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咸淳四年四月末,江南,臨安。○
臨安的街道,仍然一如既往的熙熙攘攘,仿佛沒有受到海禁太多的影響。臨安城的商人百姓穿著鮮亮考究的衣服,在街頭摩肩接踵的涌動。連接大運河的幾條河道上,滿載貨物的船只,檣櫓相接。運來的是產自江淮、浙東和江南的米糧,北地和高麗的藥材、毛皮、玉石,還有赫赫有名的南芬鋼打造的兵器和盔甲——這可是如今江南團練首領們的最愛,穿一身南芬鋼甲,上了戰場就多了幾條性命啊!而通過這些河道運走的則是產自臨安的絲綢、漆器和紙張,數量之大,壓得一艘艘內河貨船都快沉到水里去了!
只是這些貨物都運去什么地方?江南東路、浙江東路和淮南東路這些日子對絲綢、漆器和紙張的需求是不是大了一些?
和運河水上檣櫓相接的場面形成鮮明對比的,大概就是臨安城南錢塘江江面上的清冷了。如果早幾個月來到這里,看到的可是另外一副盛況。從舟山過來的商船就在錢江岸邊的碼頭上排著長隊,挨個等著裝貨卸貨。可是現在,錢塘江上,除了幾艘打漁的小木船,大概就是正在巡邏的水軍戰船了。因為靠近海口,臨安城隨時有遭遇明軍入侵的威脅,不嚴防死守可是不行的。
也正是因為這個緣由,最近這段時間,將行在所遷往洪州(江南西路)的聲音漸漸開始在朝里朝外響亮起來了。
賈似道知道,這一定是江萬里在背后煽動。江萬里是江西團練的首領,洪州又在江西。行政所一旦遷往洪州。六千臺勇,又如何能對抗八萬贛勇?
可是不遷行在所。就臨安這個緊靠大海的地形,誰知道什么時候會有成千上萬的鋼甲兵泛海而來。突然出現在臨安城外?就靠賈似道的六千臺勇和不過一千五百殿前諸班直,還有一些屬于三衙新軍的部隊,總共有三萬余人,真的能守住諾大的臨安城?
這事兒,連北內德壽宮里面的太上皇也不相信,今天賈似道覲見的時候,趙昀可沒少提遷行在所的事情。而當今天子的親爹,榮王殿下仿佛也是這個意思。
雖然洪州也不是什么攻不破的堅城,但是好歹比臨安安全啊!住在臨安城內。簡直連覺都睡不踏實,生怕一閉眼睛就再也睜不開了——睡夢里面就給攻入臨安的明軍給殺掉了!
事實上,賈似道自己也不安心,只是就這樣遷往洪州,又實在是不甘心!
奸臣出了北內,坐在轎子里面,滿腦子都是遷不遷行在所的事情。遷行在所,各個方面來說都是有利的。唯獨一點,朝廷就不是奸臣能控制的了……
這時。轎子突然停了下來,外面傳來了廖瑩中的聲音:“太師,已經到了。”
賈似道應了一聲,轎簾已經被人掀開來了。賈似道下意識的就鉆了出來。這位執掌南宋一國重權的太師公,這一兩年來真是衰老的飛快,須發白了一多半。臉上的紅光和自信的神采更不知去了哪里,剩下的只有疲憊。
他抬頭看了下四周。發覺不是西湖,便問了一句:“這里是……哪兒?”
“這里是錢江碼頭啊……”廖瑩中已經到了賈似道身邊。低聲提醒,“您不是要來錢江碼頭視察海防么?”
“海防?”賈似道仿佛如夢初醒,手按著額頭,“居然忘記了……真是老糊涂了!”
廖瑩中道:“太師日理萬機,諸務繁忙,一時想不起來也不足奇的。”
賈似道點點頭,四下看了看,道:“視察什么?”
廖瑩中忍不住一擰眉毛,這賈似道的記性真是越來越差了,竟然全都忘記了。他抬手一指碼頭附近,就扼守在錢江口的一座城堡。
“太師公,您是來看錢江堡和新鑄的青銅大銃的。”
“對對對,是青銅大銃鑄好了!”賈似道這才完全想起自己為什么不會葛嶺而是大老遠跑到錢塘江邊上來了。原來大宋的士大夫們雖然輕武,但是對于先進武器的興趣卻是非常高的。他們可不會如滿清王朝的那群朽木一樣,在被英國人用堅船利炮教訓過后二十年,還在八里橋之戰中用老祖宗傳下的弓馬騎射去對付英法聯軍的米涅步槍。
在四年多以前的臨安之變中,賈似道和南宋朝廷已經領教過青銅大炮的威力,他們又怎么會無動于衷?實際上在賈似道控制了南宋朝政之后,他就下令御前兵器所,兵部的軍器監全力以赴研制大火銃。
不過研制的過程和蒙古一樣不順利——畢竟他們不像陳德興知道后世h器發展的大致方向,也知道青銅大炮的大概的模樣和尺寸,還知道炮架的構造(陳德興前世喜歡玩模型,家里面有模型青銅炮)。
而且,銅在南宋士大夫心目中是非常緊缺的東西,宋朝的工商發達,生產的手工業品數量遠遠超過前朝,農產品產量也很高。而銅錢的鑄造卻遠遠跟不上生產力的發展,因此出了銅錢短缺的局面。所以賈似道和南宋朝廷的大官們一開始都想讓工匠們鑄造鐵炮(這個彎路歐洲人在歷史上也走過,畢竟鐵比銅要便宜)。但是鑄鐵的難度遠遠高于青銅,兩者的熔點就差了七百多度!因而南宋的鑄炮活動在初期進展緩慢,遭遇了一連串的失敗。
最后,南宋的工匠們終于說服了文官,讓他們使用青銅鑄造大炮了。這對南宋的冶金業來說幾乎沒有難度——實際上陳德興的鑄炮工匠和工藝也來自南宋。
不過南宋鑄炮的思路,還是不免受到三百年來防御性國策的影響。和忽必烈的大元炮隊過分注重機動性相反,大宋炮隊幾乎不考慮大炮機動,只是全力追求大炮的威力——實際上,南宋也沒有足夠的畜力去拉動大炮。馬幾乎是珍惜動物,牛倒是有一些,但多是耕地的水牛,并不大適合拉車。南宋陸上貨運使用的牲畜主要是驢子,根本拉不動沉重的大炮。
所以放棄了機動性的南宋,干脆把大炮都鑄造的巨大無比。而且他們也不是用口徑或是彈重來區分大炮型號的,而是用炮重定型。其中最輕型的大炮也有3000斤重,發射的彈丸重十斤左右,威力和明軍的3寸炮仿佛。不過炮重(不含炮架)則要比3寸炮重幾百斤,這主要是因為南宋炮匠為了追求鑄炮的成功率,加大了炮管壁的緣故。
“回稟太師,這次兵器監新鑄的大銃重達九千斤,可以發射二十八斤的彈丸,彈丸射程可達五里,可無堅不摧,無物不破!若是明賊的水軍敢來,卑職定然叫他們有來無回!”
一名穿著緋色文官常服,腰里卻掛著寶劍的臺勇將領,就站在夯土包磚的堡壘上面,指著六門架在石頭炮座上的巨大火銃,信心滿滿地對賈似道說著。周圍還有十幾名青袍子文員和穿著紅色戰襖,頭戴范陽笠的武將。其中文員都是駐防錢江堡的臺勇左營的軍官。南宋團練講究書生掌兵,所以軍官多是書生,卻都給文官。賈似道是臺州人,他的六千臺勇自然都是臺州士子,很多還出自賈氏一族。自然被賈似道牢牢控制在手。
而那幾個武官,則是三衙新軍的軍官,三衙新軍是在三衙軍解散后在李庭芝的武銳軍和部分三衙軍將的基礎上擴建而成的新軍,人數多達六萬,現在分駐臨安、慶元、紹興、平江、建康、揚州等地。
這支兵則是由賈似道和李庭芝共掌,擔任“管軍”的韓震、姜才、孫虎臣都是賈似道和李庭芝的心腹。不過再怎么心腹,三衙新軍終是朝廷的武力,是由樞密院直管的,和只聽賈似道命令的臺勇還是不一樣的。
“太師,”官拜廣州觀察使,擔任御前馬軍管辦公事(三衙管軍的名號)韓震沖著賈似道一叉手,語氣當中也頗有自信,“有了這六門九千斤銃和另外十門六千斤銃,這錢江口當是無虞。而且這錢江堡背靠臨安城,賊兵想從側背攻打也極是不易。若是能多鑄大銃,廣布于臨安城四面,再練兵數萬以衛城池。則臨安非百萬兵不能破!”
賈似道只是微微點頭,不置可否。臨安的確是可以守衛的,但是非百萬兵不能破也是大話。不說別的,單是臨安城內一百多萬百姓在戰時糧食供應就是個極大的麻煩!
若是天子不在臨安,那大不了易子而食,就和明軍比耐力,看誰能熬得過誰。
可要是天子若是身在臨安……趙家皇帝的膽子有多小,賈似道還會不知道?如果真有十萬明軍圍城,部署火炮日夜攻打,只怕要不了一個月,北內的太上,宮里面的天子,還有天子的親爹榮王,都得被嚇死過去!
想到這里,賈似道就是一聲長嘆。
臨安或許可守,行在卻必須要遷!
而自己這個當朝太師,又能往何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