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斜照,倦鳥歸林。龍首池里的一汪碧水,被柔柔春風所吹皺。
“本宮聽得頭都疼了!”太平公主苦惱的皺著小眉頭兒,“婉兒,情愛之事為何如此復雜難懂?一會兒如蜜甘甜,一會兒又如煎似熬!人莫非是生來就是要犯賤的么,明明如此痛苦,還紛紛趨之若鶩?”
“公主殿下,追求情愛,是人之天性。”上官婉兒侃侃的答道,“其實,一萬個人就有一萬份獨屬于自己的情愛,個中滋味唯有自己方能品評,外人都不足以體會。旁人的經驗與觀點,也并非完全就能適合于自己。”
“那本宮與你說了這大半天,都要口干舌躁了,豈非是白說?”太平公主更是郁悶了。
上官婉兒低眉頜首,“婉兒無能,未能幫到殿下!”
“……”太平公主皺著眉頭咬了咬牙,“你便直接告訴本宮,今日不歡而散之后,我是否應該主動去找他呢?”
“這……”上官婉兒為難的猶豫了片刻,說道,“這等事情,沒有什么應該與不應該。公主殿下覺得值得,就可以去做;如若覺得不值得,就不必去做。當然,前提是天后娘娘會準許。”
“說了等于沒說嘛!”太平公主不滿的輕哼了一聲,“婉兒,本宮對你和盤托出倚你為心腹,你為何時時有所保留,不肯對本宮直言相告?”
“殿下誤會了。”上官婉兒答道,“實在是,情愛之事沒有道理可言,更沒有對錯可言。因此婉兒也不敢斷言,如何做是對、如何做是錯。這天底下,怕是就沒有一個人能夠明斷情愛之中的是非對錯。向來只有……愛,或者不愛!”
“哦?”太平公主眼睛一亮,“情愛之中沒有是非對錯,只有愛或者不愛?”
“婉兒愚見,便是如此認為的!”上官婉兒答道。
太平公主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如此,本宮決定了!——出宮,去找薛紹!”上官婉兒低眉頜首而拜,不置可否。
太平公主詭奇的一笑,“本宮要挑個合適的時機去請奏母后,并且,讓你陪我同去!”
“……”上官婉兒再度愕然,我可是天后的貼身女官,卻要陪你出宮去……談情說愛么?
“你怕天后不允?”
上官婉兒點點頭。
“嘿,本宮自有妙計!”太平公主神秘而自信的笑了起來,智珠在握。
夜幕悄然降臨。
薛紹與月奴遠遠的在一座府第之前翻身下馬,正巧看到那府門大開,一輛馬車駛入了府內。
“公子,時辰剛好,他回來了。”月奴道。
“很好。”薛紹微然一笑點了點頭,心說薛元超之子薛曜身為朝廷五品正諫大夫,干的是監督帝王言行、匡正帝王得失的嚴肅工作,首要的職業操守就是自己品行端正,要有一身正氣。再加上他有薛元超這個極重家教的嚴父在上,薛曜每日勤謹于公務之余必然早早歸家,絕對不會在外面花天酒地的鬼混。
這一對父子都是出了名的為人師表,品行莊嚴。
“我去登門求見,你在此等候。”薛紹略整了一下衣冠,拿著竹筒畫軸朝大門走去。
“是,公子。”月奴牽著馬應了一聲,頗為不屑的瞟了瞟那大門和圍墻兩眼,心說公子為何要屈尊攜禮來拜訪這個同宗的酸儒?那區區的大門和圍墻豈能攔得住人?還不如讓月奴將那老夫子生擒而來,再讓他乖乖答話呢!
薛紹突然停步走回到月奴面前,“切忌不得無禮造次!”
“呃!……是!”月奴的脖子都縮了一縮,心中慌道莫非公子能夠聽到他人心聲?……啊,我居然忘了公子是有神通之人,連鬼怪都可降伏呢!
薛紹無奈的搖頭笑了笑,你那臉上的微表情也太明顯了!
他上前敲門,少頃就有門吏來應。
“郎君夤夜來訪,不知有何賜教?”門吏是一名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一眼看去卻半點不像一般的仆人,而像一位飽讀詩書的儒雅長者。
“請長者代為通傳,就說汾陰薛紹,特意前來拜訪族兄薛大夫。”薛紹拱手拜道,“汾陰”是郡望,河東薛氏望族的發源與聚居之地。
“屈折公子稍等片刻,老朽這就前去通報。”一提汾陰,男子就算是不認識薛紹也心中明白了幾分,于是口稱公子甚是儒雅謙恭的拜了一禮,轉身離去。
常言道什么樣的主人就養出什么樣的狗,這話雖然不中聽,卻是話粗理不糙。單從這門吏的舉止言談來看,薛曜定然是個知風雅、重禮節的人。
河東汾陰薛氏一族,尤其是西祖一房,用后人的語來形容那是“禮樂流范、軒冕顯榮”,意思就是門風嚴謹、家學昌盛,歷朝歷代都有名臣名仕源源輩出。
門風嚴謹與崇尚儒學鑄就了許多仕族豪門的人文氣象,也正是他們“代有人才出”的家族底蘊。河東薛氏就是一個極重風門、家學傳世的大仕族,族內出了許多揚名當今、聞名于史的大文豪與大學者。
其中最為著名的,當屬“河東三鳳”。
從明朝起,但凡兒童啟蒙開智都會讀一本啟蒙讀物《幼學瓊林》,其中就有一句是這樣說的——“荀氏兄弟,得八龍之佳譽;河東伯仲,有三鳳之美名”。
那“三鳳”就是指成名于隋唐時期的薛氏三位大學者——薛收,薛德音與薛元敬。
其中薛收是三鳳之首,乃是前隋名仕薛道衡之子。薛收早年曾在李世民的天策府擔任記室參軍,是李世民的十八學士智囊團成員之一。他為李世民出謀劃策立下了許多奇功,文學才華也是名揚天下。如果不是因為年僅三十三歲就英年早逝夭折了,薛收的成就未必會低于房玄齡和魏征這幾位貞觀功臣。
薛收,正是薛元超的父親。
薛元超以他才華蓋世名揚天下的父親為榜樣,刻苦治學勤謹為官,如今已是朝廷仰仗的宰輔重臣、享譽宇內的一代鴻儒。他還舉薦了許多德才兼備的寒門學子為朝廷所重用,堪稱桃李芬芳、門生故吏遍及天下,士人學子尊他為——“天下文宗”!
有薛收這樣一位祖父、薛元超這樣一位父親,薛紹不難想像薛曜的為人品性是個什么樣子了。
片刻過后,府里走出來兩個人,一個是方才應門的男子,另一人則是個三四十歲的儒雅文士,步態從容不急不緩,臉上的帶著微微的笑容,既不生疏也不親熱,走到了門口來對薛紹拱手一拜,“承譽大駕光臨,在下不及遠迎,還望恕罪!”
“大夫言重。”薛紹一板一眼的回了禮,“紹不請自來,若有唐突冒失之處,還請莫怪。”
“你我族親兄弟,不必以官爵論交。”薛曜微然一笑,“承譽,請!”
“族兄,請!”
書香豪門、官宦之家,難免禮儀繁瑣。
薛紹和薛曜好生寒暄了一陣后,方才拿出那個竹筒取出貼軸來,說道:“實不相瞞,小弟藏有一貼,據說是當年虞世南奉太宗皇帝之命,臨募的一貼蘭亭序。如今世上贗品紛紛,小弟才疏學淺無法辯識,因此特意前來肯請族兄,代為鑒定。”
“哦?”薛曜一聽這話,一直八風不動的神色略微有了一些起伏,“承譽所言,莫非是《虞摹蘭亭序》?”
“正是。”
“取來我看!”
薛紹看他這副急不可待的樣子,頓時心里笑了。像薛元超與薛曜這樣的正人君子、道德楷模,既不會趨炎附勢,也不會為財帛美色而動心。唯有投其所好,才能與之接近。
這對父子,都對書法有著癡迷的愛好。
至晉朝開始,王羲之的書法“王字”成為主流,太宗皇帝更是竭力將它推到巔峰。所謂“上若有好、下必甚蔫”,大唐的士大夫十有九成都習練并癡迷王羲之的書法。
虞世南,則是本朝最有王羲之風骨的大書法家,同時,他還是李世民的書法老師。虞世南去世之后,褚遂良憑著一筆“近似”虞世南的書法成了李世民的心腹近臣,繼而成長為一代名相。而褚遂良則是薛曜的舅公——他還能不為虞世南的真跡而動心嗎?
薛曜無比鄭重小心翼翼的攤開了字貼,神情肅重而虔誠,宛如是在朝拜神明一般,細細的品鑒了許久,他深呼吸了一口,“承譽,此貼極有可能是虞世南的真跡!”
“當真?”薛紹作驚喜狀。
“應該是錯不了。”事關重大,薛曜也沒有一口將話說滿,思量了片刻之后,他又道,“家父曾收藏有虞世南的幾篇手稿真跡。他老人家,定能明辨直偽!”
薛紹不由得笑了,你也太配合了吧!……當然,這在預料之中。這世上如果還有一個人能夠權威的明辨此貼的真偽,定然是“天下文宗”薛元超!
“不如,我將此貼留于族兄此處,待令尊大人有空了,再看上一眼?”薛紹試探的說道。
“不可、不可!”薛曜連連擺手,“此貼若是真跡,當屬傳世之寶、萬金難求!”
薛紹笑了,“君子之交淡如水,小弟既然能把此貼拿出來專請族兄鑒別,無非就是仰慕族兄的才學見識和品行德操。至于令尊大人,天下文宗為當世儒生之表率,紹更沒理由多慮了!”
“話雖如此,此貼,萬不可收!”薛曜很堅持,正色擺手。
“哎,那小弟……”薛紹苦笑,“只好另請高明了!”
“承譽且慢!”薛曜面露一絲疑惑之色,“承譽為何只字不提,去請家父親自鑒別呢?”
薛紹訕訕的苦笑了兩聲,“小弟不守門風不治家學,恐令尊不喜拒之于門外。因此……”
“承譽,你多慮了。”薛曜的呵呵笑了兩聲,“若得方便,現在就請你與我一同前往家父府上,走上一趟吧!”
薛紹心中暗自一笑,居然比我還心急了!
一貼字畫而已,送你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