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皇宮內外乃至整座長安京城都已盡知,薛駙馬喜得千金!
母女平安,薛紹的心情都不足以用喜悅和激動來形容,那感覺就像是自己贏得了整個世界,擁抱了天下所有的幸福。
武則天也很高興,這還真不是裝出來的。但她表達高興的方式一向高調而獨特,一定要讓群臣共享、天下盡知。
于是皇宮里擺起了國宴,宴請京畿所有五品以上文武官員。宴罷之后,武則天親登朱雀門樓對長安的百姓派賞。
派賞的方式也是簡單而粗暴,直接將銅錢從城樓上撒下。
那真叫一個,漫天花雨撒金錢。
這還不算,武則天還下了一道懿旨,要專給她的小外孫女兒新建一座佛寺祈福,寺內僧侶和香火都由內廷供養支付。也就是,她親自掏腰包不用國家和外人的錢。
遙想當年太平公主曾經假意在太平道觀出家,太平公主的女兒剛一出生就有了佛寺為她祈福,母女倆都像是含著玉如意出生的天之驕女。
人們不難想到武太后這是愛烏及屋,她對太平公主的偏愛已經延紳到了小外孫女兒的身上。內廷的一些人會更加清楚,武太后對女兒有著特殊的偏愛,這與她當年失去了第一個女兒仿佛有著莫大的關系。
但也有一些心思深沉的人會私下琢磨,武太后對剛出生的小外孫女兒表達出這樣的殊愛,在某些方面甚至超過了當年她對自己的親生兒女,這是否是在有意的傳達一些特殊的訊號呢?
再一聯想到薛紹近年來的種種表現,有不少人私下猜度,這是薛紹即將正式發跡和大力雄起的一個標志。
其實早在先帝去世前后,臨危受命擔任右衛大將軍的薛紹就已經初露崢嶸引人注目。這幾年來,身份本就特殊的薛紹東征西討攘外安內屢立奇功,背景資歷和威望功勞都有了。那么他現在的官職和地位,仿佛就顯得與他的身份不太相符了。
于是乎,朝野上下已經有一片猜測紛紜——薛紹不會是要入閣拜相中樞理政了吧?
看武太后最近的種種表現,這仿佛很有可能。
但是……不到三十就入閣拜相,又是否太年輕?太逆天了?!
外界的種種流言猜測,薛紹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更不會放在心上。現在對他來說,沒有比陪伴太平公主母女更重要和更幸福的事情了。足足半個月的時間,除了既定的上朝薛紹幾乎足不出戶。
只不過,他幾乎每天就會派人去程務挺家里過問喪事操辦的事宜外加噓寒問暖一番。程齊之出殯的當日,薛紹還親自去送殯了。
除了程家的內親,薛紹是唯一一個前去送殯的友朋。
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苦和悲傷,讓程務挺無心去想人心涼薄世態炎涼,他甚至沒有對薛紹表達出什么感激欣慰之情。
因為,這好像不需要刻意的去表達。
薛紹卻發現了一件事情,僅僅是年過五旬的程務挺好像突然就衰老了。這不僅僅表現在他鬢角突然冒出的白發,更多的是他的精氣神好像一夜之間就散了去,像一個剛剛被閹割了的宦人。
送殯回來時薛紹就在想,他現在這副樣子,我究竟是救了他,還是害了他?
罔顧生死不管對錯的怒嘯而起雖血濺三尺人頭飛天哪怕遺臭萬年也再所不悔,這仿佛才是程務挺最該有的風范。
“……我是不是,錯了?”
到了程家大門口,程務挺與薛紹道別。
“惡來,多保重。”薛紹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抱拳而拜。
程務挺似笑非笑的點了點頭,一言不發,轉身,往門內走去。
“你心中的郁結,我明白。”薛紹在他身后說道,“現在我懷疑,我是不是……錯了?”
程務挺停了一下腳步,但沒有轉過身來,“你沒有錯。”
薛紹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天地如棋,你我……都只不過是棋子。”程務挺突然說了一句,根本不像是他應該說出來的話,然后嘆息了一聲,補充了兩個字,“而已!”
說完,他就走了。
薛紹靜靜的目送程務挺走進門內,程家的老仆慢慢的關上了厚重的大門。干澀的門栓發出吱嘎的沉悶聲響,門楣上抖落了幾片出殯時撒開的白色冥錢,在風中飄零殘舞。
薛紹感覺,這扇大門的關閉,就像是一具棺材合上了蓋。
棺材里面,躺著一個本該氣吞萬里如虎的活死人。
“這樣冰冷的蓋棺定論……”薛紹翻身上馬,雙眉深皺的看著灰舊斑駁的程家大門,“真是我想要的嗎?”
數日后。
薛紹帶著太平公主母女離開蓬萊殿回太平公主府了。小女兒即將滿月,這滿月酒還得是在自己家里操辦。當然這只是理由之一,更重要的是夫妻倆都想家了。
皇宮雖好,哪里比得上自家的安樂窩呢?
還沒動身之前,薛紹先去派人請了兄嫂和弟弟一家。不用猜,薛紹知道他們肯定都已是望眼欲穿的想要見到,薛家新添的這一位小小千金。這種快樂,也最是應該和家人一同分享。
果然,薛紹前腳剛到家,后腳薛顗和薛緒兄弟倆就一同攜家帶小的全來了。得到消息的庫狄氏也帶著妖兒和裴家的三個小公子,迅速趕來添喜道賀。
整座太平公主府里,頓時幸福滿屋歡樂開懷。
薛紹都快要樂醉了,所有的煩惱仿佛都已經飛到了九霄云外去。
夜半時分,快樂熱鬧了一整天的太平公主府,總算漸漸安靜了下來。
薛紹忙碌了一天非但不覺得累,反而睡意全無精神抖擻。在親自哄得太平公主睡下之后,他仍然感覺這一天不應該這么的過去了,仿佛還有很多的事情沒有做,很多的幸福和快樂沒有享用。
亢奮,是他現在的狀態。
“現在要是有人和我一起喝酒就好了。”如此琢磨一番,薛紹馬上想起了府里還住著幾位客人。除了李仙緣這個早已經大醉睡下的酒囊飯袋,仿佛還有一位妙人值得深夜把酒一敘。
于是薛紹對月奴問道,“玄云子呢?我回府一天了,怎么不見她人影。”
“她一整天就呆在后院的廂房里焚香讀書,我拽都拽不出來。”月奴答道。
薛紹笑了一笑,玄云子性情淡薄喜靜不喜動。今天府里這么熱鬧喧囂的場景,顯然不是她樂意出席的。
“弄些清淡酒水,請她到天井花亭一敘。”薛紹說道。
“現在?”月奴瞪大了眼睛,表情仿佛是在表達“孤男寡女深更半夜”這樣的顧慮。
“現在怎么了?”薛紹不以為然的道,“又不是第一次了。”
“可這是在公主府里呀……”月奴小聲的道。
“那又如何?”薛紹不滿的眉梢一揚,“你今天怎么神神鬼鬼推三阻四的?不行我另外喚人了!”
“公子息怒,月奴馬上去辦!!”
月奴一溜煙似的跑了。
薛紹不由得發自內心的發出了一絲笑意,人顯然不能只為了那些關乎國家社稷和生死存亡的所謂大事而活著。身邊的這許多家長里短兒女情長乃至雞毛蒜皮,才具有生活最該具有的味道。
這味道,養人。
深更半夜,天井花亭一壺酒,玄云子來了。
“仙姑請坐。”薛紹微笑相迎,“連日來,多有怠慢了。”
“恭賀少帥,喜得千金。”玄云子淡淡的微笑施了一禮,欠身坐下。
“時間真快,轉眼都快回京一月了。”薛紹說道,“這段日子,仙姑住得還好么?”
“有月奴相伴,自然是好。”玄云子微然笑道,“公子下的嚴令,讓她殷勤招待。于是她恨不得把整座公主府都讓我吃了,仿佛,如此才算盡心如命。”
“我哪兒有?”月奴在一旁郁悶的嘀咕,“這磚啊瓦的,能吃嗎?”
薛紹和玄云子都一同發笑。月奴紅了臉索性不出聲了,只在一旁斟酒。
“仙姑,其實我一直有一件事情挺好奇。今日趁著機會,想在你面前討教一番。”薛紹說道。
玄云子眨了眨眼睛,“請說。”
薛紹拿出了一個略顯沉重的盒子放到桌上,推到了玄云子的面前。
玄云子將它打開,里面裝著一個半掌大小略顯陳舊的雕紋鐵塊。
“玄武法簡。”玄云子伸手將它拿起,表情和眼神都顯得有些意味非常,像是看到了一位闊別已久的摯友。
她靜靜的說了一句,“久違了。”
薛紹點了點頭,“我想你大概知道,我想問什么了?”
玄云子默然的將法簡放回了合子里,輕巧的將它合上,抬頭看向薛紹,“是,我知道。”
“那這法簡究竟有何特殊?為何又要贈送與我呢?”薛紹道,“仙姑,可否賜教一二?”
玄云子靜靜的沉默了片刻,莫名的巧倩一笑,“不可說。”
薛紹不由得微微一怔,這個回答好像有點出乎了自己的預料之外。
“駙馬何須多想?”玄云子說道,“就當它是友人之間的尋常饋贈,有何不可呢?”
“但是這個東西,明顯是不尋常。據我所知你所擁有的玄武法簡,是來自于太白醫仙孫真人所傳。其中,頗有衣缽傳承的用意。況且,你的醫術也確是不錯。”薛紹說道,“孫真人曾經送過一塊類似的法簡,給我的先師裴聞喜公。其用意,可不止是一諾千金生死相托。”
玄云子笑了。
“我若當真生死相托,駙馬可敢一諾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