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之北,陰山之南。
諾真水,昔日綠茵蔥蔥牛羊遍野;今天,血流成河尸積如山。
身中數箭幾乎血流怠盡的威龍寶駒,左前蹄被斬了一刀生生的折斷。它嘶聲慘嘶轟然翻倒,將薛紹掀了下來。
若非反應夠快即時跳開,這一匹重達千斤的大宛神駒足以將薛紹壓成肉餅。
翻滾落地的薛紹情急之下用手撐地,本能的扔掉了手上的寶刀。未及站穩,他只覺眼前一陣發黑如同有座大山壓而來。
兩個突厥騎兵一個使槊一個使大彎刀,借著兇猛的馬力在一瞬間同時沖到了他的身邊,一個刺胸一個斬頭飛擊而下。
電光火石的一瞬間薛紹根本就沒有思考的空隙,完全憑借著兩世為人的搏斗經驗做出了本能的反應。就地一個快滾避過了馬槊的刺擊與馬匹的撞踏,馬上魚躍而起將那個揮刀的突厥騎兵從馬背上抱摔了下來。
一切都發生的太快了,使槊的突厥騎兵只覺得眼前一花,自己的槊扎進了深深的土里眼前的敵人卻不見了。因為太想一擊必殺了他這一槊刺下用力過猛,馬匹卻沖得太快讓他來不及抽槊回去,馬槊產生的反彈之力竟然生生的將他從馬背上給彈了下來。
幾乎是在使槊的突厥騎兵落地之同時,薛紹一掌切中了另一騎兵的喉尖。騎兵雙眼爆出口吐白沫瞬間死亡,喉嚨卻像是塞進了一大坨石頭那樣的鼓了起來。
此時此刻,薛紹體內所有的殺戮獸性都已經完全的釋放了出來。什么公子什么駙馬什么功名利祿都已拋在了九天之外。
他只想殺掉眼前所見的每一個敵人,還必須要他們死得很慘,越慘越好!
“少帥接刀!!”
是郭安的聲音。
聽到這一聲喊,幾乎已經魔化了的薛紹才稍稍回過了一神。辯音轉身正要接刀時,一騎沖來將刀橫空打走。然后這名突厥騎士伏在馬背上將長長的彎刀刀尖壓到了最低幾乎將要觸到地面,如風如電朝薛紹斬來。
但凡有經驗的大唐戰士都知道,突厥騎兵單兵戰法當中最狠的一招,就是眼前的這一手“突地斬”。據將這一招使到了厲害的人,能在一沖一擊之間將一頭成年的公牛,攔腰斬為兩半!
太快,太近,薛紹幾乎已經來不及閃避了。
離得不遠的郭安臉上刷的一下就白了,渾身都已變得僵硬。想大叫,喉嚨卻像是被棉花塞住了發出不半的聲音。
眼看那刀尖拖地而起,帶著染血的泥土即將對著薛紹的雙胯之間一沖而起,一道飛影縱然躍起撞上了那名突厥騎兵。
轟然大響塵土飛揚,突厥騎兵連人帶馬翻倒在地。威龍寶馬壓在他們身上,嘶聲長咴。
騎兵雙腿被壓多半是斷了,他慘叫大罵反手一刀刺進了威龍馬的喉嚨。鮮血飛濺,噴起三尺多高。
薛紹猛踏幾步高高跳起,膝蓋先下落砸在突厥人的胸膛上。敵人嘴里噴出的血,將薛紹整張臉都染紅了。
“啊!!!——”
這一聲驚悚之極的慘叫,來自那個使槊突襲薛紹的突厥騎兵。他落地之后摔傷了腿正在掙扎著爬走,卻親眼看到薛紹用他惡魔之爪一般的右手,將他同伴的脖頸撕開,將長長的一截喉管生生的從腹腔里扯了出來。
白花花的喉管,還連著一截血淋淋的舌頭。
郭安撿起地上一把長槍猛擲過來,將使槊的突厥騎兵死死的釘在了地上。他吐著血本能的掙扎著,到死也沒有閉上他寫滿恐懼的眼睛,屎尿卻已經積滿了他的褲襠。
隨即,郭安與幾名斥侯部曲馬上圍到了薛紹的身邊,做成了一個暫時的人形盾墻嚴密保護。
薛紹有茫然的站著,低頭看著威龍馬。它在抽搐,流血,生命正在迅速的從它體內抽離。它如同寶石一般湛亮的大眼睛里,流出了眼淚。
薛紹彎下腰來,將那一堆白的紅的敵人的東西,放在了威龍的馬頭前。伸出這只帶血的手,他輕撫威龍的臉頰。
威龍也像往日一樣轉過頭來,想要去輕舔薛紹的手。可是它的舌頭伸出來之后,就再也沒有縮回去。
薛紹輕輕的,抹去了它眼瞼下的最后一顆淚珠。
“少帥,戰況不利!”郭安急語道,“敵人實在是太多了,而且還在源源不斷的增兵!”
薛紹站起了身來,滿臉淋淋的鮮血讓別人完全看不到他的表情。
郭安的意思很明顯,眼下這仗再打下去很難再有勝算。撤退,或許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刀。”
薛紹的這個字讓郭安陷入了片刻的茫然。倒是另一名部曲急忙將薛紹剛剛丟失的太一御刀找了來,遞到他手上。
“繼續戰斗。”
薛紹回頭最后看了威龍馬一眼,一手推開郭安,大步朝著敵人最為密集的地方走去。
同時此刻,豐州境內的黃河渡頭。
王孝杰駐馬站在黃河岸邊的一處坡上,聽斥侯言報。
“打起來了?”王孝杰的臉上泛起一絲冷峻的笑意,“好,很好。”
阿史那忠節勒馬橫在王孝杰的馬前,急道:“你究竟怎么想的?!”
“什么,我怎么想的?”王孝杰冷笑。
“戰況緊急,你倒是不急不忙!”阿史那忠節更急了,還有了一些怒氣,“要么你就別來!既然來了,就該馬上前去增援!!”
“你以為我不想?!”王孝杰的聲調也抬高了,“你睜開眼睛看看,我一半的人馬都還在黃河那邊!”
阿史那忠節深呼吸了一口,“有此一半人馬,也可以去增援了。萬一遲誤勝負已定,去再多的人也是枉然!”
“……”王孝杰雙眉緊皺眼神如刀,陷入了沉默。
阿史那忠節再度深呼吸,耐住性子道:“你能夠不記私怨回師而來,我對你這兄弟很是敬佩。現在到了節骨眼上,你可不要讓我失望,讓我瞧不起你!”
“夠了!閉嘴!”王孝杰怒喝了一聲,牙關緊咬骨骨作響,再吼道:“你留在這里接應余下人馬。其他人——跟我走!!”
阿史那忠節翻身下馬,雙膝跪地對著王孝杰磕頭。
一直磕,直到王孝杰帶著他的人飛奔東去。
兩日后,黃昏。
幾天幾夜的連續激戰,以突厥人的撤退暫告一段落。王孝杰率領一萬余安西虎師精銳鐵騎的增援,成為了這一場戰斗的重大轉折。
薛紹的太一御刀又打得不見了。此刻,他左手一把突厥彎刀右手一把缺了口子的大唐橫刀,雙雙拄在地上當成了拐杖來用。
睜大了眼睛,他眼睜睜的看著最后一名突厥騎兵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眼前。
殘陽如血。尸積成山。
薛紹就這樣久久的站著,仿佛變成了一座亙古以來就矗立在陰山之下的雕像,一動不動。
郭安一步一步的挪到了薛紹面前,雙手平舉,將太一御刀呈到了他的眼前。
薛紹低下眼瞼看了一眼,他的腿已經被一柄長槍完全洞穿了。槍柄是斬落了,可是槍頭還留在他的腿上。
——但他怎么還能站得這么直呢?
薛紹張了張嘴想話,卻發現自己好像已經發不出聲音。戰斗中的瘋狂怒吼,早已經讓他的聲帶不堪重負,暫時罷工了。
于是他松開雙手讓兩把拐杖各自落地,從郭安手中接過了自己的刀,掛在了腰上。
郭安在他滿是干涸血跡的臉上,對薛紹擠出了一絲很欣慰很放松笑容,然后朝一旁倒了下去。
幾乎是在同時,薛紹也倒了。直挺挺的朝后面倒了下去,像一塊被人推倒的石碑那樣。
身邊的部曲們大驚急忙圍上來,卻發現薛紹的眼睛還是睜著的,于是又都紛紛松了一口氣,連忙分出人來去救助郭安了。
薛紹自己都很驚奇,這樣的倒下自己居然都沒有暈厥。但是,卻再也沒有力氣爬起來,甚至連思維都停止了運轉,只剩一雙眼睛無神的看著這一片黃昏的天空。
大風驟起,陰山之南。
薛紹仿佛看到,無數的魂靈在諾真水的半天空里飄蕩。他們騎著馬挎著刀,身上穿著大唐的明光甲和紅葉商會出產的戰袍,他們臉上帶著自豪的笑容,就像是一個個正在接受犒賞和獎勵的功勛戰士。
他們沐浴在夕陽與晚霞編織的奇幻光影之中,如仙如佛。
然后,他們就在薛紹的眼前慢慢的消失了,不見了。
薛紹想要伸出手去拉住他們,卻怎么也抬不起手來。想要張嘴大喊叫住他們,卻感覺到一陣天旋地轉,然后就連眼睛也都不受控制的閉上了。
不知過了多久,薛紹感覺自己的魂魄在天際之間游蕩了一大圈之后,又重然回體了。
他猛然睜開眼睛一翻身彈坐過來,倒把他身邊圍著的幾個人嚇了一大跳。
“喲喝,還挺精神嘛!”
這個聲音耳熟,薛紹扭頭一看,王孝杰正訕訕的嘲諷的對著他笑。
再看了一眼身邊之人,只有張成和吳遠以及幾名部曲在,不見諸將也不見郭安。
“我睡了多久?”薛紹問道。
“不過片刻功夫,少帥。”張成連忙答道。
薛紹暗暗吁了一口氣,心我怎么感覺像是睡了一輩子,又再次投胎轉世了?
“敵人很快就會卷土重來。”王孝杰毫無感情的道,“現在,我的人接手戰陣開始布防。你們,退后休整。”
薛紹看了王孝杰一眼,然后沉默片刻,道:“你只管布防。我先要清理戰場。”
“要快。”王孝杰一邊著一邊朝他的馬走了過去,背對著薛紹道,“我肯給你時間,突厥人卻未必。”
薛紹“嗯”了一聲,遠遠的對著王孝杰的背影,輕道: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