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儉和那青年“哈哈哈”的大笑起來。顯然,他們不是那種古板教條的老夫子,不然肯定要吹胡子瞪眼的大罵妖兒濫改儒家經典了。
薛紹也笑了,妖兒真是越來越耿直了,怕是受了月奴的影響。她這樣的耍起寶來,對裴行儉的殺傷力可就太大了一點。
“《離騷》你會嗎?”妖兒一點兒不在意他們的大笑,一邊吮著手指吃著松子糖一邊說道,“不如你就背這個給我聽吧,因為我是楚人!”
薛紹笑著搖了搖頭,用腳下的木屐在大石頭上敲擊了起來。嗒嗒嗒,嗒嗒嗒,聲音清脆傳得悠遠。妖兒一聽到這聲音,表情一下變得認真又凝重起來,站了起來認真的聽著,聚精會神。
裴行儉和那個青年很好奇的看著她,“這是怎么了?”
妖兒聽了一會兒,吐了吐舌頭,連忙站直了身體正兒八經的對著裴行儉拱手拜了下來,“尊長恕罪,小女子方才太過失禮了!”
“咦?”裴行儉好奇的看向薛紹那邊,他自然也聽到了木屐發出的敲擊聲。
妖兒怯怯的回頭看了薛紹一眼,伸出指頭放在嘴邊“噓”了一聲,小聲道:“神仙哥哥在罵我呢,他用木屐敲來四個字——目無尊長!”
裴行儉和那青年愕然對視了一眼。
驚詫!
大唐的軍隊里有鼓點號角,金鐃旗幟,哪怕是沒有從過軍的人都知道,這些都是軍隊用來傳播信息的工具。
可是,這些傳遞辦法都是簡單粗糙而且固定不變的,比如擂鼓沖鋒鳴金后退。裴行儉還真沒見過有什么辦法,能夠把具體的“字”通過敲擊的辦法來傳遞!
嗒嗒嗒,嗒嗒嗒,薛紹的木屐在繼續敲擊石頭。
妖兒嘻嘻的一笑,又拱手拜了一記,說道:“小女子不學無術,尊長千萬不要怪罪!應該是——不亦樂乎!”
“這也是那位神仙哥哥敲過來的字?”裴行儉驚訝的問道。
“是呀!”妖兒乖巧的點頭,“四個字,不亦樂乎!”
“尚書,這不可能吧!”寡言少語的青年,終于是開口說了一句話。
“尚書?”妖兒眨了眨眼睛,表情當中流露出一絲懼意,“好像是官名噢!很大的官!”
“不是不是,他在叫我叔叔呢!”裴行儉笑瞇瞇的揮了揮手,示意妖兒蹲到他身邊來,說道:“小姑娘,你怎么知道那位神仙哥哥的敲擊,代表的是什么字呢?”
“不能說。”妖兒一本正經的道,“不然神仙哥哥會打我屁股的!”
裴行儉啞然失笑,“這是那位神仙哥哥想出的辦法嗎?”
“對呀!神仙哥哥可聰明了!他教我好多好多的東西!”妖兒說道,“他教我吟詩,學算術,練武,還有這種藍田秘碼,可好玩了!”
“藍田秘碼?!”裴行儉和那青年異口同聲的低聲驚道。
“對呀!”妖兒笑嘻嘻的點頭,“他還教了我一種特別好玩的絲線銅……”
說到一半,妖兒慌忙捂住嘴,面露驚慌之色。
嗒嗒嗒,嗒嗒嗒……
“不好了,神仙哥哥生氣了,我要回去啦!”妖兒急忙站起來,沖裴行儉彎腰拱手的拜了下來,“拜別尊長。”
裴行儉一臉笑容的點了點頭,又饒有興味的看了稍遠處的薛紹一眼,說道:“小姑娘,你明天還來嗎?”
“我要是來,你就背《離騷》給我聽嗎?”妖兒說道。
“好,一字不漏的全部背給你聽!”裴行儉說得斬釘截鐵,像是在軍隊里發號施令一樣。
“嘻嘻,一言為定!”妖兒歡喜的點頭,“我一看到你就想起我的外公,我可喜歡我外公了!如果神仙哥哥明天再來釣魚,我就央求他帶我一起來,我給你糖糖吃!”
“好,一言為定!”裴行儉呵呵直笑,“能有糖糖吃,不亦糖糖乎?”
“嘻嘻,我走啦!”
提著褲管踩著稀泥,妖兒回到了薛紹的身邊,嘿嘿的笑,“神仙哥哥,你別生氣好嗎?我剛才不是故意的!”
薛紹笑了一笑,“那位老人家約你明天再來嗎?”
“是呀!我想聽他背《離騷》給我聽!”妖兒認真的說道,“我外公當年最喜歡《離騷》了。我雖然也能背,但有好多好多不懂的地方。我想向他請教呢!”
薛紹不禁好笑,你倒是自來熟,也不問人家是誰,花一顆糖就要請他做你的便宜老師——那可是當朝身兼文武三品雙職的禮部尚書和檢校右衛大將軍、剛剛帶著十幾萬軍隊打了勝仗回來的大唐元帥!
“神仙哥哥,我們明天再來釣魚,好不好嘛?”妖兒眨巴著烏黑圓溜的一對兒大眼睛,小聲的央求道。
薛紹摸了摸下巴,笑道:“好是好,但你得負責挖蚯蚓。”
“好耶!”妖兒歡喜的咯吱笑了起來,“我叫月奴姐姐幫我一起挖,她力氣好大的,一會兒就挖好了!”
“月奴才不會幫你干這種事情。”
“她要是不幫忙,等她被絲線銅錢弄得睡著了,我就咬她的胸脯!……白花花圓乎乎的,像剛出鍋的大肉饅饅!”
另一邊,打傘的青年也蹲了下來,在裴行儉耳邊說道:“尚書,這個小童兒方才聽到木屐的敲擊聲就能知道是什么意思,甚至是哪幾個字都能說得一清二楚。莫非是他二人事先商量好了的?”
裴行儉手執釣竿平靜的看著水面,淡淡道:“她沒說謊。”
青年的表情略微滯了一滯,默然的點頭。
有件事情別人或許不大知道,但青年跟隨裴行儉身邊多時,他是肯定知道的。那就是,裴行儉洞悉陰陽、精通相面識人之術。有這樣的陰陽奇術傍身,那個天真無邪的小小童兒還有可能騙得過裴行儉么?
裴行儉最為著名的一次預言,當屬給王勃相面批命。
王勃是著名的神童,六歲就能下筆成文,十歲通六經,十六歲被當今陛下召入禁中對策而深受賞識被封為散朝郎,并成為前太子李賢的伴讀。
就在王勃名揚天下被世人所稱道的時候,裴行儉卻說王勃輕浮急躁賣弄夸耀,非但做不到大官,還會早早夭亡不得善終。
果然,年僅十八歲的王勃因為一篇輕佻諷刺的文章激怒了皇帝李治,被逐出李賢的王府。過了四年他才好不容易混到一個遠州參軍,卻又殺人犯法,運氣好遇到天下大赦才撿了一條性命,他父親卻因為而受到連累被貶了官。
五年前,年僅二十七歲的王勃,意外溺水而亡。
除了對王勃的這一次“鐵口直斷”,裴行儉還給許多將軍大臣相過面,大多都是隱而不言或是密而不傳,但無一不應驗。這些年來,由裴行儉舉薦提拔的文官武將已是數不勝數,許多人已是官至五品通貴以上。
裴行儉的“陰陽識人”之能,或許不像他的文治武功那樣著名,但卻是一件無往不利的“秘密武器”。
“如果用那樣的擊敲之法,傳遞軍中的信息,當如何?”裴行儉突然說道。
青年的眉頭略微緊了一緊,“軍中向來有鼓角旗語或是快馬斥侯往來傳遞消息。鼓角簡明,但所能傳遞的信息不多,而且容易被敵軍認穿;旗語繁瑣,視線以外不可得知;斥侯倒是能夠精準的傳遞消息與命令,但容易因為斥侯的個人安危或是馬匹的優劣快慢而誤事。”
“戰場訊息瞬間萬變,如果有一個精密而迅捷的方法來傳遞軍情與命令,大軍的指揮就能更加得心應手。各軍行動迅速敏捷有如人的四肢一樣收發自如,那樣,無疑將勝算大增!”裴行儉微微的皺了皺眉頭,“還有,方才那個小童兒當著我們兩個大人的面接受訊息而不被識破,而且那個信息的傳遞居然能夠精準到每一個字!如果我們的軍情傳遞也用上這樣的技巧,那就根本不用擔心軍情泄露了。想出這個法子的人——著實厲害!”
青年的表情微然一變,“著實厲害”這四個字,可是很少從裴尚書的嘴里說出來的。
“要不末將去把那青年郎君請來一敘?”青年道。
裴行儉微笑的擺了擺手,“暫時不必。”
“是。”
裴行儉撫了撫須髯,意味深長的眉梢輕揚微微笑了一笑,突然雙手抓竿奮力一提,竹竿一下就被拉彎了,柔韌的釣竿尖頭猛然往水底一沉!
“上鉤了!大的,一條大的!”
傍晚時,雨停了。
妖兒提著鞋子扛著竹釣竿,歡天喜地的赤腳小跑在曲江池柳堤岸上,“有魚吃嘍,有魚吃嘍!”
薛紹踩著木屐嘎噔、嘎噔的走在后面,呵呵的笑,看了一眼手里提的水桶,收獲真不錯,六條鱸魚,平均一斤左右。
裴行儉釣得更多,還有一條四五斤的大鱸魚,于是早早的滿載而歸了。
薛紹心想,我務必要趕在我大哥來長安正式和二圣商談婚事之前,和裴行儉搭上關系。最好是,在燒尾宴的時候請到裴行儉到場。另外,如果婚事真的談了下來,在成親之前,我務必要出去打上一仗混一點軍功在身,先入為主的塑造起一個“將軍功臣”的形象,而不是吃軟飯的花瓶男。
否則把婚一結,“駙馬”的身份將是一個極大的桎梏,我再要去干這些事情,可就非常的不方便了。
時間緊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