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虎師的突然出現,對薛紹來說其實并不“突然”。因為很早以前武則天就單獨和薛紹討論過這件事情,薛紹和她的意見還有著很大分岐。但當時薛紹的態度已經改變不了什么,大唐放棄安西四鎮的經營這一項重大舉措,在薛紹知情以前就已經被實施。
眼下看來,從遙遙數千里外的西域弓月城全軍撤回,安西虎師花了這么長的時間是在情理之中的。
但問題就在于,這一支本該撤回京城等候改編的遠征軍,怎么就順路順到了靈州來,還擅自對靈州發動了攻擊呢?是誰給他們下達了這樣的命令?是誰給了他們擅自開火的權力?
玄云子剛剛才對全軍宣示了圣旨,確定了薛紹在河隴一帶的軍政大權,并兼負針對突厥入侵這一場戰爭的絕對領導權。安西虎師的突然介入,對剛剛才取得了“合法權威”的薛紹來說,無疑是一個新的挑戰。
“少帥,我們必須馬上率軍南下。”李多祚的態度很鮮明。
“南下是必然。”薛紹說道,“但我們有必要先弄清楚,我們是去干什么的?”
“當然是去收復靈州。”李多祚說道,“安西虎師狗拿耗子,不能由得他們胡來。”
“李將軍,我理解你和你的麾下急于立功的心情。但是安西虎師不是敵人,他們圍攻靈州,恐怕并非僅僅是出于搶功的意圖。”薛紹說道,“如果是帶著對安西虎師的敵意南下,那我們還不如不去。在敵人都還沒有被剿滅之前,我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我們自己人的內斗!”
李多祚稍稍的怔了一怔,帶著愧意說道:“少帥恕罪,我或許是有些心急了。但是整個河隴大戰場都該是在你的指揮之下,這樣才能確保整場戰役的順利進行。如今安西虎師擅自行動,很有可能會打破我們的軍事部署。因此我認為,他們可以兼負靈州之戰,但前提是他們愿意接受你的統一指揮。否則,他們就應該按照原定計劃,移師去往洛陽!”
“對。”郭元振附合,“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我支持李將軍的意見▲style_txt;。”
薛紹面帶微笑的點了點頭,“這么說倒是入情入理。但這很有可能只是我們的一廂情愿,否則就不會有現在這個局面。換句話說,安西虎師恐怕并沒有把我薛某人放在眼里。”
郭元振馬上提醒道:“也有可能,安西虎師目前還并不知道是薛少帥已經來了河隴統率軍事。”
“那韋待價是怎么死的?”薛紹反問。
眾將一同愕然,無法回答。
薛紹拍了一下桌子站起來,“這其中肯定有很多,我們無法猜到的內情。因此我必須盡快親自南下靈州,去把事情的真相弄清楚。”
“我得一起去。”程伯獻馬上說道,“帶韋待價回京是我此行的重要使命,眼下,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李多祚正要開口,薛紹說道:“李將軍,你回去整兵準備出發。”
李多祚簡直就是松了一口氣,馬上抱拳一拜,“是!”
“郭元振,薛楚玉,你二人留守銀川軍屯。”薛紹說道,“堡里有很多的俘虜,附近還有很多逃散的突厥潰兵要收剿,這些事情都很重要。另外,薛楚玉還要注意隨時準備接應同羅部的部眾南下陰山。你們二位,職責重大!”
二將本來都想一同南下,聽薛紹這么一說,就都把到了嘴邊的話收了回來各自應命。
“除了李多祚所部人馬做為主力,我只帶牛奔麾下的拓羯騎兵和我的私人部曲南下靈州。”薛紹說道,“傳令,讓段鋒把他手下的人馬移交給郭元振。他本人,要隨我同去。”
眾人眼睛一亮,“對,段鋒本是出自安西虎師。少帥帶他一起去,肯定有用!”
薛紹點了點頭沒再多說,心里卻在想著一些在場這些兄弟們,可能不大會去思考的問題。
其實由誰打下靈州這件事情,最多是李多祚和他的部下比較在意,對薛紹來說區別并不大。薛紹在意的是,如果是讓安西虎師打下了靈州,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報復、屠殺!
這是薛紹最不愿意看到的。否則,他就不會煞費苦心的說服身邊這些弟兄,讓他們同意釋放舍那啜帶著一千騎回草原。
還有一些事情,是除了薛紹以外很少有人知道的。那就是,王方翼從安西虎師被調離(更準確的說是被撤職)這件事情,在安西虎師內部是引起過很大憤慨的。當時薛紹剛剛擔任兵部尚書不久,很多安西虎師的部將把怨氣的矛頭,直接指向了薛紹本人。而薛紹,根本沒有機會去解釋什么。或者說,這根本就是解釋不清的事情。
這些事情,是薛紹從段鋒那里了解到的。安西虎師對自己有成見,薛紹認為,這對于遠離京城、心性耿直又不懂朝政的戍邊將士們來說并不奇怪。其實包括王方翼本人在內,他到現在或許都對自己力主推行“改旗易幟”這件事情,很不認同。
雖然薛紹和王方翼之間有那么一段惺惺相惜的忘年之私,但在重大的政治立場之上“道不同不相為謀”,這的確是不爭的事實。這就很好理解,為什么王方翼會在回京之后扔下一封辭職信就不告而別,但同時又把他自己視為“義子”的段鋒托付給了薛紹。
公私分明恩怨了了,王方翼是一個光明磊落的大氣之人,薛紹一直都對他心懷敬仰。而薛紹也不止一次的聽別人提起,雖然王方翼對薛紹在朝廷上的一些作為不大認同,但他仍舊稱贊薛紹是本朝最杰出的軍事統帥,有朝一日還會是青出于藍的衛公一脈繼承者。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薛紹與王方翼之間的這些恩怨。薛紹可以想像,在很多安西虎師的將士們看來,自己就是王方翼和安西虎師的敵人,甚至段鋒也是一個“背叛者”。
這顯然不是一個簡單的“誤會”就能囊括,而是涉及到大唐軍人的忠誠、榮譽和信仰的重大問題。
次日,薛紹和李多祚率領大軍啟程南下。
臨行時郭元振私下對薛紹說,雖然李多祚是我們的老兄弟,但這支軍隊卻不是少帥的“自己人”。他最后勸請薛紹一次,最好還是帶上薛楚玉和跳蕩軍一起去。萬一有個什么狀況,還是二竿子靠得住。
薛紹拒絕了,他說如果我連面對友軍的勇氣都沒有,又哪里還有資格率領他們一起,去挑戰骨咄祿和元珍這樣的敵人呢?
郭元振便沒再堅持了,只說,等料理完了靈州之事,我們兄弟同心一起干打到漠北去。皇家御率也好安西虎師也罷,既然不能同心同德,那我們就都不強求。
薛紹笑了一笑點點頭也沒再多說,心中卻在想道:世上本就沒有天生的同心同德。你們這些兄弟,還不都是我經過多年的努力爭取、甚至是強求而來的?
大軍朝南進發,行軍速度很快。
銀川這片大戰場,等李多祚率軍趕到的時候勝負已定,甚至戰斗都已經接近了尾聲。心高氣傲的羽林衛,可不會僅僅滿足于跟在薛紹的身后,撿一些翻了白眼的死魚。所以現在,薛紹一眼就能看出他們都已經憋足了心氣,想要大干一場立下殊功。
然而部隊還沒有走出賀蘭山,薛紹就收到了前方斥候傳回的重大軍情。
困守靈州的突厥敵軍在仆骨部首領乙李啜的率領之下,趁夜突圍想要北上逃竄。結果卻中了安西虎師的計,落入包圍圈中遭遇伏擊。僅一戰,安西虎師殺敵逾萬,并且奪回了靈州城池。
所有俘虜,一個不留全被斬殺了!
聽到這里薛紹頓覺心中一沉——如我預想的一樣,安西虎師展開了嚴厲的復仇!
戰敗的突厥殘軍向東面突圍逃亡,結果慌不擇路的跑到了當初韋待價布置疑兵的郁石山上。安西虎師順勢設下了包圍圈,躲在一座孤山上的突厥殘兵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內無糧草外無援軍,儼然已成甕中之鱉。
“哎,沒搞頭了!”李多祚和他的部將們的第一反應就是,功勞全被安西虎師搶盡了。現在趕過去,最多又只能撿幾條翻了白眼的死魚。并且這一次,還會被人惡狠狠的嫌棄!
薛紹的想法當然不會和羽林衛的人一樣,他下令加快行軍速度,盡快趕到靈州。雖然已經有些意興闌珊,羽林衛倒也不會抗令。于是大軍繼續南下并且加快了行軍速度。
快要到了靈州境內時,一直都有些沉默寡言的段鋒,主動對薛紹說道:“王孝杰,很能打。”
“還有呢?”薛紹問道。
段鋒說道:“曾經,王孝杰和阿史那忠節,就是王老將軍麾下的左膀右臂,就如同少帥麾下的薛楚玉和郭元振一樣。虎師西進平叛的時候,阿史那忠節留守朔方。后來王老將軍被調任,王孝杰便繼任為安西虎師的大將。”
薛紹點了點頭,“你和王孝杰關系如何?”
段鋒頓時苦笑了起來,“如果他能容我,我又哪里犯得著離開安西虎師?”
薛紹微微一怔,“還有這一層?我從未聽你提及。”
“家丑不可外揚啊!”一向吝于言辭的段鋒,顯露出一副罕見的復雜神色,并且嘆息了一聲,“王孝杰,這人……可能不大好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