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經漸漸的黑了下來。
燕京城西和義門之外,一片紛亂荒張景象。輜重車馬,翻倒在護城河內,倉惶出逃的官員百姓呼喊慘叫,在城外四下奔走踐踏,說什么也要在這驚亂的夜色里,逃得離燕京遠一些。
城內的糧倉,這個時候也起了幾處火頭,火光沖天而起,將燕京城的一角映得通紅。
和義門左近,已經猥集了大量蒙古軍將,全都披甲持械,氣勢洶洶。不過他們今夜要對付的并不是還在幾十里外的北明軍,而是從城中涌出的難民。不是要把他們都殺了,而是要將其中一部分趕回燕京城中去。之所以是其中一部分,那是因為燕京城中的色目人和大元漢官及漢官家眷是可以離開的忽必烈是要把吃飯的嘴留給陳德興,可不是要把能變成人肉叉燒包的色目、漢奸留下。
今晚上,色目漢奸都可以走!至于漢人平民,必須留下消耗陳德興有限的軍糧。
至于燕京城其余的城門,現在都已經緊緊關閉,千斤閘也放了下來,吊橋也收了起來。而且用來吊起千斤閘的絞盤繩索都破壞殆盡。任何人想要出城,不走和義門便只能從高達十丈的城墻上用繩索攀爬下去。這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所以這座城市中的大部分居民、≧難民,只有靜靜地等待著傳說中最喜歡殺人屠城,將整個海津鎮的人都殺光了的陳德興了。
和義門外,無數火把已經燃起,組成了一道長長的火龍。正沿著官道向西北燕山而去。那是從燕京城中撤出的蒙古大軍,他們將按照燕云大萬戶府的命令。撤往燕山各隘口,然后據守待命。
那日和劉孝元在燕京酒樓中歡聚的姚燧。此時正立在燕京西城墻上面。滿臉都是緊張神色,看看燕京城,又看看黑茫茫一片的燕山。
他心情實在也糟糕到了極點,他不比尋常百姓,便是陳德興來了也是一樣交稅當差就是。他是堂堂的儒者,還是北地大儒,眼下的大元宰相姚樞的侄兒,還是大元的新科進士,從八品的文官。雖然官品不高。但也是大元皇帝的臣子,而且將來的前途肯定似錦。所以對大元,對忽必烈一向是忠心耿耿的。
而且,在他看來,忽必烈登基稱帝,建號大元,又尊儒重學,還開科取士,便是入了華夏。忽必烈當然是華夏君王。
而陳德興棄孔孟而興天道,廢科舉而封士爵,輕文治而重武功,所行所為無一不是悖逆華夏綱常!此人雖是漢人。但其實已經入了蠻夷。他的“北明”,自然也是蠻夷之國。
因此現在入寇燕云的明軍,絕不是在興漢驅虜。而是要絕華夏道統,亡華夏天下!
若是讓陳賊據有了燕云之地。并上塞外遼東之土,妥妥就是昔日大契丹的國勢。而如今的中原。卻是三國鼎立互相攻打,偽唐李璮更是引狼入室,還把女兒獻給了陳德興,這是要當石敬瑭第二啊!
一想到華夏天下有可能亡在北明蠻夷之手,姚燧就忍不住長嘆了口氣。垂頭喪氣的下了城墻,看著大街上比他還要士氣低落的漢軍,正想要賦詩一,以泄心中悲憤的時候。卻聽見軍中有人在吟唱著小調兒:“寧可少活十年,休得一日無權。大丈夫時乖命蹇。有朝一日天隨人愿,賽田文養客三千!”
他抬頭一看,吟唱小調的不是旁人,正是眼下正在撤離的這部漢軍的將主嚴忠濟。嚴忠濟是丟了榆關一路跑到燕京的,當然不受人待見,連姚燧都不怎么瞧得起他。可是今日燕京城內的幾萬大軍,卻和嚴忠濟一樣灰溜溜的逃跑。而且囂雜慌亂的程度還更勝了幾分。
姚燧嘆了一下,心道:“這嚴忠濟雖然沒有什么本事,比不了他老爹嚴實,但是這幾句小調兒倒是唱的不錯!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要是無權真是比少活十年都苦!可是誰又能給自己大權呢?倉皇出逃的大元嗎?還是大獲全勝的大明?”
就在姚樞的侄子驚慌失措,對大蒙古民族融合事業信心動搖的時候。遠在集寧路的劉孝元卻同樣是心驚肉跳,而讓他感到恐懼的,卻是忽必烈的扭轉乾坤之法!
集寧路草原之上,十萬蒙古大軍的營帳層層疊疊,望不到邊際,仿佛鋪滿了整個大地。肅殺的氣息直上云霄,連飛鳥都不敢從上空飛過。
蒙古東道四宗王的大纛,此時已經和象征蒙古大汗的九纛一起,并列在了忽必烈的金頂大帳之外。大帳之中,響起了馬頭琴悠揚而深沉的曲調,飄出了烤羊糕兒的濃香。
大帳之中,忽必烈大汗端坐正中,塔察兒、移相哥、忽剌忽兒和罕禿忽等東道四王分列左右,霸突魯、塔察兒(和塔察兒汗王同名)、紐麟、伯顏、安童、藥木忽兒(旭烈兀的兒子)、納鄰合丹、趙璧、劉孝元等文武眾臣,也各有座次。所有人都應景似的滿臉堆笑,一邊豪爽地喝酒吃肉,一邊欣賞著幾個蒙裝女子在和著樂曲舞蹈。
好一派君臣和諧,其樂融融。任誰也想不到,大蒙古國正面臨著有史以來最大的危機。連燕京城,都很有可能已經陷落!
此時此刻,蒙古大汗兼大元皇帝忽必烈的臉上,卻沒有絲毫的擔憂之色,反而展露出得意的笑容,仿佛勝券已經在握!
坐在大帳角落中的劉孝元是深知忽必烈為人的,自然知道忽必烈的表情非是作偽,而是自內心。
這時忽必烈突然揚了揚手,音樂聲嘎然而止,正在舞蹈的女子也都彎腰倒退而出。
忽必烈飲了口馬酒,然后收起了臉上的笑意,“諸位汗王,今天請你們過來,是為了俺們大蒙古國的前途命運!如今同偽唐逆明之戰,便是干系大蒙古國之生死存亡決戰!偉大的成吉思汗所開創的帝國,會不會在我們這一代不肖子孫手中滅亡,就看這一次大戰的結果了!”
四個宗王臉上笑顏頓時也不見了蹤影。末哥奉了忽必烈的命令封鎖了燕山各隘口,不許四王所部南下。而忽必烈的十萬大軍又在集寧草原下寨,堵住了四王退王河套的路。這個……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事情!
看到四王臉色難看,忽必烈哈哈笑道:“諸位也不要太擔心,俺們大蒙古的力量還是要遠遠強過偽唐逆明的……其實偽唐也沒有什么了不起的,無論朕還是你們四位,都有力量取了李璮的級,真正難對付的就是一個的逆明罷了。”
一次打死兩萬蒙古人的偽明!四個宗王同時在心里嘆口氣。蒙古人的數量少,一次死個兩萬已經是天一樣的數字了。莊水之役這樣的戰役多打幾回,蒙古非滅族不可!
“而要對付逆明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團結起來!”忽必烈伸出巴掌握成個拳頭,“只要我們全體蒙古人團結起來,就像偉大的成吉思汗在世時一樣,小小的逆明只有灰飛煙滅!”
團結?什么意思?
幾個宗王頓時警惕起來了。團結什么的是不是要有一個核心呢?團結在以忽必烈大汗為核心的大蒙古第五代統治集團的周圍……多順溜的事情啊!
塔察兒、移相哥、忽剌忽兒三人都盯著移相哥看,移相哥是老長輩,正好倚老賣老。
“啊,大汗,您的意思是大蒙古現在不夠團結么?”移相哥淡淡地反問。
“不夠!”忽必烈道,“遠遠不夠!九大兀魯斯各行其政,大蒙古國猶如散沙一盤!”
“可九大兀魯斯中的八個是成吉思汗所封……”
忽必烈淡淡一笑:“成吉思汗所為自然是對的,若不封八大兀魯斯,吾大蒙古國絕不會遼闊如此!但是成吉思汗所封的兀魯斯卻非每一個都不負所托,否則吾大蒙古就不會有今日之危了!”
在座的四大宗王臉色都微微鐵青,不管怎么說,他們是棄了份地狼狽轉移至此的。
見四王都不言語,忽必烈笑了笑,繼續往下道:“既然東道四個兀魯斯已經丟了份地,那么這四個兀魯斯就不存在了!”
“什么!?”
四個宗王都瞪大了眼珠子怒氣沖沖看著忽必烈。
“我們雖然丟了份地,但是我們的部民也是成吉思汗分封的!”
忽必烈笑了笑,揮揮手道:“部民該是誰還是誰的……不存在的只是四個兀魯斯,下面的千戶還是要保持的。不僅要保持,而且還有重新點算戶口,按照每個千戶可出兵1ooo的標準,重分千戶。當然,新分出來的千戶的千戶長、百戶長乃至十戶長是由舊千戶世襲千戶長的子弟擔任,朕絕不另派官員下來。至于諸位直領的部民,無論分出多少個千戶,千戶的各級官員都由你們任命,朕也不過問。等到千戶重分完畢,朕就給東道各千戶在河套、西域還有青海大草灘分配操場,一切待遇和原中央兀魯斯所屬千戶一樣!”
這是推恩令!坐在角落里面的劉孝元臉色陰晴不定。解散了東道兀魯斯并且重劃千戶之后,中央兀魯斯所屬的千戶立時就能增加一倍!這也就意味著,忽必烈所控制的兵力和蒙古人口也能增加一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