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萬沒花掉,也沒能留在手里,被陸茸茸收回去了,美其名曰:“交班費!”
得,盡管這或許是世界上最昂貴的班費,但說實話,胡曉陽真不太在乎了。
一夕之間,天翻地覆。
淳樸的少年,覺得自己就像是脫胎換骨了一般。
再回到小城,回憶一下自己當初認為天大的困難,卻覺得好笑。
不過是一些小事,竟然把自己逼到這個份上。
現在的胡曉陽覺得,就算是沒有楊吉來幫忙,他也能處理好自己的一切。
回來之前,胡曉陽打了電話,知道父母還都在醫院,回到家里也沒人,所以他也并不急著回家。
慢慢走在僻靜的街道,前面卻突然傳來了一陣轟鳴聲。
是他之前打工的工地。
這一次出去,胡曉陽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
在胡曉陽看來人極好,卻被嘲諷為“和藹可親大楊吉”的楊吉楊哥,在船上的時候,楊吉對他很是照顧。
總覺得應該高高在上,高貴冷艷,實際上懶得要死的吃貨南總。
逗逼熱血男生陳浩聰,腹黑裝逼犯陸茸茸……
以及雖然很逗逼,總是被逼的破產,但事實上大家私底下都很敬佩,覺得非常厲害的屢戰屢敗大毛熊西里爾。
在里,有套路高手馬大爺,有廣告狂魔崔維斯,有失敗有成功有失落有喜悅。
那好像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里,沒有什么不可能,沒有什么不敢說不敢想。
在那個世界里,今天破產明天就可以坐擁一億資產,然后瞬間再破產。
在那個世界里,天才只是最普通的頭銜,在那個世界里,每個人似乎都無所不能,但又好像全是逗比。
即便那個世界,那個環境那么好,即便這里讓自己擔驚受怕,傷心不已,但再次回到這里,卻依然覺得一種浸透身體的親切感在蔓延。
畢竟,這里是家鄉啊。
走過工地門口,胡曉陽一眼就看到了他的師父,帶他入行的老民工曲師傅。
六十歲人了,為了兒女還必須出來出力。
每頓飯用肉撐著,才能有力氣干活,腰桿都已經佝僂了,晚上躺在硬板床上,翻來覆去徹夜睡不著,醫生說如果再干苦力活,說不定會癱瘓。
但他依然在這里,賣著自己唯一值錢卻越來越少的東西,力氣。
曲師傅說,他這輩子,不知道建起來了多少高樓大廈,但沒有一間是屬于他的。
曲師傅說,自己的兒女并不孝順,如果他真癱瘓了,就不活了,一瓶農藥下去,一了百了,免得受苦,也拖累孩子。
曲師傅說,他的床底下有個酒瓶里裝的就是農藥,一伸手就能夠到。
曲師傅說,他的孫子特可愛,特懂事,知道疼他,雖然每次來看他,都是給他要錢。老頭省下酒錢,省下煙錢,剩下吃飯前,就是為了能讓孫子多看看他。
曲師傅說,他最大的希望是能看到孫子結婚,更大的夢想是能看到有重孫子。
然而就在胡曉陽離開前的一天,曲師傅的孫子因為打架斗毆致人傷殘,進了少管所。
那一天,曲師傅眼里的光芒都已經滅了,就像是一盞熄滅了的燈。
他請了一天病假,胡曉陽甚至沒機會跟他道別。
而現在,看到了曲師傅,胡曉陽卻突然覺得,他回到家了,回到了這個生他養他的小城。
“小陽?”曲師傅也看到了站在工地大門口的胡曉陽,瞪大了眼,“你回來了!”
“師父!”胡曉陽是把曲師傅當師父看待的。
當初剛來工地時,沒人幫他,沒人管他,是曲師傅手把手教他怎么干。
“怎么還沒換班?”胡曉陽知道,夏天白天太熱,很多工地都是晚上趕工的。
“延工一個小時。”曲師傅喘口氣,胡曉陽就接過了曲師傅手中的鐵鍬。
楊吉說,胡曉陽是個勤黨。
也就是愿意花費體力干活的人。
在船上,他也是看到什么就伸手搭把手,不像是小胖子元尚,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
胡曉陽也覺得自己是,他從小就勤快,也沒覺得去了一趟法國,成了隱形富豪有什么了不起。
拿起鐵鍬,干活賊溜。
看著徒弟干活,曲師傅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聊天:“出去了幾天?”
“七八天。”
“說你去上學去了?”
“去學校看看。”
“都說你學校很好,發達了。”
“還行吧。”
“比咱市里的師專好?”
“好一點。”
“嚯,真發達了,哪天給你慶祝慶祝。”
“嗯。”
說著說著,就沉默下來,師徒倆本來話就不多。
“白了。”曲師傅過了一會道,“沒吃苦。”
胡曉陽突然就覺得,自己的眼淚快下來了。
曲師傅就坐在了旁邊,深深喘了口氣,舒緩一下自己的老腰,他摸了摸口袋,掏出了一張卷煙紙,摸了摸卻沒摸到煙草,嘆口氣又收了回去。
胡曉陽就從背包里取出來幾個盒子來。
“啥東西?”
“煙草,法國的,那邊煙貴,人都卷煙抽。”
“還去了法國?那啥高盧雞?”曲師傅也是上過小學的。
“沒,同學送的。”
“給我干啥?法國高級煙,咱抽不慣,你留著送人。”
“不高級,就路邊攤買的。”
“那我抽抽看看,我就捏一點。”曲師傅伸出已經快要伸不直的手接過來,笨拙地打開了匣子,慢慢卷了一根,美美地吸了一口,呼吸像是風箱一樣響。
胡曉陽在街上逛街的時候,就看到了法國的那些卷煙紙,裁紙刀,還有煙草。
他就想到了總是抽手卷煙的曲師傅。
“嘿,咱也抽過外國煙了……”曲師傅靠在土堆上,閉上眼睛,呼吸聲停了,煙氣裊裊從鼻孔中冒出來,久久不說話。
“拿回去,給你爹。”曲師傅把盒子再裝好,遞給胡曉陽。
“買了兩盒,還有。”胡曉陽道。
曲師傅雞爪一樣的手,抓著那盒子,想放,又不想放。
孫子被抓進去,上下打點好多錢,曲師傅好幾天沒沾煙了。
“給你買的。”胡曉陽強調道。
胡曉陽無意建議曲師傅戒煙。
這個老人,如果連煙都戒了,那還有什么?
暗處,曲師傅的聲音漸漸低沉,似乎是在瞇眼看著胡曉陽干活,又似乎不是。
只有明明滅滅的火光,還有彌漫的煙草味道,表示他還在那里。
“啥時候再走?”
“過幾天吧。”
又是長久的沉默。
“走前想干點啥?不來工地了吧。”
“不來了。”
終于,下工的鈴聲響起,工人們收拾收拾,準備下工了。
曲師傅就住在工棚,胡曉陽送他回去,然后曲師傅對胡曉陽道:“出去干點什么,好好干,買個房子,把你父母接出去,別回來了,這地方,沒什么想念。”
“走吧,就不請你進去坐了,里面臟。”
胡曉陽背起背包,走出了工地,正如之前每次下工時那樣。
出去干點什么,那么要干什么?
小元子說要去在海邊買個大房子,天天看美女。
趙壯去了春城,他說要改變自己族人的命運。
陳浩聰他們早就有了自己的事業。
而他呢,他要干什么?
“毛熊必須死”?
那只是一個游戲之作,眼球經濟,不會長久,更不能當成事業。
胡曉陽有一種迫切的感覺,南冥改變了他的命運,他也想做點什么,偉大的,能改變什么人的命運的事。
這世界上,有太多的人,可悲可憐可嘆可敬地活著,卻沒人改變他們的命運。
他們再怎么可悲可憐可嘆可敬,也不過是別人畫板上的底色。
沒人在乎。
接下來的幾天,胡曉陽都忙活著處理自己的家事。
受傷的父親,歇斯底里的母親,胡曉陽用一種奇特的冷靜目光處理著這些以前讓他覺得很難處理的事。
一切水到渠成,簡單到讓人吃驚。
歸根結底,胡曉陽給自己總結了一下原因,有錢了。
胡曉陽還沒想到自己要做什么,他覺得自己是個沒夢想的人。
他打電話給和他關系最好的趙壯,問他:“你還需要人幫忙嗎?我沒什么事。”
“要要要,太要了!來春城找我!”趙壯忙的腳不沾地。
趙壯就定下了計劃,過兩天安頓好,就去春城。
忙活完一切,胡曉陽從醫院走出來,就走到了工地。
師傅該下班了,今天請師父吃一頓,再過幾天就走了。
看到下工的人群,胡曉陽走上前去,問工友:“我師父呢?”
“曲師傅走了。”
“啊?”
“前天腳手架倒了,曲師傅沒撐過去,到醫院就快不行了。”
胡曉陽張著嘴,站在那里,他的兩只拳頭,張開,又握緊,又張開。
想說些什么,想罵些什么,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一句話都罵不出來。
淚水都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流也流不出來。
他好像看到曲師傅在陰暗處明明滅滅抽煙的樣子。
他好像聽到曲師傅對他說:“白了,沒吃苦。”
他好像聽到曲師傅嘆息著:“別回來了……”
我想改變什么人的命運,但我最想改變命運的人,卻總也不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