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裴府一行可謂峰回路轉,庫狄氏的突然出現著實出乎薛紹的預料之外。同為儒家仕大夫的正房夫人,嫂嫂蕭氏溫婉賢淑古典美韻,而庫狄氏的行事作風大膽潑辣雷厲風行,著實令薛紹有些刮目相看。
庫狄氏本就是個胡人女子,血管里都流著奔放與不羈的血,靈魂當中也沒有中原女子的那么多條框束縛。當然最主要的是,大唐的社會風氣整體比較開放且包容,對女性的束縛遠不如后世幾代王朝那么嚴格,貴族婦女的思想大多比較激進而且富有主見。這或許也正是以武則天為代表的許多政治女強人,在這個時代分批涌現的大環境與先決條件。
幼子托孤,讓裴夫人入宮做女官,辦成這兩件事情著實不在薛紹的計劃之中,也都稱得上是意外的驚喜。
因為生命的短暫,人類總想追求一些永恒的東西。古今中外的思想與學術曾經達成了一個空前的默契,都承認男人畢生所追求的無外乎是兩樣——性與不朽。
在中華的文化傳統之中,有“三不朽”——立功、立德、立言。對性的追求仿佛很好理解,圣人都說食色性也人之大欲存蔫,這是生物本能。但實際上它還有一個更深層的用意——子嗣傳承。
父與子,就是一種生命的延續。裴行儉能把自己的三個兒子托付給薛紹,那就意味著必將會把畢生所學傾囊相授并不遺余力的幫助薛紹,寄望于薛紹將來越強大,就越好。
因為薛紹的強大能力保他的子嗣存活,將有利于成就裴行儉畢生所追求的——不朽!
托孤之重,遠比惺惺相惜與師生之誼都要更加牢不可破!
薛紹不知道庫狄氏是否知道這些道理,但她今天的所做做為,確實就誤打誤撞的成就了這一件事情。
至此薛紹可以放心,裴行儉終于會鼎力支持了;裴氏夫婦也可以欣慰了,他們為自己的孩子找到了最好的乘涼大樹與避風港灣。
至此,薛紹與裴行儉之間的隔閡也就完全不存在了。
二人敘談多時,從古今文史到大唐時政,從軍務兵法到琴棋書畫,時而激昂慷慨時而笑語生歡,一老一少都同有相見恨晚之感。
裴行儉的學識之淵博,令薛紹非常的驚嘆。世人只知道他是一位吏治能臣與常勝儒帥,知道他書法出眾、精通天文熟識地理,識奇門遁甲之術懂陰陽相面之學,卻不知他在擊劍、箭術、曲藝、鑒賞甚至廚藝方面,都有極深的造詣。除此之外,他曾在西域經營多年,對于異邦諸胡的文化與歷史了如指掌。他會說吐蕃、突厥各族的很多種方言,讀得懂天竺的原版佛經,彈得來波斯的箜篌豎琴,甚至他還指點過自己的夫人如何跳好胡旋柘枝舞,如何吟唱大唐江南的民謠!
有的人,生來就注定不平凡。他的一生經歷積累下來,本身就是一座民族文化與人類智慧的寶庫。他的消亡與離去,注定會是文化與智慧的損失,甚至可以說是一場災難——儒將之雄裴行儉,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裴公,如果我到了你這樣的年齡,能有你一半的才華與成就,此生也就不算枉活了!”薛紹如此對裴行儉說道。
裴行儉只是笑一笑,“薛子當為天下雄,豈能以老夫一介落魄窮儒為標尺?”
薛紹笑著摸了摸額頭,“看來我已是臭名昭著了。”
裴行儉哈哈的笑,“敢在天下文宗的面前如此放肆,老夫只能用一個
“爽!”
薛紹既驚奇又好笑,“裴公也說——爽?”
裴行儉笑道:“大丈夫行于世,但求一個快爽!只是活得越久,身上背負的枷鎖與桎梏就越多。活到老裴這般年紀,就只能把自己關在這龜殼一般的破敝院宅之中,不敢見天日了。夫人教訓得沒錯啊,老夫的確是活得越久,就越膽小了。當年的那種年少輕狂與熱血激昂,再也體會不到了。別說是像公子那般在天下文公面前放肆了,就是每說一句話都要前斟后酌唯恐犯錯。因此,‘薛子當為天下雄’一句,可稱為——大爽!”
薛紹哈哈的大笑,“裴公,真是個性情中人哪!”
“凡是能上疆場的男人,都是性情中人。”裴行儉聲聲鏗鏘,說道,“當你看到萬里河山鋪陳腳下,千軍萬馬奔騰怒吼,一念之間流血千里,一朝成王敗寇,百年族國興衰……就算他是一個生來殘廢的病弱,只要他上了疆場,也會挺起他的脊梁、燃燒他的熱血,大吼一聲——男人大丈夫,為戰而生、為戰而亡!”
“為戰而生、為戰而亡!”薛紹深呼吸……心中蟄伏已久的那一股軍人血性,幾乎被裴行儉三言兩語就點燃到沸騰!
儒將之雄,他的人格魅力與精神感染力,果然是無與論比!
“老夫今日要與公子,一醉方休!”裴行儉一巴掌拍到了薛紹的肩膀上,老眼之中精光奕奕,“公子,你不會真的是戒酒了吧?”
薛紹大笑,“薛某平常的確是不太飲酒。但若是裴公所賜的英雄酒——舍命相陪!”
“夫人,備宴!——挖酒!”
裴行儉今日算是老夫聊發少年狂了,他袖子一挽掄上了大鏟跑到地窯,親自動手的挖起土來。薛紹要幫忙,他都拒絕了。
挖了許久,裴行儉大汗淋漓氣喘吁吁,從地窯里挖出幾壇陳年老酒來。
“薛公子,這酒比我夫人的年齡還要大,老夫埋了它們快有四十年了!”裴行儉拍著酒壇子,說道:“當年老夫的元配夫人陸氏,給老夫生下了一個女兒。那一天,老夫親自在這里埋下了十六壇酒。可惜啊,老夫的女兒沒有活到出嫁的那一天。這些酒,也就一直深埋于此!”
薛紹拱手而拜,“裴公如此厚意款待,讓薛紹情何以堪?”
裴行儉笑了一笑將一整壇酒推到薛紹面前,“歸你了,喝光它!”
“好!”
裴行儉倒是沒有忘了薛紹還有一個同來的親隨,因此也送了吳銘一壇酒。吳銘可是一個壺不離身的大酒癡,一壇四十年的陳釀對他來說,貴比千金!
酒是天下難得的好酒,酒逢知己千杯少,裴行儉喝得大醉,薛紹走的時候他已經不醒人事倒翻在床。薛紹畢竟年輕力壯而且在些內家功夫的底子,雖然走路也有一點搖晃了,但大體清醒。
半醺之際,腦子的思維方式或許與往常不同。一些平常輕易不會去想到、也很難去想通的問題,在喝了酒以后反而能得出一個相當清醒的認識。
此刻薛紹就在想,今日裴府一行能與裴行儉消除隔閡達成默契,看似偶然,實則必然。
因為有一只無形的大手,在背后大力推助。
這個人,就是——武則天!
兵者兇器,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反過來說,那么多軍隊被大將帶出去了,君王的心里如何安穩?
每逢裴行儉帶兵在外二圣總是心驚肉跳忐忑不安,上次北伐就是仗沒打完就把他召了回來,回朝之后非但沒有論功拜相反而卸他兵權架空擱置。歸根到底,二圣對裴行儉是既不放心又不得不委以重用,既想好生拉攏又想對他有所鉗制。
帝王心術,歷來如此。
現在裴行儉愿意送夫人入宮做女官,是有向天后講和示好之意,但深層更大的用意卻是——將其留作人質。
古往今來這樣做過的名將,不可枚舉。一但出征就將家人主動留下做為人質,這樣,總好過被人暗中監視扣押或是飽受猜忌掣肘!
從裴行儉與庫狄氏這對老夫少妻的夫妻關系來看,庫狄氏不是那種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乖乖女,她很有想法很有魄力,裴行儉對她不僅僅是寵溺,或許還會把她當作一個重要的“內助參謀”。
武則天也是女人,她是吹枕頭風起家的,她比任何人都要明白枕頭風吹起來有多厲害,尤其是一個青春正旺的少妻對一個年老體衰的老夫吹的枕頭風,將更加有效。
因為老夫對少妻總是難免心存愧欠之意,因此容易對她有求必應特別的寵溺。這樣的枕頭風一但吹起來,就算是百煉鋼也能化作繞指柔。
于是驚才絕艷的裴行儉抱殘守缺的清傲了一世,到了行將就木之時出于對少妻與幼子未來命運的考慮,終于是做出了妥協:他同意了裴夫人提出的“閨密外交”,也就等于是同意了留下裴夫人在宮里做人質,更重要的是他同意了將三個兒子托孤給薛紹!
庫狄氏如此大力推助與促成裴薛的“聯盟”,當然是得了她的“好閨密”武則天的暗示或是授意或是默許——如果武則天不器重不看好薛紹,薛紹將來何德何能保全他裴家的血脈?
那么換句話說,裴行儉托孤給薛紹實際就是等于托孤給了武則天、托孤給二圣,薛紹只是一個具體負責執行的“項目經理人”。
有此托孤一舉,二圣以后應該就能對裴行儉帶兵出征放心了,帶兵在外的裴行儉也就不會有那么多的掣肘與顧忌了。
薛紹在想,裴行儉今天“聊發少年狂”表現得十分奔放,不知道是出于一種大釋放的坦然,還是出于一種大妥協的無奈,又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
搖搖晃晃的走出裴家大門時,薛紹回頭看了一眼站在正堂屋檐下,遠遠對著他拱手長拜相送的庫狄氏,心中一嘆:這個婦人,絕非泛泛之輩!
且先不說她的性格有多激進與果斷,她在政治上的覺悟絕對非比尋常。這些年來裴行儉提拔了那么多的名臣大將、裴氏本家得勢的更是不少,庫狄氏不去找他們托孤卻單單找上了一個官職六品、年方弱冠的薛紹,這其中或許是有武則天的暗示或是推波助瀾,但真要做成這件事情,還得是由裴氏夫婦自己拿出巨大的勇氣來下定決心進行一場豪賭——就在裴行儉還猶豫不決患得患失的時候,庫狄氏快刀斬亂麻,干了!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這個庫狄氏的行事風格,像極了武則天!.
網絡小說能算“立言”與“不朽”嗎?……如果是,那么你們每一位投出的票、發出的書評,也將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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