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太平公主側身躺在華麗的大圓床上,臉上泛著慈愛的微笑輕,用她柔軟的紅唇輕吻睡熟中的愛女寧晉。
“晉兒,晉兒,你爹爹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匆匆又出了門到現在沒回來。”太平公主輕聲道,“為娘熬不住,要睡了……要先睡了!”
次日,入夜時分。
正廳的晚膳第三次奉上時,太平公主輕嘆了一聲道:“看來是不會回來了。都吃吧,不等了!”
第三天,傍晚。
琳瑯拿著寫好的請柬等物來請示太平公主,問還有哪些客人是未曾請到的,也好即時補充。
“等夫君回來了,你們自己去問吧!”太平公主站在后院的楊柳岸邊,瞇著眼睛看著波光粼粼的水面,輕聲道,“不就是去報個喜么,用得著三天三夜?”
此刻,薛紹和薛顗仍然對坐在書房里,身邊放著早已經冷透一筷未動的膳食。
兄弟倆仍在深徹的交談,在激烈的爭議。
三天三夜,未眠未休。
誰也無法,徹底的說服對方。
“大哥,我想問你一個最冷酷、最殘忍的問題。”薛紹道,“如果有一天,我和大嫂兩個人只有一個能夠活下來,另一個必須死去。你會希望,誰死,誰活?”
“為何要問這樣的問題?”三天三夜的不眠不休,已經讓薛顗雙眼腫如紅桃臉色一片臘黃,但精神卻是一副病態的亢奮,他用嘶啞的聲音說道:“這種事情,不會發生!”
“如果小弟,一定要知道答案呢?”薛紹從來不對薛顗咄咄相逼,這是第一次。
“我……”薛顗連連眨動著酸澀的眼睛,迷茫而痛苦的搖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別問我,你別問我!!”
“其實這個問題的殘忍與冷酷之程度,對小弟來說,就像是在李氏與武氏之間,做出選擇。”薛紹說道。
薛顗猛然一怔抬頭看向薛紹,這才明白他的本意。
薛紹的臉上掛著微笑,他平聲靜氣,說道:“都是爹生娘養,就都會懷有私心。我們的母親是李唐的嫡公主,我的妻子是李唐的嫡公主。我們有很多的親人、兄弟、姐妹、朋友、袍澤都是李唐之宗親,李唐之忠臣。大哥,你以為小弟就真的是天生反骨無君無父,非要急著搶著把李唐的神器,一手塞到武氏的手里嗎?”
“當然不是。”薛顗道,“二郎是怎樣的人,我比誰都清楚。”
“反過來說,武氏是我的岳母,是我的伯樂。”薛紹道,“不管她待別人如何,她待我是當真是不薄。最為可貴的,就是她把自己最寶貝最心愛的唯一的女兒,嫁給了我。至成婚入仕的幾年來,小弟帶著迷糊和任性在大唐的軍隊之中朝堂之上,無所顧忌的橫沖直撞……如果不是她在后面摟著我的腰,我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大哥,你信嗎?”
薛顗點頭,“信。”
“咣郎”一聲驚耳嘯響,薛紹突然一下拔出了腰間的太乙御刀,把薛顗嚇了一彈險些摔倒。
“二郎,何故如此?!”薛顗有些狼狽的喘了幾口粗氣,重新坐直。
“如果現在,要我把這刀斬向我的岳母,我的伯樂,我的救命恩人。”薛紹凝視著錚錚發亮的刀面,聲音沉沉的、嘶啞的問道,“大哥,換作是你,你做得到嗎?”
薛顗沉默了。
“回到那個問題,如果我和大嫂一定要死一個,你會選擇誰死,誰活?
薛顗的身子往前一傾,雙肘支于桌幾之上,以手撐額,神情痛苦,折磨。
“沒有人想要面對這樣的抉擇。”薛紹收起刀,慢慢的將刀身滑進刀鞘里,聲音越發的嘶啞,“可是,偏偏小弟,已經面臨了!”
“你別說了、你別說了!”薛顗埋著頭,不停的擺手。
薛紹的臉上,反倒是浮現出了一絲微笑,并對薛顗拱起了手來,大聲的,嘶啞的道——
“求大哥教我,我該……怎么做?!”
“撲通”的一聲,薛顗暈厥摔倒了。
薛紹連忙上前探視,并無大礙只是太過勞累。于是將他扶得躺到了榻上,褪去衣衫扯過一床被子給他蓋上,安置妥當。
走到窗邊,薛紹推開緊閉了三天三夜的窗戶,被突然投進來的陽光刺得睜不開眼睛。屋外新鮮的空氣,反倒讓他咳嗽了起來。
瞇眼看著窗外,熟悉而古老的長安城。
薛紹長長一記嘆息——
“我該怎么做?”
“我能怎么做?”
螻蟻尚且偷生,至從薛紹接受了生于大唐的這現實開始,他想得最多的三件事情就是——保命、保命、保命!
可是人,總不能為了活著而活著。
這些年來的生活和經歷,給薛紹的心里注入了太多的東西。他有了家,有了妻兒,有了親人,有了出生入死的袍澤弟兄,有了自己割舍不下的軍伍事業,也有了對大唐這個國度的熱愛,和一個男人該有抱負與理想。
以上這些,很多人都有,不足為奇。
但薛紹還擁有獨一份的,對歷史的未卜先知。
有時候薛紹自己都在矛盾和猶豫,這個未卜先知究竟是上蒼賜予我無往不利的秘密神器,還是種在我心里的罌粟?
因為這個神器,自己已經徹底的改變了花瓶駙馬的人生,并指望它幫助自己逆流而上與命運抗爭。
也因為它是罌粟,薛紹自從沾上它就無法再戒掉。都說無知者無畏,那么知道得太多、預見得太多,有時就是一種負累,甚至會演變成恐懼。
雖不及而立之年,但心已倉桑無法年輕,就是罌粟給薛紹帶來的弊癥。
“二郎,我們都將死去。”躺在榻上的薛顗,在薛紹背后喃喃的說了一句。
薛紹扭身一看,薛顗仍在昏睡。他說的是夢話。
“沒人可以一直活著。”薛紹隨口回了一句,轉過身依舊眺望長安城。
但就是這么一句無心之語,斗然之間讓薛紹的心中靈犀一閃!
“我知道我的心里,為何滿是倉桑和恐懼了!”薛紹突然睜大了眼睛,自言自語道,“死并不可怕,因為每個人都要死。真正可怕的,是明確的知道自己將在什么時候、以什么樣的方式去死!!”
等死?
——我來大唐,就是為了等死?!
“二郎,我們都要死……”薛顗再度發出這樣的夢囈。
“大哥,你說得沒錯,我們都要死。”薛紹深深的呼吸了一口,大唐帝都清晨的空氣,低低的,沉沉的說道,“要么千古流芳,要么遺臭萬年!”
從清晨,再又到了傍晚。
薛紹剛剛睜開眼睛時,聽到窗外有人說話。
“臣等恭迎太平公主殿下!”是蕭氏的聲音,隨后還一片聲音附合。
“自家人來竄門兒了,嫂嫂何必多禮?”太平公主的聲音聽起來充滿輕快和恰悅,“晉兒,晉兒,快叫伯娘!——嘻嘻!”
“快來給我抱抱!”蕭氏明顯有些急不可奈,“好可愛的一個小美兒人呀,像粉團兒一樣!將來長大了,定和她娘親一樣,出落成一個傾國傾城的大美人兒!”
薛紹躺在房里聽著這些家常絮叨,不自覺的嘴角上揚露出了欣慰又滿足的微笑。
如花美眷,兒女雙全。花團錦簇,幸福徜徉。
比起頭上的那一頂進賢冠,這一些更值得珍惜。
“誰要毀我的生活,我就后悔讓他投胎做人!”
薛紹的一句自語,把睡在他旁邊的薛顗驚醒了。他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二郎,你說什么?”
“大哥醒了?”薛紹起了身,連忙上前扶一把。
“疼……渾身疼!”薛顗的年歲畢竟高一些,身體也遠不如薛紹這般強健。連續三天三夜的煎熬,顯然讓他無法消受了。
“大哥恕罪,都是小弟的錯……”薛紹連忙給他揉揉按按。
“不怨你。”薛顗長吐了一口濁氣,說道,“這是劫數,我薛族命里的劫數!”
“太平公主來了。”薛紹小聲道,“怕是我三夜未歸,她來尋人的了。”
“那你快去應付一下。”薛顗說罷,突然有點緊張的捉住薛紹的手,“有些話,萬萬不能對她說。”
“小弟明白。”薛紹點頭,再道,“大哥,小弟也有一句重要的話,留到最后才說。”
“你說?”
薛紹湊到他耳邊,小聲道:“李家宗室如越王李貞之流,沉湎富貴耽于享樂,不急公義自私自利。他們早已不是太宗皇帝陛下那一輩,定鼎江山開疆拓土的英雄人物,只不過是一群腦滿腸肥碌碌無為的權貴蛀蟲。現在他們四下竄掇往來聯絡,無非是想多糾結一批人為他們壯膽賣命。但是,真正讓他們焦急上火了的,并非是神器危難社稷蒙塵,而是他們自己的富貴和頭臚遭到了威脅。大哥,我們要為這樣的人而戰,而死嗎?”
“……”薛顗眉頭緊皺的沉思了片刻,終于是點了點頭,“言之有理——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覆巢之下,蔫有完卵?”薛顗道,“一但神器易主,我們薛族做為李家的外戚和死忠,又豈能保全?”
“李貞之流實力孱弱腐朽無能,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薛紹拿食指指著自己的胸膛,沉聲說道,“就算真要做一點什么,那也是薛人屠的事情!”
薛顗頓時激動不已的瞪圓了眼睛張大了嘴,緊緊拉著薛紹的手。
“大哥,將薛族之存亡和自家之性命交予李貞等人,和交予小弟——你選擇哪一個?”
“好,為兄明白了!”薛顗舉起手來,鄭重道:“今日薛顗就對著父母在天之靈起誓——寧死,不再與李貞之流為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