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不便出入禁宮,薛紹便在望仙臺上陪著妖兒,坐到了天亮。
“神仙哥哥,你要走了……”妖兒依依不舍。
薛紹微笑,“以后我會常來看你。如果你愿意,也可以隨時去我家小住幾日。”
妖兒搖頭,表情罕有的有些凄迷,“我不能隨便離開這里……”
薛紹微微一怔,心想也是……如今在武則天看來,妖兒就像是“洞悉天機”的仙道一類,哪能放心讓她隨意離宮?萬一那些天機讖語在外面流傳了開來,是要出大亂子的。
“那我以后,時常和公主一同來看你。”薛紹說道。
妖兒仍是搖頭,“以后,妖兒怕是極難見到神仙哥哥了……昨夜,已屬例外。”
“……”薛紹有些無語以對。
“神仙哥哥!”妖兒突然上前幾步,稍稍顯得有點緊張的小聲道,“你千萬不要做宰相!”
“為何?”這話說得突兀,薛紹感覺十分意外。
“太白在太微,犯左執法。光芒相及,熒惑守心。”妖兒低聲的、急切的說道,“答應我,十年之內,你都不要做宰相!”
“十年?”薛紹的眉頭緊緊一擰,心里斗想起李仙緣那個半調子神棍也說過“熒惑守心”這樣的話。在那過后不久先帝李治就駕崩了,首輔宰相裴炎也倒臺隕命。熒惑守心,記是李仙緣也解釋過,它在星相術里是最不好的征兆,要么是皇帝自己倒大霉,要么是這個災難將要轉移到宰相的頭上,為帝王擋去這一劫。再若回憶歷史上的武則天的執政歷史,她更換宰相之勤當屬世界之罪,死在她手下的宰相也不在少數……難道妖兒,當真能夠洞悉一些天機了不成?
“你答應我啊!”妖兒第一次這樣強烈的要求薛紹,去做一件事情。
薛紹緩緩的點了點頭,“行,我答應你。”
“這樣我就放心了。”妖兒馬上轉憂為喜展顏一笑,仍是笑得干凈無比,“記住哦,十年、十年!——這樣的話,哪怕妖兒見不到神仙哥哥,也能知道神仙哥哥安然無恙!”
“我們,會十年不得一見?”薛紹皺了皺眉,心里很不舒服。
妖兒咧嘴嘿嘿的笑,“那也……不一定嘛!”
“我后悔了。”薛紹說道。
“后悔什么?”
“早知如此,我真不該讓你過繼給華陽夫人,遂后又讓她帶你進宮。”薛紹說道,“否則,你至少還能擁有自由。”
“現在這樣,也還好啦!”妖兒不以為然笑嘻嘻的道,“我每天都在做著我喜歡的事情,無拘無束也沒什么煩惱。就只有一點不好,不能時常見著神仙哥哥了。”
“我會想辦法,多來看你。”薛紹只能這樣說了。
“好呀!”妖兒很高興。
“我走了。”薛紹說完這句,轉身就走。
“神仙哥哥,慢走……”妖兒的聲音很是輕快,但在薛紹轉身的一瞬間,她的眼淚也悄然的滑落了下來。
薛紹大步前行沒有回頭,心想:誰不知道皇宮便如囚籠,也就只有妖兒會說自己無拘無束無煩惱……其實,她就是怕我擔心!
妖兒,真的長大了。
幾日以后。
薛紹上過早朝之后,如常回到兵部公廨里來處理公務。還沒進門,他就聽到里面有人在大聲吵鬧。
“王老將軍,這里是大唐朝廷的兵部官署,請你注意分寸!”是兵部侍郎張光輔的聲音。
薛紹聽到這聲音就不由得眉頭皺起。他自己這個尚書的手下,有兩位侍郎充為副手。一個是自己剛剛提拔起來的姚元崇,剛剛去了夏州公干。另一個,就是老侍郎張光輔了。
有件事情薛紹心里很是明白,在前任兵部尚書岑長倩高升內史令之后,張光輔接任尚書一職的呼聲很高希望很大,卻不料自己半途殺出玩了個捷足先登,這讓張光輔一度十分的惱火。在自己接任兵部尚書的最初十多天里,初來乍道兩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非常的需要以往兵部的老人出力相助。但是張光輔卻玩了個托病不出撂挑子,擺明就是在向自己示威使絆子。但在自己調來了姚元崇和王昱這些得力幫手并且漸漸把兵部的事情挼順之后,張光輔的病馬上就好了,并且以高度的熱情投入到了工作當中——就怕自己的權位被新人取代!
所以對于這個張光輔,薛紹是提不起一點好感的。但念在姚元崇不在很多事情還得委托他來操辦,因此一直都在忍著他。現在聽到他在里面官威十足的咆哮,薛紹是當真心煩——但那個王老將軍又是誰?
此刻聽那王老將軍回話,聲如洪鐘蒼勁有力,“張侍郎,老夫奉詔回朝先來兵部點卯,專向尚書匯報軍務,這有何不對?怎么就沒有分寸了?”
薛紹頓時驚訝——王方翼?!
“尚書、尚書!——尚書每天都在宮里陪著太后和公主,是你想見就能見的嗎?”張光輔越說還越大火了,怒聲道,“尚書不在,本侍郎莫非就是擺設嗎?你有什么軍務,全都向本侍郎匯報即可!”
“哼!”王老將軍看來沒打算給張光輔什么面子,冷冷道,“我跟你沒什么好談!”
“你!……”張光輔氣忿了,“既然沒什么好談,那你就走吧!”
“走便走!老夫還求你收留不成!”
薛紹一抬腳邁了進去,差點和那個王老將軍撞了個對胸。
屋里的兩人同時愣住了。張光輔的臉色極其難看。
薛紹微然一笑,“王老將軍何時回京的?——經年不見,老將軍依舊虎威炎炎不減當初啊!”
王方翼連忙后退了兩步抱拳一拜,“沖撞尚書,末將死罪!”
“且不說這些。”薛紹哈哈一笑,伸手一把拉住王方翼的手腕,“久別重逢,當用大觥痛飲!”
“這……”王方翼既驚喜又有些為難,“公廨之內,怎好飲酒?”
薛紹一怔,再度大笑,“那就去北市,為老將軍接風!”
“就依尚書的!”王方翼也爽朗的大笑起來。
二人就這樣大聲談笑的大步走了,順便還把小書吏王昱給一同捎了去,權把侍郎張光輔當作了空氣。
張光輔瞪著二人的背影臉都要綠了,憤怒之下揮臂一掃,滿桌子筆墨紙硯散得滿地都是。
北市,酒肆內。
薛紹和王方翼對座,王昱打橫從旁斟酒。薛王二人多話不說,先干了滿滿的幾大觥,直把王昱都給嚇傻了——他還真沒見過薛紹這樣喝酒,哪怕是水,這肚子也得撐爆啊!
“痛快!”薛紹和王方翼一同拍桌大吼,把隔間的酒客都震撼到了。
“老將軍幾時回京的,我居然一無所知?”薛紹有點好奇,問道。
“數月前老夫就接到朝廷調令,讓我回京述職。”王方翼長吁了一口氣酒氣,說道,“走到半路,老夫才聽說了揚州叛亂和河北惡來的事情……哎!!”
薛紹算是聽出來了,王方翼的這一聲嘆息是沖著程務挺去的,大有“同病相憐”的味道。
“老將軍途經長安的時候,沒有去惡來府上拜會吧?”薛紹問道。
王方翼苦笑的搖了搖頭,“我倒是想去。但又哪里敢去?”
薛紹沉默了片刻不知如何回話,“來,我再敬老將軍!”
“請!”
又喝了三大觥,兩人都稍稍有了幾分醉意。
“原來朝廷要召老將軍回朝述職是好幾個月之前的事情,難怪我這個新上任的兵部尚書不知道了。”薛紹說道,“老將軍常年駐兵在外罕有回京,此前又征討西域幾年不得回還,是該讓老將軍回家看看了。”
“將軍就該征戰沙場馬革裹尸,老夫雖然也想家,但從來沒有奢望過離開軍隊回到京城獨享福貴。”王方翼說這話的時候,銀須抖抖虎威震震,很是慷慨激昂。
薛紹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壓了壓手示意他小聲一點并讓王昱去門口把風,然后小聲道:“老將軍你是在擔心,此次還朝,便回不了安西虎師了?”
“少帥,連你都回不了朔方軍了,老夫又哪能再回到安西虎師?”王方翼眉宇深皺,沉聲說道。
薛紹沉默了片刻,說道:“老將軍走后,安西虎師交由誰來掌事?”
“王孝杰。”
薛紹點了點頭,王孝杰在歷史上也算是個人物,他和現今效力于朔方軍的阿史那忠節,曾經是王方翼麾下的左右臂膀。
“老將軍,你先別想太多了。”薛紹勸道,“像今日這樣和張光輔在兵部的官署里吵鬧,實屬無益。常言道,寧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
“張光輔,區區一介具臣而已,老夫還沒把他放在眼里!”王方翼鼻子里發著冷哼,很是不屑。
“具臣者,備位充數的無益之臣。”薛紹笑了,“老將軍慧眼如炬啊,張光輔的確就是這樣的貨色。”
“不說他,可別敗了酒興!”王方翼大手一揮,說道,“少帥,老夫正有一事不明,要向少帥請教。”
“嗯,老將軍請說。”
王方翼認真的道:“老夫行至半道,聽說京城內外都已改旗易幟,軍隊也在陸續推行——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薛紹凝視著王方翼,一時無語以對。
“怎么,不方便說?”王方翼起身將窗戶都放了下來,正坐,“出君之口入某之耳,少帥還信不過老夫嗎?”
“不是信不過,而是一言難盡。”薛紹說道,“我之所以把老將軍拉到這里來單獨述話,就是怕老將軍在兵部官署里公然談論此事。”
“那究竟是怎么一個說道,還請少帥點撥明白?”王方翼眼神熱切的看著薛紹,甚至還有那么一點咄咄逼人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