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禮到了瓊關倒是沒什么異常表現,他平日就在鐵器廠深居簡出,也不管旁事,亦很少滋擾地方,接風宴請,一律謝絕。只偶然來拜訪葉行遠,見了面也只是隨意寒暄幾句,讓人覺得是沒話找話。葉行遠越發覺得他的與眾不同。
他暗中派錦衣衛調查,找到了關于王禮的資料。此人自小凈身入宮,因為脾氣壞,多受欺凌,直到拜入王仁門下,方才好了許多,但與同僚也處不來。
雖然因為王仁的關系,王禮不至于被人排擠,但在京中也難謀到好差事。這次王仁放他出宮,眾人多認為是鍍金,以后準備升個肥差。
這么解釋也說得過去,但葉行遠卻不愿輕信。不過此人資料近乎一片空白,也難從中推理出什么。
王禮抵達之后,鐵器廠也就正式開爐點火,開始鑄鐵。說是鑄鐵,葉行遠心底明白,其實他要干的便是“土法煉鋼”。在此之前已經試驗過幾次,小高爐出的鋼錠品質雖然參差不齊,但從單一成品來看,可說是質量非凡。
當地也來了幾個老鐵匠,原本對葉行遠這法子嗤之以鼻,聽他“煉鋼”之說,更是不屑。鋼皆千錘百煉而來,哪兒那么容易?
但這一旦出了成品,懂行的老師傅都跌碎眼鏡,更有人心中狂喜,知道若是可以習得此精妙技藝,必可傳家。故而態度前倨后恭,幾乎是畢恭畢敬。
姜克清與沙、孟、毛、金四家也關注葉行遠鑄鐵,開爐之日,都到現場。待聽說他竟然直接以煉鐵之法煉出鋼來,眾人都是瞠目結舌。
沙一毛等人覺得自己等于是挖到了金礦,有此神仙一般的秘法,哪里愁鐵器廠不賺錢?沙一毛已經在幻想年底大把分紅,這可比單純賣礦石要賺得多了。
經過鑒定,鐵器廠出的品質不夠穩定,比之百煉精鋼也還是差了些意思。但關鍵是產品出得量大,平日哪有那么多鋼可買?
圍觀的商人都為之瘋狂,他們知道只要能將這些鋼帶回沿海,肯定是十倍百倍的暴利,頓時都是發了瘋一般買買買,頭一個月的貨還未產出,就已經全部被高價訂完。
至于一個月的貨,葉行遠就堅決不同意預訂,這一批貨物投放市場之后,總要再看看反應。但這一個月的貨,已經足夠讓人瘋狂。
京城遠隔千里,傳言更是驚人。有人說:“葉公子這番又了不得了!三日之內出了三千斤百煉精鋼,這一年下來,豈不是要有三十萬余斤?這...簡直真是點鐵成金!”
如今京中生鐵,約莫價格是一斤一分二三厘銀子,然而鋼卻無價,品質絕佳的一塊鋼胚,落在識貨人手中,甚至能價值百金以上!
京中人不知葉行遠拿出來的成品并不能抵達百煉精鋼的水平,但以訛傳訛,越傳越神。
隆平帝也聽到這消息,喜上眉梢,對安公公道:“葉行遠這般厲害,竟然還有這等本事?若有充足的百煉鋼,本朝軍士全數鐵甲,何懼妖蠻?我看鐵器廠所產也不必面對民間銷售,直接兵部撥款,盡數收購算了。”
安公公心細,諫阻道:“皇上莫要心急,葉大人素有主見,他既然有此奇技,又不曾獻于朝廷,必然有他的打算,且靜觀其變為好。”
隆平帝登基已久,虛度光陰,內心卻也有雄圖大志,作為皇帝哪個不想揚威天下,四夷賓服?想著數萬鐵甲軍的強大戰斗力,心頭便一片火熱。
不過得安公公提醒,皇帝也反應過來。葉行遠現在可算他的嫡系,這個煉鐵之法拿出來建鐵器廠,也不是為了自己斂財,若真能制造鐵甲,葉行遠也不會預先考慮,自己確實不用心急,便耐心等待不提。
同樣的消息放在宇文經面前,卻讓他渾身劇震,只覺得喉頭腥甜,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
“兄長怎么了?”陳直大急,上前將他扶住,趕緊送上茶水與毛巾。
宇文經疲憊的擺了擺手,頹然而坐,神情灰敗若死,“此人多番運作,終于有其根底,從此一飛沖天,不可遏制矣......再與他相爭,不過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罷了。”
陳直這才知道他又是為了葉行遠,不解道:“兄長多慮了,這百煉鋼之事我看世人多有浮夸,何況就算他真有秘法,這鐵器廠也非他一人之產業,比之前些時日沸沸揚揚的票號,賺錢的本事更是差了許多。兄長前日不急,怎的今日如此失態?”
宇文經嘆道:“此事哪里是這么簡單?票號雖能吸金,但不過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他只是借了朝廷的勢,用些巧妙心思罷了。但這煉鐵之事卻又不同,分明是其根基所在。鐵器廠一立,百煉鋼一出,此人氣候成矣。”
他眼光獨到,鞭辟入里,自然知道若是鐵器大行于世,必有天翻地覆的變化。葉行遠并沒有將鐵器直接歸于軍用,而是放之民間,更說明他有把握有更多的產量,這將是改天換地的第一步。
宇文經悲哀的發現,他費盡心思想要遏制葉行遠的崛起,卻遭遇了對方層出不窮的反制手段甚至不能說是反制,葉行遠或許沒有發現,至少并沒有把他當成敵人,只是自己按部就班的出招。葉行遠根本視他宇文經如無物。
此人難道真是天生圣人,所取得的一切成就都是注定好的?從一介貧寒鄉間小書童,一路奪魁,案首、解元、狀元,青云直上這倒也罷了,本來這就是一條陽關大道,書包翻身原是古訓。
但狀元之后,在重重打壓之下,葉行遠偏偏不緊不慢,走出了一條非同尋常之路。本該屬于他的翰林院修撰,他拿到手,更借著翰林清氣灌頂,一舉成就大儒。
此后遠赴邊關,多番險難,他卻能夠逢兇化吉。一路折騰出什么瓊關特區之后,更如蛟龍出海,及至今日勢成,終于有了立足的根基。此后星火燎原,席卷天下,也是可以預料之事。
陳直似懂非懂,又勸道:“鐵器大行于世,不但有助軍力,亦能改善民生,說起來是件大好事。不過此人確實得此之助,在民間的名聲再不可撼動,兄長若是擔憂他日后,不若再設法釜底抽薪?”
宇文經振作精神,點頭道:“你說得是正理,我輩受圣人之學,自當勇猛精進,不可懈怠。葉行遠雖已成勢,但亦非不可一爭。”
他吩咐陳直道:“你幫我多方收集瓊關鐵器廠的消息,包括產量、質量、盈利等等,若是能盡快拿到一件樣品那是最好。”
陳直領命而去,宇文經埋首經卷之中,口中不斷喃喃自語,偶爾咳嗽一兩聲,面色便更白幾分,但依舊咬牙堅持。
半月過后,瓊關鐵器廠的成品終于流入京中見到實物之后,許多鑄鐵豪商總算是松了口氣。之前傳的太神,真以為葉公子隨隨便便一個月能弄出三十萬斤百煉鋼,那全國做高端生意的鐵商都得去吃灰。
如今看來,鐵器廠的出品雖然質量不錯,但大多還是熟鐵,雜有少量劣鋼,不足以影響最貴那一批的鋼價當然從數量上來說,鐵器廠成品還是極有沖擊力。
陳直花錢買了樣品,送到宇文經府上,卻發現宇文經早已從其它渠道搞了許多鐵器廠出產的鐵錠,一一比對,面色肅然。
陳直看他仍舊郁郁不樂,安慰道:“兄長,如今看來,市井之言果然有所夸大,葉公子雖能批量鑄造鋼鐵,但絕不是百煉鋼,你大可放心了。”
宇文經搖頭道:“這早在我意料之中,以葉行遠之能,又怎會行此冒天下大不韙之事?若他真的一個月拿出三十萬斤百煉鋼,那就是讓全天下的鐵匠沒了飯碗,不知道多少人會想要他的命。
如今循序漸進,緩緩治之,全國鐵商投鼠忌器,只會想與他合作,不會與他做對,這便是他的詭計了。”
陳直目瞪口呆,沒想到宇文經竟然如此評價葉行遠兄長這是走火入魔了吧?葉行遠再怎么厲害,怎會有如此能耐?
便耐心勸解道:“兄長未免太高估葉行遠,此事或者便是他的極限,一月三十萬斤熟鐵,這也算了不得了。”
宇文經嘆道:“每次我都覺得盡量高估葉行遠,但此人總是能拿出出其不意的東西,我如今不怕高估,只怕低估了他。每次籌謀何事,總要擔心是不是又要為他做了嫁衣...然則又不得不為,故此心中糾結。”
陳直黯然搖頭,只覺自己那個睿智的兄長再也回不來了,他已經被葉行遠逼得入了魔。能將天下智者宇文經逼到這個程度,大約也只有這個深不可測的葉行遠。
“饒是如此...仍舊不得不為。”宇文經咬牙,從案上取一份文書放到陳直面前,“這乃是我遏制葉行遠鐵器廠的計劃,你且一觀。待入秋之時,便遍邀天下豪商,看能不能扯他一把后腿。”
他這話說得殊無信心,如果說以前他的計劃都是讓葉行遠永世不得翻身,這時候的謀劃卻都改了方向,只希望能夠扯一扯葉行遠的后腿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