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則天的話,親自給這一棕“彌天大案”來了個結案。大周王朝歷史上最驚悚也最荒唐的一頁,也就此揭過。
此時已是深夜,看得出來武則天也已經很疲憊了。但她譴散眾臣之后仍叫薛紹夫婦暫時留下,并親自派譴身邊的千騎衛士去了麗景門,連夜將阿史那斛瑟羅從獄中釋出,并帶來面圣。
與此同時,狄仁杰、宋璟和乙李啜拔已經在第一時間展開了行動,千牛衛的士兵已經出發,前去逮捕來俊臣歸案。
這一天的案子審下來,薛紹都睡了一覺,但是武則天沒有片刻的休息。此刻她已是疲態盡顯,氣色差了很多,仿佛這一天之內她老去了十歲。
太平公主很貼心的坐到了她身邊,幫她按摩,在她耳邊說著安慰寬心的話語。但是武則天一直在閉目養神,沒有做出半分應答。
薛紹在下首坐著,也不吭聲。誰知道女皇現在心里在想什么呢?
“娘,要不女兒送你回后宮歇息吧?”太平公主小聲說道。
“不急。”武則天總算睜開了眼睛。這片刻的休憩讓她恢復了一點精神,連眼神都凌厲了起來。她說道:“朕還有話,對你夫婦二人講。”
“陛下請講。”薛紹道。
太平公主也起身離開了武則天坐回了下首處,一副洗耳恭聽的神色。
“朕登基已有數載,國家仍是如此多事,朝堂更是動蕩不安。每逢思及此事,朕憂心如焚。”武則天說道,“其實朕心理清楚,這天下一直都有很多人強烈反對一個女人成為統治天下的帝王。所以朕不得不采取一些非常手段,來確保江山穩固、天下安寧。來俊臣,他本是一介囚徒,是朕一手將他破格提拔委以重任,還給了他旁人難以企及的榮華富貴。這些年來,他的確為朕立下了不小的功勞。朕,究竟該要如何對待他呢?”
薛紹心想,你明明知道我想弄死來俊臣,這不是問客殺雞嗎?
薛紹還沒開口,太平公主說道:“神皇,來俊臣拿著你授予他的權力,為非作歹貪贓枉法,以致百官怨恨民怨沸騰。現在他已經是狗膽包天,連神皇的子女和女婿都不放過了。如果再對他放任不管,下一次他是不是就該謀劃自己稱帝了?”
“你這話雖然不無道理,但有些過了。”武則天倒是平靜,說道,“承譽,你的意見呢?”
薛紹拱手拜了一拜,說道:“陛下,既無旁人那臣可就實話實說了。臣的話肯定會比較難聽,因此還請陛下恕罪。”
“無論你說什么,朕恕你無罪。”武則天的態度倒是挺誠懇,說道,“現在,肯對朕說實話的人,已經是越來越少了。偶爾有人敢于上諫,也是拐彎抹角含糊不清。你在朝堂之上向來是沉默寡言,但朕知道你是一個很有主見的人。朕很想聽到你心底最真實的聲音。”
“謝陛下!”薛紹說道,“其實臣一直都覺得,索元禮、周興、來俊臣和侯思止這一批人,就像是臣外出打獵時所攜帶的獵犬。在外打獵的時候它們捕獸撲鳥無所不能,而且對主人忠心耿耿。但是平常養在家里的時候,這些獵犬必須牢牢的管好,否則就有可能傷及無辜。如果有一天這些獵犬當真咬傷了很多的人,那一定會給主人帶來大麻煩。這時候,為了給傷者一個交待并且挽回主人的名聲,仗斃惡犬也就勢在必行了。”
武則天細心的聽著,聽完之后緩緩的點頭。
薛紹話里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其實這些酷吏都是武則天為了穩固自己的統治,而特別啟用的一批流氓打手。他們用非常手段來消滅武則天的反對者,同時也會狐假虎威的用這些非常手段,去打擊自己的政敵并為自己謀奪利益。這些年來,被酷吏瘋狗“咬傷”的人已經太多了,人們敢怒不敢言。如果武則天一直都對這些怨氣不予理會任其積壓,這些怨恨勢必會在沉默中爆發。到最后便是眾怒難犯,一發不可收拾。
“神皇,兒臣認為,制裁來俊臣還有一層道理。”太平公主補充說道,“廬陵王剛剛回京,來俊臣就敢把毒手伸到他的頭上。迎回廬陵王,是神皇深思熟慮之后做出的決定,但是來俊臣為了辦得大案要案絲毫不顧朝堂大局。此等惡賊,再要讓他留在朝中,天下都難得安寧。這些年來朝廷動蕩不安、大小禍事不斷,來俊臣等輩難辭其咎。因為他們拿著神皇賜予的司法大權肆意的構陷大臣,使得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終日。神皇想想,自保尚且困難,誰又還能真正的專注于職事,一心報效君王服務于社稷呢?由于告密之風盛行,君臣之間、大臣之間、甚至普通的市井百姓之間,彼此頗多猜忌甚至是爾虞我詐,很難有真正的信任可言。這些,都將導致朝堂和民間的動蕩與不安。而這一切不利的局面,全都是酷吏造成的。古人言,亡羊補牢為時不晚。如果神皇現在能夠下定決心懲治酷吏,將是朝堂臣工之幸,天下萬民之幸,江山社稷之大幸!”
太平公主這番話一說完,武則天和薛紹同時對她側目而視。
“怎么?”太平公主愕然的看著薛紹,“我有哪里說得不對嗎?”
“沒有……”薛紹茫茫然的搖了搖頭,心說你是不是偷聽我說夢話,還一筆一筆的記下了?
“太平,這些都是你自己的主張嗎?”武則天問道。
“當然!”太平公主睜大了眼睛,“難不成兒臣還能事先強記背頌過一番?”
武則天笑了,“承譽,她這番話,你作何感想?”
薛紹也笑了,點了點頭,“公主這番見解,確實精辟而獨到。”
“是否也說出你的心?”武則天再問道。
薛紹淡然道:“陛下,臣實話實說……公主這番話,很有可能是說出了大多數臣工的心聲。”
武則天表情凝重的再次點了點頭,看那表情仿佛是在說:朕的確是該鄭重的反省一下了!
正在這時,阿史那斛瑟羅被帶來了。他一進來就跪伏于地,山呼萬歲泣不成聲。
“可汗,平身。”武則天說道,“讓你受苦,是朕的過失。”
阿史那斛瑟羅跪地不起,泣聲道:“吾皇圣明,只怨來俊臣公報私仇,非要構陷微臣!”
“哎!……”武則天幾乎是長嘆了一聲,說道,“朕現在就把你的愛姬和你的公道一并還給你。帶上他們,你回家歇息去吧!”
“謝陛下!”阿史那斛瑟羅激動不已,連連磕頭,惶惶而退。
阿史那斛瑟羅走后,武則天沉默了半晌,說道:“這些年來,來俊臣究竟陷害了多少阿史那斛瑟羅這樣的人?”
“一時之間,恐怕難于計數。”薛紹如此說道,心中卻在想道:其實現在應該張貼布告宣示民眾,讓所有蒙受過酷吏陷害的臣工和百姓,一起來訴冤訴苦。然后再令刑部和御史臺對各個案件進行詳細勘察。但是這樣做,又會把女皇推到風口浪尖,畢竟這些年來酷吏干的許多事情,都是得到了她的授意或是默許。
“撥亂反正”這樣的事情,肯定只能在武則天退位、甚至是過世之后,再來進行。
“如此說來,朕這些年來的確是冤枉很多的人?”武則天說道。
“陛下。”薛紹拱手一拜,說道:“所有的冤案由來俊臣起,便由來俊臣止。陛下不必自責也不必追悔,當務之急是要懲治酷吏、安撫人心、穩定朝野。”
武則天深吸了一口氣,第三次點頭,認真的說了一個字,“好。”
“陛下圣明!”
“你們也累了一天了,先回去休息吧!”
就這樣,薛紹夫婦總算是離開了皇宮,乘上馬車往家中而去。
太平公主上車之后就軟綿綿的伏在了薛紹懷里,哼哼唧唧的說著累死我了。
薛紹一邊拍撫著她,一邊若有所思。
“你還在想什么呢?”太平公主恢復了一點精神,撫著薛紹的臉,問道,“你辦成了一件大事,還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不是應該高興嗎?為何有些愁云不展呢?”
“我是在想,這些年來,那些被酷吏殘害的人以及他們的親朋和子孫,將來會如何的看待和評價,你的母親呢?”薛紹說道。
太平公主異訝的眨了眨眼睛,“你居然還在乎這個?”
“我當然在乎。”薛紹說道,“你娘既是我侍奉的君王,也是我的老師、我的岳母和我的伯樂。就算拋開私人的感情不說,這些年來我與她志同道合齊心協力的治理這個國家,也與她一同和這個國家融為了一體。到最后,國家治理得如何,百姓和后人如何評價,將是對我們的一個蓋棺定論。我在乎世人對你母親的評價,等于就是在乎我自己的名聲。懂了嗎?”
太平公主的表情更加愕然,“難怪你一直厭惡面首,這次還親自出手想要鏟除酷吏。原來,你一直都很在乎我娘的名聲?”
薛紹雙眉微皺,輕輕的點了點頭,“這樣的想法,或許早就存在于我的腦海里了。但是我自己,也是剛剛才想透。”
“君臣一體,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太平公主說道,“薛郎,你真是我娘的股肱忠臣啊!”
薛紹頓時笑了,“難道你一直以為,我是奸臣?”
太平公主嘿嘿的笑,“說實話,有時候我當真不覺得你是忠臣。因為這些年來,你干過許多觸逆我娘的事情。”
“是的。如果不是有你居中斡旋,如果不是你娘心胸寬廣,我肯定早就死于非命了。”薛紹將太平公主抱緊了一些,笑道,“薛某人,不是一個合格的忠臣。因為我,不會事事都順著君王的旨意。”
“事事都順著君王的旨意,那一定是佞臣。”太平公主笑道,“薛郎,你是大忠若奸!——奸狡如狐的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