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詩當然是好的。葉行遠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詩詞一道,神韻為最上,這一首詩獻給香君真是最妥貼不過。
在另一個時空,紀念名妓蘇小小鬼靈的詩詞里,這首詩敢號稱第一,他不信到了本時空就變差了。這世上有天機感應,詩詞文章處處都有因果,想在這上頭完全顛倒是非黑白可不容易。
沉默了好一晌,終于有老實人先開口,他琢磨了一陣,還有些猶豫,“葉賢弟這詩感人肺腑,我這人口訥,只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好處......”
一有人開口,自然就有人心有戚戚,“此言甚是!我就覺得好,但又不知道好在哪里......”
“哪里有什么好!這詩格律不正,體裁隨意,與山野俚歌沒什么兩樣,豈能登上大雅之堂?”盛本其面色鐵青,突然怒吼出聲,打斷了別人的說話。
他自認本屆縣試考生中的詩霸,沒想到葉行遠這一首三字短詩一出,幾乎是立刻壓了他的風頭。
別人雖然賞鑒水平有限,暫時說不出葉行遠此詩的好處,但此時議論卻都被這首詩吸引了去,盛本其的詩早被人忘到九霄云外。只此一點,就可以看出兩首詩的差別。
盛本其也有幾分才氣,當然也品味得出葉行遠三字詩的好處,正是因為如此,他更是惱怒,惡意詆毀,絕不能讓別人引導了輿論。
“是啊!葉賢弟終究稚嫩了些,此詩立意是好的,可惜到底生澀,還是盛兄的詩句滄桑雋永,前后呼應,由景入情,再由情入幻,堪為最佳!”盛本其表明態度,立刻有人如夢初醒,趕緊附和來混淆視聽。
有人裝模作樣地嘆息搖頭,“葉賢弟,你也莫要怪盛兄生氣,你可知道你這么胡亂寫詩,便是走上了邪路。這路子一不對,再努力也是無用,盛兄乃是珍惜你的才氣,恨鐵不成鋼而已。”
盛本其邀來的幾人,一起搖動三寸不爛之舌,拼命貶低葉行遠捧盛本其,不過說來說去,他們能夠攻擊三字詩的點也不過只是格律而已,然后就是用字淺顯不像詩歌,再挑不出什么其它毛病。
葉行遠只當他們是跳梁小丑,他相信群眾的眼光是雪亮的,大多數人雖然在這一波輿論攻勢之中保持了沉默。他們心中越是反復揣摩葉行遠這三字詩,就越能感覺到詩句的妙處,這些個巧舌如簧的家伙又有何用。
盛本其卻又洋洋自得,自覺主導權又回到了手上,想起剛才有些失態,假模假式地來跟葉行遠道歉,“葉賢弟,我是個直爽脾氣,你這詩不好就是不好,我這人也只能直言不諱。”
他頓了一頓,故意提高了聲音,“我瞧葉賢弟你天資雖然不錯,不過根基不穩,學問還不夠扎實。
不然也不至于這詩詞格律還會弄差,做出這等打油詩,實在貽笑大方。照這樣葉賢弟去考縣試,也未必討得了好,倒不如閉門讀幾年書,等學問有所長進再考不遲!”
這幾句話盛本其早就準備好了,就等著葉行遠的詩做出來不行,就可以順理成章將他打壓。如果葉行遠年輕氣盛,說不定會真棄了縣試回去讀書;就算他臉皮厚還要再考,這名聲也已經壞了。
無恥之尤!葉行遠早料到此人會倚老賣老,但也料不到他能惡心到這個程度。就他一個十年都沒考上的老蒙生,有什么資格來在他面前說三道四?
葉行遠知道這時候萬萬不能示弱,不然不明的圍觀群眾有了模糊的印象,說不定真認為自己學問不行,那自己想要擺脫這種形象可就難了,當即就出言反駁,“盛兄何出此言?我聽聞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
我這詩,正是情動于中,所以能動人心魄,格律之屬,豈能阻詩之自然?”
他這個道理放之四海而皆準,所謂不以詞害意,詩的魅力在于語言和格律音節,但又不可拘泥于格律音節,再說他這三字體也并非無有格律,只是格律的變化而已。
盛本其理屈詞窮,他知道葉行遠的話沒錯,但打死也不能承認,只能強詞奪理,“照你這么說,我隨口說話,便可入詩?歷代先賢訂正音韻,譜定格律,都是在做白工了?”
葉行遠當然不能被扣上這個帽子,“盛兄想是記差了,先賢詩律之中,本也有三言體例,如國風‘山有榛’、‘隰有苓’,周頌‘綏萬邦’、‘屢豐年’等,我雖不肖,卻也不敢逆了先賢,只是與盛兄路數有些不同罷了。”
盛本其面紅耳赤,沒想到葉行遠還有這種殺手锏,三言體例生僻已極,數百年來就沒有名篇流傳下來,倉促之間他哪里能夠記得?
“縱使如此!你這詩鬼氣森森,總不見好,你須改過了吧!”徹底沒有話講,盛本其也只有紅口白牙,咬死葉行遠這詩不行,反正此時此地詩道權威就是他,他說不行,還有誰敢說行?
葉行遠還真從未見過這等厚顏無恥之人,都到這份上了,還要死鴨子嘴硬又有何用?
“葉賢弟,盛兄說的不會錯,他是詩道名家,連之前縣尊大老爺都曾說好的,你畢竟年輕,還可多學幾年。”有人趕緊上來假惺惺地勸說,言辭之中,卻還是扣死了葉行遠的詩不好。
一眾圍觀群眾到這時候還真有點迷糊了,這詩明明感覺是好的,但盛才子說不好,大概也有他的道理?
眾人正迷蒙間,忽然只聽咔啦一聲脆響,香君冢上有一道白氣升騰,直沖天際。
香君顯靈了!
眾人驚呼聲中,鼻端傳來一陣幽香,天降微雨,紛紛揚揚,只見白光之中朦朦朧朧有一個美貌的青衣女子睜開眼睛,對著葉行遠躬身下拜。
“多謝葉公子贈詩。”聲音悠遠,不知從何處傳來。
一眾讀書人瞠目結舌,不敢置信地瞧著葉行遠,香君顯靈,竟是為了葉行遠的詩句!
傳說中,香君死而有靈,與城隍并受香火,雖然不入城隍廟中,但亦有陰神之位格。她一生愛才,死后也是如一,據說若是有人在墓前做出好詩,能得香君之贊,墓前必有異象,此后便能妙筆生花,寫文作詩的靈氣都陡增幾分。
歷代文人過此處憑吊香君,大多都有詩詞留下,不過傳說中的顯靈異象,數百年未聞一回!所以大家只當香君顯靈是個傳說,漸漸地也就不以為真了。
可是萬萬沒想到,傳說居然在今天顯現了,香君顯靈并不是傳說,而是真有此事!
一干讀書人,包括圍觀百姓無不目瞪口呆,震驚于不知該稱為神跡還是鬼跡的顯靈。難道葉行遠的詩,當真好到這種程度?
“幽蘭露,如啼眼......”忽然又有歌聲響起,環繞香君墓縷縷不絕,宛若天籟。
只顯靈不夠,居然還當場獻歌!眾人不免又一次震動了,今天真真不虛此行,竟然親眼看到、親耳聽到數百年一見的盛景!
這絕世的音韻配上絕世的詩詞,讓人如癡如醉。只有盛本其目瞪口呆,像是被一盆涼水從頭淋到了腳,牙齒打顫,渾身發抖,再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剛剛才說葉行遠這詩不行,本以為本縣之中讀書人不會有人來駁他的面子,以此硬壓葉行遠一頭,誰想到跳出來一個香君,竟是為了這詩又現形又唱歌,這是何等待遇?
香君之慧眼,舉世皆知,都有許多流傳下來的典故,而且幾百年來不知聽了多少祭吊詩詞。她親自認可的詩,還有誰敢說一個不好?
“......西陵下,風吹雨。”女子的歌聲悠然而絕,余音裊裊,繞梁三日。
她的身形也漸漸消失在空中,雨住云收,太陽又露出了臉,除了濕潤的衣衫和面龐,并沒有什么改變。
但在場之人,心中都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情感豐富的人不禁淚流滿面,仿佛親眼目睹了香君精彩而凄涼的一生。
葉行遠站在墓碑之前,感慨萬分。他也沒料到這首詩居然能夠驚動香君,想這才華滿腹的美貌女子淪落風塵,卻能夠出污泥而不染,只可惜最后青春年少時還是為情而死,一生之中又能有幾日暢快?
他原本還后悔拿出這首詩引起太大的動靜,但如今想來,此詩贈與香君,也不算是明珠暗投,能讓她在九泉之下瞑目微笑,也算是完成了一樁大功德。
“我就說這詩不簡單,只聽葉賢弟吟誦一遍,我渾身就麻酥酥的,等香君再唱一遍,我更是連雞皮疙瘩都起了一身,忍不住鼻酸落淚。”一個落拓書生搖頭晃腦,淚流滿面,“恨不能早生三百年,撫慰香君平生!”
“香君之情操,我等早知,但葉賢弟這詩,借景喻情,情景交融,真真妙不可言。”香君都定了性,這些讀書人也就回過味來,贊嘆不絕。
有人說,“如今細細品味,只有三字一斷,才能體現出那種幽冷孤寂的感覺,不然五字七字都少了特有的韻味。葉賢弟作詩不拘一格,信手拈來,年紀輕輕便能如此,日后必是詩道宗師啊!”
又有人說,“原本盛兄的詩出來,我等還覺得絕妙,如今與葉賢弟的詩一比,卻如螢火之于皓月,實在只能算是凡人之作,與葉賢弟的超凡神作,根本不可相提并論!”
這時候的輿論變得一邊倒,盛本其幾人只能呆若木雞。正所謂,偷雞不成蝕把米,終日大雁卻被燕啄了眼。
更讓盛本其痛苦的是,如果僅僅是技不如人輸了一場也就罷了。但從今之后,只怕在縣中文人眼中再不值一文,十年詩名,一朝而喪!
葉行遠豁達的地拍了拍盛本其的肩膀,很誠懇的表達一下感謝。比什么不好,非要拉著他比詩詞......
其后葉行遠飄然而去,不帶走半分云彩。等眾人回過神來,葉行遠已經消失在城隍廟大門外了,此刻眾人心中不約而同想道,本縣出了一個不得了的人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