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元崇剛剛孤身一人來洛陽不久,暫無住處只在官署歇腳,薛紹便主動邀他住到自己的家里去。反正太平公主等人都還在長安沒有來洛陽,與薛紹一同前來的只有月奴和幾個仆婢,家里空蕩得很。
姚元崇卻拒絕了,說在朝為官最忌黨朋之嫌。人皆共知姚某是你一手提拔起來的,現在還是你的屬下佐官。如果我們私下的交從過于密切,肯定會被人說些閑言碎語,這并非好事。
薛紹只得作罷。看來在朝為官的忌諱比在軍隊里要多得多,自己還得花點時間去適應。
遷都之后所有的中樞衙門都要破而后立,非常忙碌。更何況薛紹還攤上了“改旗易幟”這么一件棘手的大事。因此接下來的一段日子里,薛紹基本上都泡在兵部的官署里,很少回家。
薛紹認為,改旗易幟最大的難點在于穩定軍心。因此,他多次將諸衛的大將軍、將軍和諸府的折沖都尉、果毅都尉這些人,請到兵部來進行正式的談話。結果他發現,官品越高的將軍,對于改旗易幟表現得越能加擁護。反倒是一些地方軍府來的都尉們,偶爾會發一些不痛不癢的怨言。
談了幾次之后,薛紹就不想再談了。因為,這樣的談話很難聽到真實的聲音。
現在時局如何,大家的心里都有數,皇宮里都已經插上了金白色的龍旗。那些將軍和大將軍們每天都上朝,除非瞎了才看不見。那么,除非是他們都不想要命了,才會在兵部的官署里宣稱自己反對改旗易幟。而下面軍府來的人提出的怨言也很少,就算有,他們也都先把責任推卸了干凈,只說有那么一些手下的士兵不大理解,時常私下議論為什么好好的要改旗易幟?
有道是法不責眾,薛紹總不至于派一隊兵過去把那些嚼舌根的士兵給殺了滅口。再者防民之口勝于防川,這樣的猜忌和非議是無法用暴力來阻斷的。
于是薛紹就給這些將軍和都慰們交任務,讓他們回去之后“多做思想工作”,務必要好好的勸導和管束自己的屬下。改旗易幟勢在必行,心存違逆無異于螳臂擋車。
諸如此類的官話和套話,薛紹連說了好幾天,說得自己都煩了。但是在中樞和衙門做事就是這樣的磨人,無論如何也不會像軍隊里那樣令行禁止的來得干脆。
折騰了好些日子,薛紹累壞了。
于是他抽了個空閑在洛陽北市尋了一家酒肆,叫來姚元崇陪自己喝幾杯。近日來王昱早已經成了薛紹左右不離的影子,自然一并作陪。
“元之,這改旗易幟看來比我想像的還要麻煩。”薛紹說道,“那些將軍們口不由心只知搪塞,當面一套背后一套。下面的軍府又因地域遠近和民風人情各不相同,很難一一摸底與規勸。這都過了十多天了,大唐數十萬軍隊還沒有更換一面旗幟。昨日午間太后叫侍從前來喚我,叫我去內廷陪她一同共享午膳。我找個了籍口,推脫沒去。”
姚元崇哈哈直笑,“原來,堂堂的薛人屠也有害怕的時候?”
“這不是辦事不力,理虧嗎?”薛紹苦笑不迭的搖頭,“我在夏州搞的那一套,在洛陽完全不靈。那些將軍們當著面都對我恭敬有佳唯唯諾諾,背轉身就不把我交待的事情當作一回事了。我能拿他怎么樣?軍法處置不成?”
姚元崇笑了一笑,說道:“尚書至入仕以來一直帶兵,習慣了雷霆萬均令行禁止。但是中樞和衙門的差事,往往千頭萬緒有如亂麻糾結成一團,且又復雜敏感需要顧忌的東西實在太多。要想面面俱到的一氣呵成,確實不容易。”
“哎呀!……”薛紹重嘆了一聲,苦笑道,“看來,我真得花上很長一段時間,費上很大一番功夫,才能適應!”
“尚書,其實改旗易幟這件事情,或許沒那么難辦。”姚元崇突然說道。
薛紹眼睛一亮,“你有妙計?”
“妙計稱不上。只是下官覺得,尚書是因為自己帶過兵打過仗,因此太過于太乎將士們的感受,不想讓他們承受一點點的委屈更不希望他們遭受什么噩運。”姚元崇說道,“袍澤情深愛兵如子,莫過如此。”
“說下去。”
姚元崇拱了一下手,說道:“其實,既然是朝廷政令,那就都是帶有強制性的。尚書事先已經加以勸導與說服,就已是做到了仁至義盡。下面的人能接受的最好,不能接受的那也必須接受。否則,那還叫王法嗎?”
薛紹認真的點了點頭,“我是想過用一點雷霆手段,將這件事情給辦下去。大不了撤了幾個不聽話的將軍,殺幾個敢鬧事的人。但轉念一想,這樣一弄改旗易幟就更加難辦了。軍人的血性和脾氣,可不是幾滴鮮血就能壓下去的。更何況,殺的還是他們的袍澤。”
姚元崇輕輕的皺了皺眉,擺了一下手示意王昱去門口把風看著。
二人湊近了一些,姚元崇小聲道:“尚書,所謂改旗易幟,離改朝換代也就只差那么一步了。歷史上有哪一次的改朝換代不死人、不流血?”
薛紹雙眉微擰,“我希望的,無非是少死人、少流血。”
姚元崇面帶微笑的搖了搖頭,“大勢所趨,非人力所能扭轉。尚書欲憑一己之力拯救更多人的性命,怕是力有未逮。下官說句難聽又犯忌的話……可別把自己也搭進去了!”
薛紹的表情微微的變了一變,因為他從姚元崇的眼神和表情當中已經讀了出來,他是在暗示程務挺一事——這樣的事情,可一可二,絕對不可再三。否則,那就真的會把自己也搭進去了!
“那你說,如何是好?”薛紹問道。
姚元崇微微一笑,說道:“下官愚見,尚書之所以對這件差事頗感棘手,并非是尚書缺乏魄力能耐不足,相反,尚書恰恰是一個雷厲風行剛果干練之人。但是常言道醫不自治,尚書起身于軍隊又扎根于軍隊,本身太過于‘知兵’。因此,讓你去推行改旗易幟,本就是大大的難為了你。”
“一針見血。”薛紹拍案稱贊,“以往我辦任何事情,再如何麻煩與棘手,我總能想出辦法來應對。但這次不同,我的感覺就像是自己在跟自己打架,又哪能分出個輸贏勝敗?”
“尚書,下官提個建議如何?”
“有話直說。”
姚元崇拱手拜了一拜,“改旗易幟一事,尚書提綱契領總攬全局即可。具體事宜,就悉數交由下官來經手操辦。早晚,下官也能給出一個能讓尚書滿意的答復。”
薛紹深吸了一口氣長長的吐出,人也往后坐直坐舒服了,“說一說,你第一步打算怎么做?”
“下官,要親自去一趟朔方。”姚元崇答道。
薛紹先是一愣,隨即就笑了,“誰告訴你的?”
“什么,誰告訴我的?”姚元崇納悶。
薛紹道:“改旗易幟第一站,必須在朔方。”
“沒人告訴下官。只是下官自己恰巧也是認為,改旗易幟的第一步必須是在朔方軍展開。”姚元崇說道,“因為,朔方軍既是尚書麾下的舊部,又是大唐最為精銳、最富盛名的一支野戰王師。現今能與朔方軍相提并論的邊防野戰軍,無非三支。一是王方翼麾下的安西虎師,二是黑齒常之麾下的河源軍,三是薛仁貴與程務挺相繼帶過、現由薛訥統領的河北定襄軍。但是這三支軍隊,都沒有朔方軍的影響力來得巨大。因為首先,朔方軍的班底是裴公生前帶過的西征軍,其萬丈光芒無可比擬;其次,這幾年打得最漂亮的也就是朔方軍,對突厥勁敵連戰連捷從無一場敗績。再加上朔方軍的統帥,也就是尚書你本人的身份遠非其他三位大將可比。因此,朔方軍當屬現今大唐天下,第一軍!”
薛紹呵呵的笑了一笑,“這個馬屁拍得我挺舒服。你繼續。”
姚元崇也笑了一笑,繼續道:“朝廷要軍隊里推行改旗易幟,消息是早就放出來了。于是大唐天下數十萬將士,第一眼就全都盯著朔方軍了。因為朔方軍是精銳,是表率,是尚書的直嫡舊部。”
薛紹苦笑了一聲,“于是乎,那些將軍們都對我百般敷衍陽奉陰違。”
“對。”姚元崇點頭,“就是因為,他們還沒有看到朔方軍的動靜。”
薛紹微微一笑,“快了。”
姚元崇略感驚訝的揚了揚眉,“尚書早有安排?”
“這一仗可不好打,所以我老早就先派了一個得力先鋒和一個狗頭軍師過去,給我打個前哨。”薛紹笑了一笑,說道,“等他們有了軍情回報,你再擔綱大將揮師殺將過去。再加上早有準備的內應,想必能夠一戰得捷。”
“何時出發?”
“快了。”
姚元崇愣了愣神,“尚書,那得力先鋒何許人?狗頭軍師又如何說?……居然還有內應?下官有點糊涂!”
薛紹哈哈的大笑,“薛楚玉,李仙緣,郭元振,你自己對號入座。”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步步為營,一鼓作氣——有趣!”姚元崇笑了,“尚書居然能把兵法用于理政,還用得如此合乎情理出神入化……真兵家之大成者,奇才也!“
“哈哈!”薛紹大笑,“你這個馬屁可就拍得不怎么樣了,自罰三杯吧!——王昱,進來給姚侍郎上酒!”
姚元崇呵呵的笑,“王昱這個后生,挺不錯。”
薛紹微笑的點了點頭,“勤勉好學孜孜不倦,才思敏捷謙虛謹慎。”
“我見王昱侍尚書為師,表現極為尊師重道。”姚元崇笑道,“如今看來,尚書也確實滿副為人師表之相。”
薛紹暗笑不已,心說為人師表就算了,為人姐夫倒是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