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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相見恨晚

更新時間:2010-01-01  作者:古龍
第十八章相見恨晚

"葉開死了!"

"葉開怎么會死?"

"每個人都會死的,葉開也是人。"

"但他卻是個很不容易死的人,據說他已可算是個天下第一高手。""天下第一高手也一樣會死的,以前那些天下第一高手豈不是就全都死光了。""高手中永遠還有高手,一個人若是做了天下第一高手,死得也許反而比別人快些。""但我卻還是想不出有誰能殺他。"

"是兩個人殺了他的。"

"哪兩個人?"

"一個呂迪。"

"呂迪?是不是武當的'白衣劍客'呂迪?"

"就是他。"

"他的武功比葉開高?"

"那倒不見得,葉開若不是已先傷在另一個人手下,這次絕不會死。""有誰能傷得了他?這個人又是誰?"

"是個女人,據說她本來是葉開最喜歡的女人。""為什么像葉開這么聰明的人,也會上女人的當?""因為英雄最難過美人關的。"

"這個女人是誰?"

"她姓丁,叫丁靈琳!"

丁靈琳睡在床上,屋子里很陰暗,被窩里卻是溫暖的,她已睡了很久,但卻一直連動都沒有動。

她覺得很疲倦,就像是剛走完一段又遠又難走的路,又像是剛做了一個非常可怕的惡夢。在夢中,她好像曾經用力刺了葉開一刀。

那當然只不過是夢,她當然絕不會傷害葉開的,她寧可自己死,也不會傷害葉開。

屋子里有了腳步聲。

"莫非是葉開?"

丁靈琳真希望自己一張開眼,就能看到葉開,可惜她看見的卻是郭定。

郭定的臉色看來也很疲倦,很憔悴,可是眼睛里卻帶著歡喜欣慰之色:"你醒了……"丁靈琳不等他說完這兩句話,就已搶著問道:"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會到這里來的?葉開呢?"郭定道:"這里是客棧,你中了玉簫的迷藥,我救你到這里來的。"玉簫突然出現,當著葉開的面將她劫走,這些事丁靈琳當然還記得。以后又發生了什么事,郭定是怎么救她出來的,她就完全不清楚了。

可是她也不關心。她關心的只有一個人:"葉開呢?葉開在不在這里?"郭定搖搖頭:"他不在,我……我一直沒有見過他。"他沒有說出真相,因為他生怕丁靈琳還受不了這種刺激。

她若是知道自己一刀刺傷了葉開,會多么悲傷痛苦,郭定連想都不敢想。

丁靈琳的臉色沉了下去,道:"你一直沒有見到葉開?是不是因為你一直沒有去找他?"郭定只有承認。

丁靈琳冷笑道:"你把我救到這里,卻不去告訴他,你這是什么意思?"郭定無法回答,他自己也不了解自己是什么意思。

他們似乎是素不相識的人,但他卻陪著葉開,冒險去救出了她。

為了怕玉簫的找去,他才將她帶到這里來,為了照顧她,他已在這陰暗的斗室中耽了三天,也不知受了多少苦,多少委屈。

一個神智已完全喪失的女人,并不是容易侍候的,何況他本就沒有侍候別人的經驗。

這三天來,他幾乎連眼睛都沒有闔起過,換來的卻是她的冷笑和懷疑。

可是他寧愿被懷疑,也不愿說出真相,不愿她再受刺激。

丁靈琳還在瞪著他,冷冷道:"我在問你的話,你為什么不開口?"郭定還是不開口。

他不能開口,他心里的話,連一個字都不能說出來。

丁靈琳的手在被窩中摸索——她身上還是穿著衣服的。

所以她的臉色總算已稍微好看了些,卻又問道:"我已在這里耽了多久?"郭定道:"好像已經快三天了。"

丁靈琳幾乎跳了起來:"三天?我已在這里耽了三天?你也一直都在這里?"郭定點點頭。

丁靈琳眼睛瞪得更大了:"這三天來,我難道一直都是睡著的?"郭定道:"是的。"

他說話的聲音很輕,因為他說的是謊話。

這三天來,丁靈琳并不是一直睡著的,她做過很多事,很多令人意想不到、哭笑不得的事。

這些事只有郭定一個人知道,他永遠也不會再向別人提起。

丁靈琳咬著嘴唇,遲疑了很久,終于還是忍不住說道:"你呢?"郭定道:"我?"

丁靈琳道:"我睡著的時候你在干什么?"

郭定苦笑道:"我沒有于什么。"

丁靈琳仿佛松了口氣,卻還是板著臉道:"我希望你說的不假,因為你若是在說謊,我遲早總會查出來的。"郭定只有聽著。

丁靈琳道:"你救了我,我以后會報答你,但我若查出你在說謊,我就要你的命。"她竟似連看都懶得看郭定一眼,冷冷道:"現在我只希望你出去,快點出去。"郭定也沒看著她。

他心里在問自己:"我究竟是在干什么?我為什么要受這種侮辱委屈?"他走了出去,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看著他瘦削疲倦的背影消失在門外,丁靈琳反而不禁有些歉息。

她并不討厭這個人,也并不是不知道這個人對她的感情。

可是她只有裝作不知道,她絕不能讓這種感情再發展下去。

因為她心里只有一個人。

葉開,她一定要趕快找到葉開。

她第一個要找的地方,當然就是鴻賓客棧。

可是鴻賓客棧里的人看見她,都好像看見了鬼,又厭惡,又恐懼。

一個用刀刺傷了自己情人的女人,無論走到哪里,都不會受歡迎的。

"你們有沒有見到那位葉公子?"

"沒有。"

"你們,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葉公子的事,我們完全不知道,你為什么不到鏢局里去打聽打聽?"于是丁靈琳就到了虎鳳鏢局。

虎鳳鏢局的鏢頭們聽見"丁靈琳"的名字時,表情也和鴻賓客棧的伙計們差不多。

"我們和葉大俠一向沒有交往,但若要打聽他的消息,不妨到八方鏢局去,那里的總鏢頭'鐵膽震八方"戴高崗,聽說是葉大俠的生死之交。"丁靈琳心里在奇怪,為什么她一直沒有聽說葉開有這么一個"生死之交"的朋友?她想再問,也沒法子再問,她實在也很看不慣這些鏢頭們的臉色。'不管怎么樣,反正只要找到戴高崗,就可以向出葉開的下落。

了。"

她心里總算覺得踏實了些,因為她不知道她已永遠沒法子再從戴高崗的嘴里問出一句話來。

八方鏢局的院子里,正育幾個伙計在洗刷著一輛黑漆大車。

一個身材很高、臉色很沉重的中年人,背負者雙手,站在石階上看著,正是這里的副總鏢頭,"鐵掌開碑"杜同。

丁靈琳沖過去:"你就是戴高崗總鏢頭?"

她說話雖然不大客氣,臉色雖然不太好看;但放畢竟還是很美的女孩子,而且很年輕。

杜同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兩眼,勉強笑了笑,道:"姑娘貴姓,找他有什么事?""我姓丁,想找他打聽一個人。"

聽到"丁"字,杜同的臉色已變了:"你姓丁?莫非是了靈琳?"丁靈琳點點頭道:"他在不在這里?我想當面問他幾句話。"杜同沉著臉,看著她,突然冷笑道:"你是不是想找葉開?"丁靈琳眼睛亮了道:"你也認得葉開?他在這里?"杜同冷冷道:"不錯,他在這里,他是跟戴總鏢頭一起回來的,就是坐這輛車回來的。"他臉上表情顯然悲哀而憤怒,只可惜丁靈琳一點也沒有看出來。

只要想到能再見葉開,別的事她已全都不在乎。

"他們在哪里?"

杜同冷笑著轉過身:"你跟我來。"

大廳里陰森森的,就像是墳墓一樣。因為這個大廳現在已變成了墳墓。

丁靈琳一走進去,就看見了兩口棺材。

兩口嶄新的棺材,還沒有釘上蓋。

棺村里有兩個人的尸體,沒有頭的尸體。

杜同冷冷道:"他們是一起坐車出去的,也是一起坐車回來的,只不過,他們人雖然回來了,頭卻沒有回來。"丁靈琳根本沒有聽清楚他說的話,她已認出了其中一具尸體上穿著的衣裳——生死之交!

——據說葉開和戴高崗是生死之交,他們一起出去的,現在又一起躺在棺材里。

丁靈琳只覺得整個屋子都在旋轉,鴻賓客棧的伙計和八方鏢局的鏢頭們,也都在圍著她旋轉,每個臉上都帶著種殘酷的冷笑。

"他們早已知道葉開死了?"

"葉開難道真的死了?"

丁靈琳想放聲大哭,卻不知道自己叫出來沒有。

陰森森的大廳,陰森森的燈光。

丁靈琳醒來時、發現自己還是躺在剛才倒下去的地方。

沒有人來扶她一把,也沒有人來安慰她一句。

杜同還是背負著雙手,站在那里,冷冷地看著她,臉上帶著種說不出的憎惡之意。

丁靈琳勉強著站起來,咬著牙道:"他……他是死在誰手上的?"杜同冷冷道:"你不知道?"

丁靈琳道:"我怎么會知道。"

杜同道:"你應該知道的。"

丁靈琳大聲道:"你這是什么意思,究竟是誰殺了他。"杜同也在咬著牙,從牙縫里吐出兩個字:"是你!"這兩個字就像是把鐵錘,打得了靈琳連站都站不住了:"是我?杜同冷冷道:"若不是你先一刀刺傷了他,他怎么能敗在呂迪手下?戴總鏢頭若不是為了要帶他去治傷,又怎么會跟他一起死在車上?"丁靈琳的心已碎裂,整個人都似碎裂。

她又想起了惡夢里的事,又想起玉簫盯著她時,那雙充滿了邪惡的眼睛。

——快用這把刀去殺了葉開……

難道那不是夢?難道她竟真的做出那種可怕的事?

丁靈琳不信,死也不信。

她沖過去,一把揪住了杜同的衣襟嘶聲大呼:"你說謊。"杜同冷冷道:"我是不是在說謊,你自己心里應該知道。"丁靈琳大叫:"我知道你在說謊,你再說一個字我就殺了你。"杜同冷笑,突然出手,斜砍丁靈琳的肩。

他想不到丁靈琳的武功竟然比他想象中高出很多。

他的鐵掌削出,丁靈琳已突然轉身,一個時拳打在他肋骨上。

他已立刻被打得撞在墻上,痛得彎下了腰。

丁靈琳卻已又沖了過去,一把將他揪了起來,嘶聲道:"你說,你是不是在說謊?"杜同蒼自的臉,冷汗滾滾而出,不停地喘息著,突又冷笑道:"好,你殺了我吧,你連葉開都能殺,還有什么人不能殺,只不過你就算殺了我,我還是只有這幾句話。"丁靈琳突然松開了子,全身都在發抖,抖得就像是急風中的銅鈴。

大廳四周,仿佛有千百對眼睛在看著她,每雙眼睛里都充滿了憎恨和厭惡。

"我本該殺了你,替戴總鏢頭和葉開報仇的,可是你這種女人,根本不值得我們殺你,你走吧……你走吧……你走吧……"'我殺了葉開……我竟真的做出了這種可怕的事?"丁靈琳掩著臉狂奔,奔出了鏢局,奔上了長街。街道似在旋轉,天地似乎在旋轉。她倒了下去,倒在街上。街上的泥濘也是冰冷的,泥濘里還帶著冰碴子,可是她不在乎。街道上的人都在看著她,好像都已知道她是個殺人的女兇手。她也不在乎。她希望自己能變作泥濘,讓這些人在她身上踐踏,她希望自己能變作飛灰,讓這刺骨的冷風將她吹散,散入泥濘中。但這時卻有一只手,將她拉了起來。一只堅強穩定的手,一張充滿了悲傷和同情的臉。她一直沒有流淚,她已連哭都哭不出,看到了這張臉,她的眼淚才泉水般的迸發。郭定扶起了她,她卻已哭倒在他懷里。他讓她哭,他希望她的悲傷能發泄。等她哭夠了時,她才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那陰暗的斗室里。燈光昏暗,郭定正坐在孤燈下看著她,他也并沒有說什么安慰她的話,可是他的目光已是種安慰。丁靈琳終于掙扎著,坐了起來,癡癡地看著那盞昏燈,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癡癡他說道:"我殺了他…是我殺了他。"郭定道:"不是你!"他的聲音溫柔而堅定:"這件事根本就不能怪你。"丁靈琳道:"這件事你知道?"

郭定道:"是我和葉開救你出來的。"

丁靈琳道:"我刺他那一刀時,你也在旁邊看著?"郭定道:"就因為我在旁邊看著,所以我才知道那根本不能怪你,因為,那時的你,已根本不是你自己。"丁靈琳垂著頭,看著自己的手。不管怎么樣,刀總是在這雙手上,這是事實,她自己知道自己心里的歉疚和痛苦,是永遠無法解脫的。無論什么人,無論用什么話安慰她都沒有用。

郭定慢慢地接著又道:"你若想替葉開報仇,就不該再折磨你自己,我們應該去找的人是玉簫,是呂迪。"丁靈琳道:"我們?"

郭定點點頭:"我們,我和你。"

丁靈琳道:"但這件事卻完全跟你沒有關系。"郭定道:"怎么會沒有關系,你是我的朋友,葉開也是我的朋友,你們的事就是我的事。"丁靈琳霍然拾起頭,凝視著他,過了很久,才慢慢道:"你一直不肯將這件事告訴我,寧可忍受我的侮辱也不肯告訴我,為的只不過怕我傷心。"郭定道:"我……"

丁靈琳不讓他開口,搶著又道:"現在你要去替葉開報仇,也只因為你知道我絕不是玉簫和呂迪的對手。"郭定也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因為他不敢接觸她的眼光。

丁靈琳的眼睛里已沒有淚:"你的意思,我已經完全明白,現在我也希望你也明白我的意思。"郭定在聽著。

丁靈琳道:"這是我的事,我不想要你管,玉簫和呂迪無論是多么可怕的人,我都有法子對付他們,也用不著你擔心。"郭定忍不住問:"你有法子?"

丁靈琳握緊了雙拳,道:"我是個女人,女人要對付男人,總會有法子的。"她的聲音也變得冷酷而堅定。她本是個天真而嬌美的女孩子,但現在似已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郭定的心在往下沉。

他忽然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恐懼,他已感覺到了丁靈琳一定會做出些很可怕的事。

他想阻止,卻不知怎么佯阻止。

丁靈琳站起來,慢慢地走到小窗前,看著窗外的夜色。

夜色還不深。

她忽然回過頭問:"你身上有沒有銀子?"

郭定道:"有。"

丁靈琳道:"有多少?"

郭定道:"不少。"

丁靈琳攏了攏了頭發,道:"現在時候還不太晚,我想上街去買點東西,吃頓飯,你陪我去好不好?"酒樓果然還沒有打烊,丁靈琳叫了七八樣菜,她吃得很慢,還喝了點酒。

然后她就在長安城里最熱鬧的一條街上閑逛著,買了些胭脂花粉,買了幾件色彩很鮮艷的衣服,還買了些價錢不貴、卻很好看的首飾。

這些東西本就是女孩子們最喜歡的,尤其是像她這種年紀的女孩子。

這些事本來就很正常。

可是,在她這種情況下,居然還有心情做這些事,就很不正常了。

她顯得很冷靜。

只有一個已下了極大決心的人,才會忽然變得這么冷靜。

她究竟下了什么決心?

郭定心里的那種想法更深了,但卻只有默默地跟著她走,什么活都不能說。

無論她已下定決心要做什么事,她畢竟還沒有做出來。

逛著逛著,忽然又逛到八方鏢局,丁靈琳將手里的大包小包全都交給了郭定,從從容容地走進去。門戶口的鏢伙們,吃驚地看著她,居然沒有人來攔阻。

因為他們都已發覺了這女孩子竟似忽然變了,變得太快,變得太可怕。

一個剛才是那么悲慘、那么激動的女孩子,竟會忽然變得如此冷靜,這簡直是件無法思議的事。

甚至連杜同看見她時,都覺得吃驚:"你又來干什么?"丁靈琳道:"我想請你去轉告玉簫道人和呂迪,他們若想找上官小仙,若想得到那些秘笈和寶藏,就叫他們明天中午,在鴻賓客棧等我。"杜同道:"我……我怎么能找得到他們?"

丁靈琳道:"想法子去找,若是找不到,你就最好自己一頭撞死。"她的聲音也很平靜,嘴角甚至還帶著微笑。

但這種微笑卻比什么表情都可怕,杜同竟連一句話都不敢說了。

丁靈琳已經從從容容地走出去,居然已找了個小面館,吃了大半碗面,又喝了一點酒。

她微笑著道:"今天的胃口很好。"

看著她的微笑,郭定也這一旬話都說不出了。

這時夜已很深,他們踏著嚴冬凄涼而平靜的夜色,漫慢地回到小客棧,回到那間陰暗的斗室。

丁靈琳道:"我要睡覺了。"

郭定默默地點了點頭,正準備出去。

丁靈琳卻忽然笑了笑道:"你不必出去,這張床夠我們兩個人睡覺。"丁靈琳卻已拉開了被褥:"你先睡進去,我喜歡睡在外面。"她的聲音還是很平靜,卻像是母親叫孩子上床睡覺一樣。

郭定竟完全無法拒絕,只有直挺挺的睡下,身子緊緊的貼著墻。

丁靈琳也睡了下去,微笑著道:"今天晚上我也許會做惡夢的,你最好不要被我嚇得跳起來。"郭定點了點頭。

除了點頭外,他連動都不敢動。

丁靈琳忽然又輕輕地嘆了口氣,喃哺道:"你知不知道,我從來沒有跟別的男人在一張床上睡過、我本來以為這一輩子再也不會跟別的男人睡在一張床上了……"她的聲音越說越低,過了半晌,竟似已真的睡著。

夜很靜。她的呼吸很輕,輕得就像是春風。

郭定也倦了,也想睡一會兒、可他怎么能睡得著?

他的心從來也沒有像這樣亂過,他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他應該想的事,也有很多他不該想的事。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會跟丁靈琳睡在一張床上,也做夢都沒有想到,他跟一個女孩子睡在床上時,會像現在這種情況。

他是個男人,血氣方剛的男人。他也有過女人,在這方面,他并不像外表看來那么嚴肅。

現在睡在他身旁的,正是他一生中總是夢想能得到的那個女人,自從第一眼看見她,他就對這個女人有了種連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感情。

可是現在他卻完全沒有那種心情,他心里只有恐懼和悲傷。

他已知道丁靈琳下定決心要去做的,是什么事了。

只有一個已決心要死的女人,才會有這么可怕的改變。他也已下了決心,他絕不能讓丁靈琳死,只要能讓這個女人活著,他不惜去做任何事。

夜更靜,冷風在窗外呼嘯,他忽然發覺丁靈琳身子已開始顫抖。

不停地顫抖,不停地呻吟,不停地輕位。

星光從窗外照進來,照在她臉上,她臉上已流滿了淚。

他的心也像是在被刀割著,幾乎已忍不住要翻過身去,緊緊地擁抱住她,告訴她生命中還有很多值得珍惜的事,無論什么深痛的傷痕,都會慢慢的平復。

可是他不敢這么做,也不能這么樣做。他只有陪著她流淚,直到淚已將干的時候,他才朦朧地睡去。

然后他的身子突然顫抖,不停地顫抖。

這時他若張開眼來,就會發現丁靈琳正在凝視著他,眼晴里也充滿了悲傷、同情、憐惜和感激。

一種永遠無法用言語來表達,也永遠無法報答的感激……

郭定醒來的時候,天已亮了。

丁靈琳己換了一身昨夜剛買來的衣服,正坐在窗前梳妝。

她的動作輕柔而優美,她的臉在窗外的日光下看來,顯得說不出的容光煥發。

就連這陰暗的斗室,都似已因她這人而變得有了生命,有了光彩。

郭定已看得癡了。

——假如這是他的家,假如這就是他的妻子,他一覺醒來,看見他的妻子在窗下梳妝。

那么世上還有什么樣的幸福能比得上這種幸福?

他的心又在刺痛。

他不想再想下去,連想都不敢想。

他知道這光輝燦爛、美麗的一刻,只不過是死亡的前奏。

死亡的本身,有時本就很美麗的。

丁靈琳忽然道:"你醒了。"

郭定點點頭,坐起來勉強笑道:"我睡得一定跟死人一樣。"丁靈琳柔聲道:"你應該好好睡一覺,我知道你已有好幾天沒睡了。"郭定道:"現在是什么時候?"

丁靈琳道:"好像已經快到正午。"

郭定的心沉了下去。

下午。

——叫他們明天正午,在鴻賓客棧等我。

正午本是一天中最光明的時候,但現在對他們說來,卻是死亡的時刻。

丁靈琳忽然站起來,在他面前轉了個身,微笑著道:"你看我打扮得美不美?"她的確美。

她看來從來也沒有像此刻這樣輝煌美麗,因為她從來也沒有這么樣打扮過。

她看來就像是一只初展開彩屏的孔雀。

這也許只因她直到此刻,才真正變成一個成熟的女人。

這種輝煌的美麗,卻使得郭定更痛苦。

他忽然想起他母親死的時候,在入殮時,也正是她一生中打扮得最美麗的時候。

丁靈琳凝視著他,又在問:"你為什么不說話?你在想什么?"郭定沒有回答這句話,只是癡癡地看著她,忽然問:"你要走?"丁靈琳道:"我……我只不過出去一越。"

郭定道:"去見玉簫和呂迪?"

丁靈琳點了點頭,道:"你知道,我遲早總是非要見他們一次不可的。"郭定道:"我也遲早總是要見他們一次不可的。"丁靈琳道:"你要陪我去?"

郭定道:"你不肯?"

丁靈琳嫣然道:"我為什么不肯,有你陪我去最好。"郭定又怔住。

他本來想不到丁靈琳會讓他去的——"這是我的事,我不要你管。"他想不到她今天居然會改變主意。

丁靈琳微笑道:"你若要去,就得趕快起來,先洗個臉,洗臉水我已替你打好了。"屋角果然放著一盆水。

郭定跳下床,眼睛里因興奮而發出了光,他覺得全身都充滿了力量。

他知道玉簫和呂迪都是極可怕的對手。

可是他不在乎。

這一戰是勝是負,他都不在乎。

唯一重要的事,現在丁靈琳已不是一個人去死了,他忽然覺得這一戰并不是沒有希望的,他全身都充滿了信心和力量。

他彎下腰,用雙手捧起了一掬水。

冰冷的水,就像是刀鋒一樣,卻使得他更清醒,更振奮。

丁靈琳已走過去,走到他身后,柔聲道:"你也不必太著急,反正他們一定會等的。"郭定笑道:"不錯,叫他們多等等也好,我……"這句話他沒有說完,他忽然發覺一樣東西撞在他后腰的穴道上。

他立刻倒下。

只聽丁靈琳輕輕道:"我不能不這么做,不能讓你去為我死,你一定要原諒我。"郭定雖然聽得見她的話,卻不能動,也不能開口。

丁靈琳已扶起了他,扶到床上,讓他躺好,站在床頭看著他。

她的眼睛,又充滿了憐憫、感激和悲傷:"你對我的心意,我已完全知道,你是個怎么樣的人,我也完全明白,只可惜……只可惜我們相見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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