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不要愛上她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無須燈火來相照,便能自在的行走在小徑間,由著花香灑來滿身風流,不待酣飲,便已醉了。
如此美麗浪漫的夜色,就算是從來不吟詩的人,也禁不住要找幾首應景的詩詞來吟頌一番,不忍將這美景白白辜負:
「香徑晚風寒,月在花飛處。」從納蘭容若那兒偷來的片語,正好嵌合眼下的景致。對于自己居然還記得以前被迫苦背的詩詞——雖然只剩只字片語,忍不住要佩服自己。
感覺好好喔!再來再來,要背什么呢?啊,有音樂聲,就用這首正好——
「誰翻樂府凄涼曲,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不知何事縈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大家都好無聊……」
「閉嘴!」低喝。將手中的樂器一丟,不再彈奏。
因為最后一句忘掉了,正在心虛的胡扯,幸好這句「閉嘴」來得及時,所以花靈很感激的閉嘴。眼睛瞄了下那個在花間獨酌獨悶還獨臥的家伙,似乎沒有理她的意思,那她只好繼續背詩詞了——
「年年歲歲花間坐,今來卻向花間臥。臥倚壁人肩,人花并可憐——喝!」一把暗器兇猛襲來,花靈機警的抱頭撲地,并大叫:「我沒影射你的意思,也沒有同情你的意思!你千萬千萬不要想太多!這首詞是龔鼎孳做的,要算帳就去找他,不要遷怒我啊!」叫完,看到掉落在身邊的「暗器們」原來是一粒粒蓮子干果,就算被砸到了,也是不痛不癢。
嘿!看來這家伙脾氣不好歸不好,殺傷力卻是有限的。雖然有他陰狠的一面,但只要沒把他惹得太過火的話,他其實滿安于紙老虎的身分。
小心打量金主的表情與動作,確定他不會再拿東西丟人之后,她才起身,三兩步挨到他身邊坐下。
「你剛才在彈什么曲子?很好聽呢。」
他閉上眼,整個人靠躺在一座平滑的大石子上,不理她。
「這個樂器長得好像我們那邊的吉他哦!」她將地上的樂器拾起打量。
「妳不是失憶了?」涼涼的一句。
「對啊,我失憶了。不過這不妨礙我偶爾的靈光一閃。」她漫應,一點也不心虛。將這把類似吉他的樂器放在懷中擺定位,問道:「我可以彈彈看嗎?」
他沒應。
又不理她了。看來今天發生的事實在讓他心情悶到最高點,動員一大堆人修理船只、搶救船里的貨物,還得清理湖面,不造成水源污染的,他自己也忙得脫力,所以現在才會連發火的力氣也沒有,更是完全不想理她。
不過她自然有辦法讓他不得不理她!開玩笑,她花靈豈是別人可以說不理就不理的嗎?
「本來我以為你跟子熙是一對苦情戀人……」
「妳閉嘴!」他不想再聽到這種胡扯。
「聽我說完嘛!所以本來想教你唱一首超熱鬧的求愛歌來討子熙歡心,他聽了一定會愛死你的。我聽青俊說子熙是全盛蓮歌唱得最好的人,子熙的聲音那么清亮溫柔,我猜唱起歌來一定非常好聽!要對他求愛也很簡單,只消對他唱歌傳情,也不必送花送果送珠寶,一顆芳心自然手到擒來!情歌啊,可是愛情世界里的第一利器喲。」手指在弦上滑撥而過,帶起一串悅耳的輕響。
晚風柔柔的吹啊吹,溫柔的月光下,天地問一片寧謐。
花靈也不管一旁那個閉眼半臥,愁緒滿胸的男人。手上試了幾個音,確定了音準之后,突然輕柔的樂聲倏變,咚咚咚咚碰碰碰地彈出一片吵雜,狠狠的將寧夜打破成碎片!
「妳在做什么!」被嚇了一跳的李格非差點跳起來掐死她。
不過花靈可沒空理他,開口大唱——
「要怎樣對你說出心內話
想了整暝恰想嘛歹勢
看到你我就完全未說話只好頭犁犁
要怎樣對你說出心內話?
說我每日恰想嘛你一個
心情親像春天的風在吹
只好寫著一張愛情限時批……」
李格非聽得張口結舌,完全忘了要搗住耳朵,任由這個女人的破鑼嗓子荼毒全身感官!無助的看著她化身為跳蚤又叫又跳、扯喉大吼,還用力摧殘著他最寶貝的六絲琴,自己卻像被點了穴道似的動彈不得!
而花靈則忙著換大氣,調整害她破音的key,再接再厲——
「啊啊——啊啊啊——
批紙才會完全來表達我的意愛
你的溫柔你的可愛
你的美麗你的風采
給我墜落你無邊的情海……」
(詞/伍佰·愛情限時信)
唱得意猶末盡,花靈決定再唱一遍,熱力十足的一把拉起木頭人李格非,對他道:
「來來!大家一起來!這種頂級的臺客搖滾,怎么可以坐在地上呆聽?當然是要一起又搖又滾啊!來,跟著我唱——無邊的情海、無邊的情海、無邊的——唔唔唔……」
被封口了!被終于清醒過來的李格非撲過來一掌封口了。
「妳、閉、嘴!」仗著身高與力氣的優勢,李格非終于還天地一片清靜。
「唔唔——」沒氣了、沒氣了、要休克了啦!花靈雙手亂揮。
將差點掉落在地上的六絲琴拿過,擱到一邊去,李格非才將她放開。
軟軟趴趴在草地上的花靈,終于呼吸到美好的空氣,連忙多吸幾下,當然也不忘抱怨兩句——
「你這個人真是太沒情趣了!我唱情歌給你聽,你不學起來也就算了,居然還想把我滅口!」好渴。爬到放酒壺的地方,抓起酒壺,卻找不到杯子。「還有別的杯子嗎?」
李格非瞪她。有人獨酌時會讓人準備兩只杯子的嗎?
那就是沒有了。花靈了解的點頭,找不到杯子,只好忍住口渴的感覺,眼睛依依不舍的盯著手上的香蓮酒直吞口水,最后嘆了口氣,找話題聊咀。
就算人家根本不理她,她也做不到把他丟下這種事啊!大家都這么熟了,朋友有難,心情超爛,就算出不了力氣,總可以做些讓他開心的事嘛!沒辦法,誰教他是她的金主,誰教她就是莫名的放心不下他,唉。
「我知道你今天工作很辛苦,其實我也想出去幫你的忙的,可是白總管說你早吩咐過了,要我在里頭待著——」
「省得妳愈幫愈忙,事情已經夠多了。」涼日。
「也是啦。我水性不好,也沒當水鬼的嗜好。哪像你們盛蓮人,個個都是水中蛟龍一只。」
即使經歷了剛才的「熱鬧」,李格非卻依然能堅強的回復他孤傲本色,又一個人自飲自悶起來,直接把花靈當空氣,忽略她的存在。
花靈看向天空,嘆道:
「好美麗的星空,好浪漫的月夜。這么美麗的景色,最適合發生浪漫的戀情了。」轉頭問他:「你上次跟人一同坐在月色下賞月是什么時候?」
李格非仍兀自飲酒,臉別向另一邊,不理她——
「啪!」
「哎啊!」花靈抱著右掌痛呼。忿忿指控:「你明明沒在看我這邊的啊!」
「少打它的主意。」利眼瞄著六絲琴,瞟過去一記警告。
花靈可不是好威脅的,甩了甩手,她還是向那把「吉他」靠近,對他嘿嘿涎笑道;
「你不理我嘛,我只好自個兒找事忙啊。我還有很多好聽的歌可以唱給你聽哦,今晚遇到我算你有福氣,平常我可不隨便唱給人聽的。」
「不許唱。」李格非很嚴肅的下令。
「我很會唱耶!你這個不懂音樂的家伙!」
「……總之,閉嘴。」對于沒有自知之明的人,李格非連罵人諷刺人的力氣也使不出來。如果一個人可以把制造出來的噪音當成天籟來自我崇拜,那別人還能說些什么?
「你曾經跟人在美美的月夜下談心嗎?有吧?一定很浪漫吧?說一下嘛,感覺怎樣?」不死心的問,也不死心的對那把「吉他」虎視眈眈。
李格非將六絲琴抓到另一側,淡淡應著;
「沒有。」
「啊?」花靈好驚訝。不只驚訝他居然這么爽快就回應她,更驚訝他所說的:「沒有?怎么可能?你開玩笑!」
她只是驚訝,沒有在竊喜,沒有哦!
「就是沒有。」李格非又靠回大石子上,整個人倦倦的,像是終于如愿把自己灌醉了。
「是你太挑剔了吧?」花靈想了一下,得出這個結論:「一定是這樣沒錯。你們這種長得帥的男人都一個樣,眼光高到沒幾個女人能看上眼,所以才會錯過累積浪漫記憶的機會。」
「不要尋我開心,我現在沒這個心情。」
花靈將身子挪到他身邊,也一同靠在大石子上,兩人比肩抵靠著。
「我沒事干嘛尋你開心?你真的很帥啊。」側轉身子看著他,輕道:「我知道盛蓮人沒你長得高、長得壯、長得粗獷,也沒你的力氣大。別人的長相很柔和,而你的輪廓很深,看起來很銳利;別人的五官很秀氣,而你的五官很搶眼;你的眉毛很濃、你的鼻子超挺、你的皮膚比別人黑,而且粗糙,毛發又茂盛……是的,你完全不像這個國家男人應該長成的樣子。可我始終搞不懂,為什么只是與別人長得不一樣,就要被稱作丑男?講這種話的人,是在嫉妒你吧?」
李格非緩緩將雙手舉起來,貼上自己的面孔,掩住別人目光的打量,再不肯讓人瞧見。悶聲命令:
「別看我。」
「李恪非——」
「不管妳還有什么話,都別說了。」
「只是說你帥,有必要抗拒成這樣嗎?」花靈嘆氣。
李格非打定主意不再理她,他看起來像是睡了。
「喂!」花靈在他耳邊叫。
他被吵得皺眉,但還是不理她。
花靈眼睛一轉,突然探手越過他身子,抓過另一頭的「吉他」,壞笑連連的威脅道:
「你再裝睡,我就唱歌嚇你嘍。」
他靜得像是死去。
「好,你自找的!嘿嘿嘿……」花靈怪聲怪氣的陰笑三聲,接著開始將樂器亂彈,又是一陣雜亂的轟砰砰聲,存心將琴彈壞似的。
「嗯咳!」清清喉嚨,要開唱了。
李格非全身悄悄僵直,考慮著要一把敲暈她,還是把自己敲暈?
他該叫她滾的!打一開始就該吼走她,今夜他只想獨處。可是他沒有,什么也沒有做,是醉得太厲害了吧?讓他百般倦懶,由著她這般放肆,現下又要唱歌來迫害他……
然后,他聽到了輕輕低低的歌聲,溫柔的哼起——
「這綠島像一只船在月夜里搖啊搖
情郎喲他在我的心海里飄啊飄
讓我的歌聲隨那微風吹開了你的窗簾
讓我的衷情隨那流水不斷的向你傾訴
椰子樹的長影掩不住我的情意
明媚的月光更照亮了我的心
這綠島的夜已經這樣沉靜
情郎喲你為什么還是默默無語……」
(詞/周藍萍·綠島小夜曲)
他想,他是醉了,也醉得睡了,睡沉了,進到夢里……
夢里,有人將他搗臉的手拉開。他抿緊的唇上,被輕薄了一個吻……
暖暖的,是夢。落在他唇上的,可能只是夜風……
他醉得太厲害,什么也記不得了……
「李格非,借我一條小舟。」花靈站在議事廳門口,朝里頭揮手叫著。
因為被守在門口的兩名護衛擋住,所以她只好在門口揚聲叫人啦。
議事廳里的李格非正在辦公,旁邊站著四個商號管事,氣氛有些凝重,像是被什么難題困住,一直沒有人開口說話,直到花靈的聲音吵進來,才將這幾乎可以說是靜止的畫面打破。
李格非冷冷望了她一眼就別開眼。那一夜過后,三四天來,都沒與她見上面,為著不知名的原因,連自己也弄不懂的意緒,他不想見到她。
所以他每天還是忙進忙出,但不再帶著花靈,放她一個人在黑島里自生自滅。而她也沒閑著,天天東走西串,可說是已經將整個黑島的結構都摸透了。若是現在隨便問她大宅里有幾個地窖、幾座倉庫、幾間荒置的空房密室什么的,她肯定都答得出來。
他知道她在做什么,也知道她為什么會這么做。而今天,已經把黑島都摸得一清二楚之后,一無所獲,當然要跑去跟「某人」呈報了。
「喂,李大公子,你有沒有聽到我的請托啊?我要借條小舟啦。」
「妳借舟做什么?」李格非淡問。
「我要去找子熙。」她說得很坦白。
李格非壓下胸口突來的氣堵,維持淡然語氣:
「子熙最近身體不好,青墨舫不見客。」
「不見客是應該的。不過,我是他的朋友,探訪生病的朋友是道義,我還給他做了人參雞湯呢——有沒有,那個人參就是你從雪國重金買回來,被不識貨的盛蓮人當作沒用的樹根草須,沒人要買,后來就被你放在倉庫角落認賠發霉的好貨啊。我跟玉芳總管要,她好大方哦,整筐都送我耶!也不想想那些至少有兩千蓮銀的價值說。」雙眼閃動著夢幻的光芒,吞吞口水繼續道:「人參是多好的東西啊,補五臟、安精神、保青春活力、又能養生益壽,尤其對病后調養身體最好。子熙看起來平常身體就不好,所以我才給他燉了人參雞湯。」
「是這樣嗎?」李格非的語氣帶著點酸。
「對啊,所以你一定要讓我去。啊,對了!」她轉頭對身后的青俊招手:「快拿過來。放涼了就不好吃了,來,我來拿,噢,好燙!」接過一盅份量十足的大陶碗,她對里頭的李格非大叫:「快讓我進去啦,很燙耶!」
李格非對護衛點頭,護衛立即放行。花靈飛快的沖進廳里,將陶碗小心放在李格非的書案上后,雙手立即貼在自己耳朵上。
「好燙,不過也好香哦。來,你快趁熱吃。這是鴿肉參耆湯,我特地幫你做的。你最近不是特別累,又沒什么食欲嗎?這個湯可以讓你恢復精神與食欲,你多吃幾次,就不會容易感到疲累了。」她將蓋子打開獻寶。
屋子里霎時彌漫了濃濃食物香,人參的味道更是讓人精神為之一振,在場的人被這前所未聞卻又極之引發人食欲的香味給吸引了,都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妳——」李格非看著桌上的湯,表情復雜。
「快點喝,我還讓廚房做了人參蓮子湯。是道甜品。待放涼了,就給你當茶喝。好啦,你慢慢吃,我不打擾了。我得趕快把湯給子熙送去,晚上會回來陪你吃飯,拜了。」
花靈將他壓坐在桌案前,把筷子湯匙都給他備好,最后,拍拍他的肩,確定他沒有反對的意思,決定趁機速速走人。這家伙有時變臉起來六親不認,她還是不要跟自己的好運開玩笑,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小俊,走了!」溜也。
「子熙!」
花靈臉色大變,將手中食盒放下,沖向床邊,扶著正在嘔吐的周子熙。
「你怎么了?咦!為什么你吐出來的是黑色的水?!」
周子熙整個人無力的靠在花靈懷中,望著自己污黑的雙掌發呆。
「你不小心喝到墨水嗎?」花靈一時找不到毛巾,便用衣袖給周子熙擦嘴,四下張望了下,發現房里沒有放水。「我叫人送水進來給你漱口吧。」
「不……用了,再等等。」周子熙扶著花靈的手,將身子靠回床頭。問道:「妳怎么進來的?」
「喔,我知道李格非派了很多人保護你,登上你的青墨舫之后,至少要過五關斬六將,才有機會見到你。我不耐煩等,而且我的雞湯也不能等,所以我叫白秀想辦法把我從你花廳的窗口送進來,沒走正門,也沒驚動外頭那些人。」花靈將雞湯提到桌上,很快舀了一碗湯。「來,沒有清水,用雞湯漱口也是可以啦。」
周子熙滿嘴酸苦,自然不會拒絕花靈的好意。一碗鮮美又昂貴的雞湯就這么兩三下的給漱掉了,花靈有點心痛,但沒有時間心痛太久,見他好些后,問;
「子熙,你到底生了什么病?」
周子熙望著雙手,眼神黯然。
花靈見狀,走到房間里唯一的窗邊,將窗戶打開一點,方位相當好,可以看到青俊與白秀所站立的小舟。她招招手,要他們過來——
「白秀,妳腰間的水袋給我。」
白秀以巧勁將水袋高高拋上來,讓花靈輕易接住。
「謝啦!我還要待很久,你先帶小俊去別的地方約會一下,等天快黑了再過來。」揮揮手,不理會青俊抗議,將人打發走了。
花靈找出一個小水盆倒水,端到床邊,仔細幫周子熙擦手。
「……請不要對格非說,好嗎?」周子熙輕聲懇求著。
「如果你的病很嚴重,現在不說,以后他也會知道,而且會非常傷心。如若只是小病,那么瞞著他又是什么意思?」花靈見他神情哀戚,似有什么難以訴之言語的心事,輕聲將自己的看法說完:「也許你覺得不讓朋友擔心是體貼的表現,但這往往只是自以為是的想法,別人并沒有被真正體貼到。有時候這種體貼,只會造成遺憾。」
周子熙無言。
花靈幫他的手洗干凈后,發現他衣服也吐臟了,問道:
「要不要換件衣服?我幫——」想到男女授受不親,改口道:「我幫你叫個男侍進來幫忙。」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來。」周子熙低頭看衣領,那兒有一片污黑。
「那我回避……」轉身要走向花廳。
「花靈,請妳留下。」
「啊?」花靈愣了一下。這種邀請會不會太豪放了點?
「我想讓妳看……」周子熙輕喃。
可不可以不要啊!花靈從來都不覺得蒼白男體有什么看頭,她對白斬雞又沒興趣;雖然愛吃無錫排骨,但一點也不愛看排骨男好唄!
就算要她看男人的裸體,至少也要有點料啊,例如李格非那種猛男就不錯,很不錯說。這樣即使因為看了男體被指為色狼還長了針眼,至少會甘愿一點點。
所以不要脫啦!子熙,你這個盛蓮第一美男的豆腐干,本小姐一點都不哈,真的。花靈滿腦子胡思亂想,就是沒膽回頭看。
窸窸窣窣的解衣聲。
「……十五年前,我做了一件愚笨的事,傷害了別人,也傷害了自己。我以為,許多事在那個時候就結束了,可是直到這兩年,我才知道,這事沒有結束……只有死亡,才能叫做真正的結束。花靈,我沒有生病,我只是……要離開這個世上了。」
「什么?!你說什么!」花靈驚得轉身,忘了周子熙可能還在換衣服。「你說死亡是什么意思?離開這世上又是什么意思……啊!子熙!你、你、你你你——」失聲訝叫,抖著手指,直指周子熙雪白平坦的胸口,張口結舌,再也發不出聲音。
「什么聲音?公子房里有叫聲!」花靈的叫聲驚動外頭的守衛。
「這不是公子的聲音,是女人!有女人闖進公子的房里!」
「有人闖入?快進去看看!」腳步聲疾奔而來。
「公子!公子!您在里面嗎?我們可以進去看看嗎?」一大群護衛都聚在花廳,不敢擅闖,只揚聲問。
「我沒事,你們別進來。」周子熙很快的將內衣與中衣穿好,而花靈還呆在原地,怎么也回不了神。他走近她,輕輕喚著:「花靈?」
「啊?」龜速回神,仍恍惚中。
「妳還好嗎?」
「……子熙……」
「嗯?」
「你的蓮花好漂亮喔……」她心醉神迷。「我從來不知道光是用金與黑兩種顏色就可以把蓮花畫得這么高貴美麗,真是不可思議!」真的好美,超美超亮超炫,可說是美得無與倫比、驚世絕艷,以后看不到怎么辦啊啊啊啊……
不對!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重要的是、是、是——
「子熙,你不是墨蓮嗎?為什么你胸口的蓮花卻是黑中帶金?這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會……」花靈驚呼聲隨著周子熙哀傷的表情而轉為低吟,終至再也發不出聲音。
這個美麗的男子在微笑,可是她卻在他臉上看到了世界上最深濃的哀傷。好美,美到讓人喘不了氣,美到讓人想流淚。
花靈從來不曉得,一個人美得最極致的時候,就是他哀傷絕望卻哭不出來,只能笑的那時。
于是,若有人不小心癡望到他的美時,只能流淚,不由自主的代為流淚。
天空呈現七彩繽紛的顏色,像是各種顏料被淘氣的打翻,暈染出一片熱鬧的景致。這是屬于盛蓮專有的黃昏色調,美得讓人恍如置身夢中……
「公子,請問要進膳了嗎?」內總管白玉芳小心翼翼的走進餐廳,問著那個端坐在飯桌前的主子。
李格非沒有回答她。他沉肅的臉孔漠然的盯著桌子另一頭的那副碗筷看。那個約他一同吃晚飯的女人,至今仍不見蹤跡,似乎在別的地方待得太快樂,快樂到忘卻時間流逝,忘了現在已是用膳時間,忘了她隨口對別人許下承諾……
只是隨口的一個承諾,不過就是一個無聊的承諾,從一個玩世不恭、行事不曾正經過的女人口中說出來的承諾,怎么可以當真?又怎么可以聽信?
會將她的話當真看待的人,一定是個傻瓜……
「……公子?」被沉默的氣氛壓得快要抬不起頭的白玉芳,嘖嚅的又要開口。
「進膳。」李格非冷冷道。
「是是!」松了口氣,白玉芳馬上走到門口,對外頭的人下指令:「公子要進膳了,快點!動作俐落些,別讓公子餓著了。」
很快的,十個傭仆輕手輕腳送菜進來。冷盤小菜、水煮青菜、各種魚肉、鴨肉等等的,今晚廚房做出來的菜特別多樣豐盛,擺了滿滿一桌,足夠十個人吃了。
白玉芳站在餐桌邊指揮仆人上菜,心中忍不住嘆氣連連。平常公子飲食都不放在心上,餓了也都只是隨便吃個東西,沒讓廚房這樣大費周章過。今兒個聽說要與花靈一同用晚餐,從下午就不時吩咐廚房要盡心些,不要只做些沒味道的食物,因為花靈一定會嫌棄。主子還對她解釋著,可不能讓人家笑說他李格非連個客人也喂不飽,這花靈,也不知打哪來的,就愛吃些怪食物……
主子為了準備這一餐,整個下午幾乎都沒法工作,把四大總管撂在一旁干瞪眼,凈找她詢問著廚房的進度,生怕做出來的東西會被花靈嫌棄,整個大宅的人就為了準備這頓難得的餐約,忙得沒一個得閑,做出百來道菜,還得一一送到議事廳給主子檢查過,若是不合格,就得重做。
難得見主子露出這么在乎的神情,大伙都希望這大半天的忙碌,可以使主子有個愉快的晚餐時光……可是,已經等了半個時辰了,那個讓大伙忙翻天的女人,卻仍不見蹤影。
白玉芳原本對花靈是沒有任何好或壞方面的觀感的,可是現在,隨著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外頭的天色漸漸轉成墨黑,而主子的眼神也變得空茫之后,她對花靈這個女人,便不由自主的產生一種恨意。
主子這一生吃過的苦頭已經太多了,多到主子必須強迫自己對全天下的人失望、將所有人視為敵人,以憤怒面對世界,才找得到力氣活下去。而花靈這個女人,什么都不知道,卻敢胡攪蠻纏的打亂主人平靜的心湖。她或許只是興之所至的開玩笑而已,卻不知道這種開玩笑,是會要人命的。
那個女人!那個女人!最好……就此消失,不要再出現了吧!趁現在公子尚未對她太過在乎之前,不要回來——
「哈啰!李格非,我回來了!你在哪里啊?」
花靈的聲音像是深夜里的驚雷,霹靂啪啦轟進死寂的餐廳,然后——
「嘩啦啦啦——」
整張黑崗石材雕成的大餐桌,被狠狠的掀翻,發出巨大的聲響。所有人都驚得跳開,膽子小一點的人更是直接昏倒在當場。
花靈踏進餐廳大門時,見到的正是滿地的狼籍情狀,但她沒空想太多,直直跑到李格非面前,開口道:
「馬上跟我走,我有話跟你說!」說完,伸手要拉他。
但李格非早她一步將她推開!
「別碰我!」
李格非的力道沒有控制,花靈被那巨力一推,整個人被推撞到門板上,痛得她臉都擰了,連話也講不出來。這個人是在發什么瘋啊?要發瘋也別在她有重要的事必須跟他說的現在好瞋?她喘了好幾口氣,才有力氣再說話:
「你是怎么了?算了,這個不重要。我要跟你說一件事,子熙他——」
「住口!」李格非臉色厲如地獄修羅。沖到她面前,將她用力提起,丟給門口兩名護衛:「立刻把她關到東倉庫,我不想再看到她!」
兩名孔武有力的護衛馬上行動,一人一邊挾持起花靈,快步走人。
「喂!這是做什么?李格非!你瘋了!」
「塞住她的嘴!」厲吼。
「唔唔唔——」
碰!餐廳再度發出巨響!
黑崗巖餐桌被丟向墻壁,將墻壁硬生生砸破一個大洞!
所有人都噤若寒蟬——包括那已遠去的「唔唔」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