成熟的標志,是成為一個智者所必須擁有的。
他可是上海買辦之家中僅有的接受過完整的現代英式教育的青年——從小學至大學,他曾在香港以及英國留學十余年。待于英國留學歸國后,提親做媒的上海名流幾乎踏破了他們趙家的門檻,這些父母親友眼中十全十美的女孩,到了趙立銘的眼中,便全成了庸脂俗粉,他甚至連正眼看也沒看一眼。
當然他并非是想要追求真正的愛情。也不是想要品嘗他的祖輩們從來沒有的自由戀愛的滋味,而是那些所謂的名門閨秀。確實是大家小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小姐。這不是趙立銘所想要的女人。他心中的女人是什么樣子呢?
對于他來說,他傾向于在英國留學時的見過的英國女孩,接受過現代教育的女孩,但他卻知道,這不過只是個夢罷了,上海租界里的洋人不會接受他娶一個英國女人,同樣父母也不會接受,可在中國又那能找到那樣的女孩呢?
過去,那不過只是一個可望不可及的夢想,而現在,夢想卻就擺在他的眼前——女孩身上那件并不合身的男裝口袋中,裝著一本書,雖只露出一半,但趙立新還是看到了書名,是英文版的《呼嘯山莊》,在上海的大家小姐中,有幾人能讀得懂英文版小說?
這不正是他夢寐以求的人兒嗎?
現在那夢寐以求的人就站在自己的對面,盡管她還沒有和自己說上一句話,甚至沒有給自己一個正經的眼神,可這些已經不重要了,已經二十六歲的趙立銘從來沒有覺得旅途是這樣的愜意和愉快,雖然有那么一些遺憾,可能夠這樣靜靜地瞧著夢中的人兒,那也是非常美妙的一件事啊。
但女孩顯然無法理解趙立銘的想法,感覺到身旁的視線,李欣雨的秀眉一蹙,再也沒有興致欣賞海景了,便轉身返回了艙室,盡管對于生長于泗水的她來說,對于大海并不陌生,但是對于冬天卻極為好奇,正因如此,她才會頂著寒風站在船頭,可未曾想卻有一個不識趣的人,在那里擾了她的興致。
“不知十一哥知道了會怎么辦?”
在二等艙的餐廳中,吃著午餐的李欣雨想到在仁川的哥哥,對于離家出走的她來說,或許從小感情便極為親近的十一哥是她唯一可以投奔的對象。
可隨著距離仁川越來越近,她卻不禁擔心起來,若是十一哥把她在仁川的消息告訴家里,那豈不是……
想到這,她的心神越發的不定起來,眉頭的愁容亦越發濃重。
“她在想什么?是不是碰到什么煩心事?”
隔著兩張餐桌,看著穿著男裝的女孩,趙立銘在心里想到,只要算是方正的中國人,都不應該如此的打量陌生女孩子,可他卻無法控制心下的念頭,就在這時,他感覺到對方似乎覺察到有人在看她,眼神朝著自己這邊看了過來。
猛地驚醒過來的趙立銘立即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做賊一般偷偷看了眼對面的女子,幸好,她沒有注意自己方才的失禮舉動。
可不知為什么趙立銘的心里又是一陣失落,難道自己在她心中真的那么不值一看的么?
這是在船上的最后一頓午餐了,再過幾個小時,船就會靠港,到時候,也許再也無法見到這個女孩,想到女孩甚至都不愿意看上自己一眼,不無失落的趙立銘再次把視線投向那個女孩,可此時女孩卻已離開了餐廳。
“嘟……”
伴著一聲汽笛,輪船緩緩的靠上了仁川華租界商港,說是華租界商港,實際上距離日租界商港不過只有百余米,這邊招商船局的輪船靠港時,那邊在日租界的商港上,從上海駛來的商輪上乘客們正在下船,立于船舷邊,提著行李的趙立銘雙眼瞅著下船的乘客,試圖找到那個女孩的身影。
一個小巧的藤條行李箱,這便是李欣雨的全部,頭戴著灰呢帽的她,在稀落的乘客中很是顯眼,她并沒有從中舷舷梯下船,而是選擇了尾舷,在下船的時候,她注意到不遠處的華商碼頭上,似乎站著一隊兵士,那隊兵士穿著西洋式的軍裝,在兵士前方,一個青年人站在那,只是靜靜的望著船,似乎是在迎接著誰。
只不過朝著那邊看了一眼,李欣雨便將視線投向了眼前的日租界,準確的來說是仁川,滿是好奇的雙眸打量著這座并不算繁華的城市,她很難想象為何十一哥會在信中說“這里機會遍地”。
機會?
什么樣的機會呢?
想到家中的那些兄長們眼中的機會,她忍不住嘆了口氣,對于他們來說,沒有什么比賺錢的機會更重要的了,如果生意失敗的話,也許,再無法得到他們的消息。
“這里會有屬于我的機會嗎?”
提著行李箱下船的那一刻,李欣雨環視著這座陌生的城市,突然做出了一個決定——不對找十一哥!當日商租界的乘客紛紛離開碼頭的時候,這邊的碼頭上,從天津上船的乘客不過是剛剛下船,在一群散客下船之后,唐紹儀一行人走下了船。
“少川,一路辛苦了!”
在唐紹儀尚未下船時,唐浩然已經走了過去,同時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大人,下官豈敢勞大人親迎……”
面對唐浩然的熱情,唐紹儀卻是一副誠惶誠恐之狀,尤其是那伸來的右手,讓他感覺到平等相待的同時,內心卻又不由的緊張起來,之所以緊張卻是因為兩人身份的不同,更重要的是這是在中國,不是西洋。
“少川!”
握著唐紹儀的手,瞧著對方誠惶誠恐的模樣,唐浩然笑說道。
“你可是為統監府立了一大功,我焉能不親迎!”
與其說是一大功,倒不是說是對李鴻章的試探成功了,從未敢小瞧這個時代眾人的唐浩然,在來到朝鮮后一直兵行險著,靠著借勢之法“占盡便宜”,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張之洞那邊有舊時情份,尚還好辦,唯獨李鴻章那邊難辦,他又豈不知自己打的主意?
“大人,中堂大人托我給您帶句話!”
不敢居功的唐紹儀在握手時,連忙輕聲說道。
“哦……”帶的還有話?
“下不為例!”
唐浩然一聲,先是一愣,隨后又是一笑,這笑聲卻是極極為暢快,自己賭贏了,李鴻章果然不愧是李鴻章。
“好,很好,我知道了……”
應著聲,唐浩然視線又投向了鄭永林,這個與自己有著師生之名的學生。
“永林,你我師生可是有陣子未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