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銘在裴府仆人的帶領下把馬牽到了后院馬廄安頓好,仆人請他在偏廳用茶,然后就自顧去忙碌了。吳銘喝了一小會兒茶走出廳外,看到天井里晾著幾件剛洗好的衣服。
其中有一件,是裴行儉的紫色朝服。
大唐的官服有定制,五品通貴以上著紅色,三品親貴以上著紫色。裴行儉剛剛被朝廷授予二品特進文散官與二品河東縣公的爵位,這套官服顯然也是新的。
吳銘走出房間站在回廊下,眉頭微皺久久的凝視那件官服,站了有一盞茶的時間那么久。
裴府的仆人并不多,偶爾有一兩個路過的最多看他一兩眼,沒什么人過來多問一句。
良久之后,四下無人。
吳銘走到天井中,站在那件撐開晾好的官服前,斗擺前袍雙膝著地,行稽首之禮大拜下來,以頭觸地,有如敬拜神明。
禮罷之后吳銘站起身來,臉色沉寂一言不發,靜靜的走回了偏廳里繼續飲茶。
片刻后,一個細碎的腳步聲響起,徑直朝偏廳走來。吳銘眉頭略動放下了茶盞,站起身。
一個三十上下的婦人站在了門口,面容嬌好體態婀娜,衣著鮮艷飾戴華麗,與整個裴府的簡樸到寒酸的景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吳銘不敢直視連忙拱手拜下,不知對方來歷,于是箴口不言,只是拜。
“貴客免禮。”婦人站在門口回了一禮,說道,“奴家是裴行儉的妻子,娘家復姓庫狄。”
“原來是裴夫人,在下失禮了。”吳銘再拜,“我是薛公子的隨從,跟隨家主人一同前來拜訪裴尚書。”
“貴客不必多禮。”庫狄氏回了禮,好奇的上下打量吳銘,“奴家斗膽相問,貴客為何要對家夫的官袍大禮相拜?”
“這……”吳銘略顯尷尬的笑了一笑,想必她是在遠處看到了。
庫狄氏略微笑了一笑,“既然貴客有隱衷,那奴家就不打聽了。貴客適才說了貴主人是薛公子,敢問是哪位薛公子?”
“汾陽薛承譽,諱紹。”
庫狄氏明顯是眼睛一亮,“薛駙馬到了敝府?”
吳銘略微一怔,笑道:“我家公家公子還沒有與太平公主殿下成婚。”
“奴家失言了。”庫狄氏拱了一手,“來人,好生招待這位貴客,不得絲毫怠慢!”
“是……”兩名戶婢連忙應聲走了過來。
吳銘忙道:“夫人恩義,在下心領了。在下是出家之人……”
庫狄氏不由得一笑,“大師不必誤會,奴家只是讓她們伺候茶水,只在門外候待。”
吳銘拱手拜了下來,“多謝夫人。”
“告辭。”庫狄氏回了一禮,好像有些著急的翩然而去。
吳銘略微皺了皺眉頭,裴行儉的正房夫人怎會如此年輕?庫狄氏,還是個胡人女子?
正堂里,薛紹正與裴行儉談到緊要之處,大門被敲響,響起一個婦人的聲音,“夫君可在堂中?”
裴行儉正聲說道:“我在招待重要的客人,任何人不得叨擾!”
“夫君所說的客人,是否就是汾陰薛公子?”庫狄氏說道,“奴家想見一見薛公子,求夫君恩準!”
“你一個婦人何以登得大雅正堂,還不退下!”裴行儉厲聲道。
薛紹連忙道:“裴公息怒,既然尊夫人有此之意,薛某是晚輩理當如命。”
裴行儉只好搖頭苦笑了一聲,拱手道:“拙荊是個胡人,不太懂得中原仕族之禮法,讓薛公子見笑了。”
“裴公言重。”薛紹回禮。
裴行儉這才說道:“薛公子虛懷若谷不予計較,準你進來說話!”
庫狄氏推門而入,薛紹看到她也是略微吃了一驚,這要是在外面碰到,打死也不會讓人想到她會是裴行儉的正房夫人。
裴行儉年過六旬,庫狄氏不過三十上下。裴行儉衣著簡樸內斂寡言,庫狄氏光鮮照人風姿綽越。
這一對老夫少妻,還真是反差強烈!
“薛公子在上,請受奴家大禮一拜!”庫狄氏說罷,突然對著薛紹大禮拜下。
薛紹尷尬的愣住了,你一個二品華陽夫人又是長輩,這樣拜我讓我如何受得起、讓我如何回禮?
裴行儉在一旁苦笑不已,“薛公子見笑,但以俗禮還之即可。拙荊當真是不太懂得中原禮法!”
不等薛紹說話,拜倒在地的庫狄氏說道:“夫君此言差矣,奴家理當就以九拜之中最大的禮節稽首大禮,來拜薛公子!”
裴行儉與薛紹同時一愣,薛紹忙道:“夫人快快請起,此等大禮著實折煞薛某。但有言語,不妨坐下來細細商談。”
“多謝薛公子!”庫狄氏半點也不扭妮,親自取了一塊坐榻在離二人稍遠的地方打橫了側坐下來。
裴行儉的表情挺尷尬,苦笑。
薛紹看得出來,雖然裴行儉努力在外人在面前表現出一家之主的強勢,但實際上他就算不是個懼內之徒,也對自己這個年輕的夫人非常的寵溺。
否則,庫狄氏何以打扮得這樣光鮮照人,還敢叩門打擾裴行儉接待重要的客人?
“你有何事,說完快走!”裴行儉板著一張老臉說道。
“謝夫君。”庫狄氏拱手回了禮,說道:“薛公子見諒,其實奴家深知女流不登正堂不會賓朋,但今日,奴家確有要事對薛公子講。”
“夫人請說。”薛紹也挺好奇,素昧平生你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跟我講?
“謝薛公子。”庫狄氏一板一眼的對薛紹施了一禮,說道:“其實在與薛公子見面之前,家夫已經多次在奴家面前提起薛公子,對公子的才華器識贊不絕口。家夫還曾口口聲聲的說,公子就是他尋找了多年的衣缽傳人!”
“你……”裴行儉的臉一下就漲紅,“你這婦人,滿口胡說!”
薛紹干咳了一聲忍住笑。
“薛公子是個明白人,夫君又何必矯情否認?”庫狄氏說道,“你與奴家在臥房之中說的話,還能有假?”
“你再敢矢口亂言,就給我出去!”裴行儉抬手朝外一指漲得老臉通紅,看那模樣是恨不得挖個地洞鉆進去。
薛紹忍住笑也沒有多說話,他知道,庫狄氏還沒有說到真正的重點。
“夫君,奴家今日拼著吃了家法也要當著薛公子的面說一句實話,你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庫狄氏半點不害怕,針鋒相對的道。
“你!……”裴行儉的動作和表情都凝固了半晌,苦笑一聲雙手一攤,“罷了,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老夫由得你
落一通。薛公子要笑,就笑出聲來吧,老夫今日不要這張老臉了!”
薛紹仍是沒有笑,一本正經的道:“裴公不必在意,夫人心直口快,或許真有她的道理——夫人,你請說。”
“還是薛公子爽利!”庫狄氏拱手拜了一記,說道:“薛公子,其實夫君早就動了愛才之心,想要收你做入室關門弟子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但又深有顧慮。”
裴行儉的臉皮都抽搐了一下,嘆息了一聲把頭都扭了過去,表示“隨你胡說八道一通”。
“裴公有何顧慮?”薛紹問道。
庫狄氏說道:“夫君怕你日后仗兵作亂無人可制,禍及神器遺害蒼生!”
薛紹這下笑了,“裴公所慮,不無道理。兵家授徒向來謹慎,當年侯君集要向衛公學兵法時,衛公也是這樣的想法。事后證明,衛公所慮頗為正當。”
“但奴家以為,家夫是書讀得越多、人活得越久,就越發的患得患失與矯情膽小了!”庫狄氏生怕裴行儉出言打斷,于是快嘴快語的說道,“汾陰薛氏歷來就是擁護李唐的大世族,薛公子是李唐貴戚身負皇室血脈、現在薛公子又要娶公主做駙馬。就像是一顆樹一樣,薛公子的根都深深的扎在了李唐的土地之中。將來薛公子如若掌兵,定然是以李唐神器為念,御外敵平內患成不世之功業,又豈會為禍李唐天下荼毒李唐子民,那不是自斷根骨自毀家業嗎?”
薛紹哈哈的笑,“夫人,果然有見識。”
“她當然有見識了,婦人之見而已!”裴行儉嘴角兒都在抽筋的冷笑。
“那依夫君之高見呢?”庫狄氏仿佛還有一點激動了,坐直了身體大聲道:“夫君時常把陽壽將近掛在嘴邊,時常嘆息畢生所學后繼無人——你就只念著你的一世功名才學,就從未替我們母子想過嗎?夫君,奴家比你年幼三十歲,如今最大的兒子都還只有七歲。你若百年之后,我等孤兒寡母將要何所依存?縱然奴家可以謹守家門足不出戶,含莘茹苦將我們的三個孩兒養大成人。可是你為官三十多年豎下了多少政敵,多少人盼著你死了再拿我們孤兒寡母開刀報負?奴家關好家門,就沒有人來招惹了嗎?遠的不說,你本家的兄弟裴炎能不落井下石?”
“住口!”裴行儉厲喝一聲,仿佛是動了一點真怒。
“奴家失言,夫君恕罪!”庫狄氏慌忙走到堂中,正身拜倒在地。
薛紹不動聲色只在心中暗道,記得大哥曾經說過,有人認為裴行儉可以做“尚書右仆射”與劉仁軌平起平座,但肯定也就“有人”認為裴行儉絕對不可以坐到那把交椅上去。
反對的人當中,或許就有裴炎一個。
首先裴炎與天后的交往甚密,他哪能不知道天后是絕對會反對裴行儉出任右仆射的?再者,同是出身聞喜裴氏,裴炎一直壓著裴行儉一頭,是整個裴氏大族的領袖大旗,他又豈能容忍有朝一日裴行儉與他平起平座,并且憑借無人可及的軍功威望反壓他裴炎一頭?
站在裴行儉的立場上說,自己的資歷、才能、威望和德操全都不輸予裴炎,憑什么就只能仰視受制于他?
一時瑜亮,互不相容。
裴炎與裴行儉會有矛盾和積怨,似乎就很容易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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