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皇宮。
上官婉兒全神貫注的聆聽,手中的墨筆正在靈捷揮動,表情認真到嚴肅。
近來,太后每逢接見重要的大臣,都會叫她上官婉兒前來從旁筆錄。談話完畢之后,太后會再回頭查看她的筆錄,看看自己都遺漏了什么,或是談話當中有過什么重要的內容須得備忘。
君王的身邊時常跟隨著起居郎記錄他的一言一行,為將來編入史冊做準備。但太后現在畢竟還不是君王,上官婉兒的身份卻比起居郎還要顯得更加特殊和重要了幾分——這意味著,她已經是太后身邊最為親近和信任的私人秘書。
今天太后談話的對象,對上官婉兒來說比較的陌生,同時也讓上官婉兒對他充滿了好奇。第一眼見到他的時候,上官婉兒甚至被他驚了一驚。
因為這個人的身材,實在是太過高大了,不管往哪個人群里站去,他都會顯得鶴立雞群。更何況他的身板還像是城墻一樣的厚實,臉上像是刷過一層桐油那般澄黃,說話的聲音則如洪鐘一般。
這個人,名叫——黑齒常之!
他曾經是百濟人。百濟被大唐滅國之后,黑齒常之歸順了大唐。多年以后黑齒常之已經成為大唐的一員名將,尤其是在對吐蕃的戰爭當中表現{極為出眾。與之形成強烈反差的,是近些年來大唐對吐蕃的戰爭一直都是負多勝少。那為數不多的一些勝仗,幾乎都是黑齒常之打出來的。
如今,黑齒常之和儒將婁師德一同鎮守鄯州及大非川,他們麾下的河源軍極其驍勇善戰,吐蕃人畏于其鋒不敢犯境。
可以說,黑齒常之就是大唐防范吐蕃的一面西疆長城。
可是今日,這面西疆長城卻出現在了帝都皇宮,與太后在書房里密談。而且二人密談的內容還或多或少和薛紹有關……這就由不得上官婉兒,不多幾番驚詫與好奇了。
“黑齒將軍,本宮火速招你來京,是想要派你前往江南助戰李孝逸,以求盡速討滅徐敬業逆黨。”武則天說道,“洛陽那邊已經招募了十萬精壯之士,將要充作你的麾下。你意下如何?”
“太后有命,臣必當遵從。為國效力,也是臣之本份。”黑齒常之抱拳而拜,答得一板一眼,“臣這就前往洛陽,領兵出發!”
“且慢!”
武則天的聲音當中突起高亢之音,黑齒常之眉宇一沉,上官婉兒手中的墨筆也是微微一顫。
武則天起了身,慢慢的走到了黑齒常之的身前。
上官婉兒稍稍側目看了一眼,心想太后的身材高矮不輸一般男子,站在黑齒常之的身前卻如同孩稚一般矮小……這人簡直就像是一座廟里的浮屠寶塔!
“將軍為何就沒有問上一句,江南的戰況如何呢?”武則天道。
黑齒常之目不斜視的微微彎腰抱拳而拜,說道:“待臣到了洛陽,臣的副將和長史司馬等人會將此戰相關的一切事務,巨細無遺的悉數告知于臣。此等小事,臣又何敢勞駕太后親口來說?”
“嗯。”武則天略微一笑贊許的點了點頭,說道,“但本宮還是要告訴你。其實……李孝逸已經快要凱旋了。”
“啊?”黑齒常之明顯的一怔,非常的不可思議。
上官婉兒眉宇微沉連連眨了幾下眼睛,她也一時想不透太后為何如此安排?——黑齒常之鎮守河源防范吐蕃,關乎軍國干系重大。李孝逸身邊有薛楚玉和魏元忠這些能人相助,率三十萬大軍討伐徐敬業,一直都在捷報頻傳眼看即將大獲全勝。這時候太后卻把黑齒常之調來并給他十萬大軍前去江南助戰……這步棋,當真下得詭異!
看到黑齒常之這樣的表情,武則天只是微微一笑。
黑齒常之連忙低聲問道:“不知太后有何深意,還望太后垂訓賜教?”
“適才和你談到過薛紹,你好像對他頗感興趣。”武則天道。
“是。”黑齒常之答道,“薛駙馬少年英雄名揚天下,是我大唐軍旅當中出類拔萃的一代英杰。臣著實對他欽慕已久,朝夕只盼瞻見。”
武則天微笑點頭,“那么程務挺,你知道么?”
“惡來之名威震天下,臣豈能不知?”黑齒常之也答道。
武則天的眉頭稍稍一皺,“那萬一薛紹和程務挺在大唐的河北打了起來,該如何是好?”
“什么?”黑齒常之惶然一驚斗然提高了聲調,驚詫的道,“這、這……這不可能!”
“萬、一!”武則天不驚不怒的一字一頓。
“……”黑齒常之瞪大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涼氣,瞬間沉默了。
現在他終于明白,太后為何火速將他從河源調到京城來了——助戰江南是假,防范河北是真!
執筆揮毫的上官婉兒表情頓時凝滯,不覺之間,筆尖的一團黑汁掉到了紙上。她惶然回神,連忙伸出指尖將它抹去。
“你明白了么?”
“臣,明白了!”
“本宮會派一名得力之人,充作你的行軍司馬輔佐于你。但有不懂之處,你可問他。”武則天的語氣和緩了話多,“你可以去洛陽了!”
“臣告退!”黑齒常之抱拳應諾轉身便走,如同一堵移動的城墻。
武則天轉過了身來,上官婉兒連忙收斂心神揮筆疾書。
武則天走到了上官婉兒的身邊,伸手,將她剛剛寫下的紙箋拿了起來。一眼,就看到了那一滴被抹去了一片的墨團。
上官婉兒慌忙棄筆跪伏于地,“婉兒不慎臟污了筆錄,請太后責罰!”
武則天只是微然一笑,動一動手,將那張紙箋慢慢的撕成了碎片,輕輕的扔在了上官婉兒的桌幾上。
“婉兒,如果有一天,本宮要將你賜與薛紹,你將如何?”武則天輕飄飄的問道。
“婉兒自裁!”上官婉兒以頭貼地,惶恐的答道。
“為何如此?”武則天問道。
“太后有命,婉兒不敢不從。但是,婉兒承蒙太后再生之厚恩并予以信任和重用,終此一生,婉兒只能、也只愿侍奉于太后左右。因此……婉兒只能自裁!”上官婉兒跪地答道。
武則天微微一笑,再道:“那如果有一天,本宮要你去殺了薛紹,你又將如何?”
“婉兒……”上官婉兒的身子輕微發抖起來,“自裁!!”
武則天笑了,“除了自裁,你就不會做別的事情了么?”
“婉兒愚笨,婉兒無能!……請太后責罰!”上官婉兒在地上磕起頭來,砰砰作響。
“好了,你大可不必如此緊張,本宮就是信口一說,與你談笑而已。”武則天呵呵一笑,“薛紹是本宮的好女婿和心腹愛將,還是國之重臣和將來的社稷棟梁,你又是本宮最喜愛的女官和半個女兒。你們都不是外人,就像是本宮的手心和手背一樣,明白嗎?……你起來吧!”
“謝……太后!”上官婉兒惶恐不安的站了起來,都不敢抬頭。
“話說回來,薛紹去了河北這么久,也該有點動靜傳回來了。”武則天仿佛是自言自語一般的說道,“婉兒,你我在此說些不必告人的閑言私話。你認為,薛紹有沒有那個可能,會和程務挺結成一道與我為敵呢?”
“婉兒愚見,絕無此種可能!”上官婉兒聲音雖輕,但答得斬釘截鐵。
“為何如此肯定?”武則天眉頭微擰,問道,“你可不要低估了他們之間的袍澤之情。”
“回太后,婉兒以為袍澤之情固然可貴,但絕不足以讓薛駙馬背叛他的家人、國度和……良知!”上官婉兒答道。
武則天再度笑了,“看來,你對薛紹確實比較了解。”
“……”上官婉兒咬著嘴唇低下了頭,不敢說話。
“那你認為,薛紹能把程務挺拽回來么?”武則天問道,“昨日我接見了河北來的將軍裴紹業,當時你也在場。他可是程務挺的心腹臂膀和多年的袍澤,連他都說程務挺要反,可見此事確鑿無疑。”
上官婉兒深吸了一口氣,說道,“婉兒以為,就算薛駙馬不能將程務挺從迷途之上生拽回來,也一定能將他的人頭,從河北死帶回來!”
“生拽?死帶!……很好!”武則天展顏而笑,“呵呵,婉兒,本宮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走吧,陪本宮去太平公主府,看望一下我那即將臨盆的寶貝女兒!”
河北,朔州。
大營里的將士還在沉浸在那一場獨特的勝利帶來的喜悅當中,薛紹和程務挺這邊,卻是忙得焦頭爛額了。
薛訥聽奉河北欽差薛紹的調譴,從云州趕來了。交接軍務可不是一件簡單的活兒,薛紹等人忙活了兩三天幾乎沒怎么合過眼,總算把事情辦出了一個眉目。
“總算是可以走了!”程務挺長吁了一口氣,有釋然之意,也有失落之意。
薛紹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很有可能他這一走,就很難再回河北來了。這里,畢竟是他打拼了半輩子,讓他流血流汗也流過淚的地方。
“薛將軍。”程務挺對薛訥拜拳而拜,“以后河北這一方國門,可就全靠你了!”
薛訥莊嚴肅穆的抱拳回禮,他也分明感覺到,程務挺就像是在臨終托孤一般。
薛紹在旁笑道:“惡來,沒必要搞得像是生離死別一樣。你可是大唐最能打仗的將軍,你這輩子都別想脫下這一身征衣!”
“那如果惡來這輩子,就此完結了呢?”程務挺笑呵呵的,半開玩笑半當真的道。
“完不了。”薛紹微然一笑,輕言細語但是斬釘截鐵,“我保證!”i12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