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陰霾多日的神都天空,終于現出了一縷明媚的陽光。風云網
院子里,太平公主懷里抱著一個小娃兒,輕聲哄逗漫步而行。看起來她今天的心情倒是不錯,但只有近處的琳瑯姐妹才能發覺,公主臉上的那一點笑容,根本掩蓋不住她內心的憂愁。
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太平公主的生辰。
以往每年的這個時候,太平公主府里簡直要比過年還要熱鬧。因為薛紹一向都非常重視公主的生辰。每逢此時,一向不喜張揚的薛紹,都會破例廣邀賓朋大擺宴席,用盡一切他能想到的手段熱熱鬧鬧的給太平公主慶生。
但是今天,府里卻是冷靜得可以。沒有歌舞助興沒有賓客盈門,看不出一絲它與往日不同的景象。唯一能讓琳瑯姐妹略感欣慰的是,最近一直過得十分壓抑和痛苦的太平公主,總算是能偶爾露出了一絲絲兒的笑容了。原因,就是她懷里抱著的孩子。
用太平公主的話說,虞紅葉真是一個有福氣的人,她“不負重托”的給薛紹生下了一對龍鳳雙胎。兩個小娃娃兒一個是哥哥一個是妹妹,長得都像粉團兒一般的漂亮可愛。外界實在有太多的紛擾和無奈,唯獨只有在抱著虞紅葉初生的孩子的時候,太平公主才能從他們天真無暇的眼神當中,品味到一些人性的美善與生活的樂趣。
“當年,我娘也是這樣抱著我的吧?”
“她可曾想到過,若干年后,我們母女倆會成為彼此最大的麻煩?”
思及此處,太平公主不由自主的嘆息了一聲。懷里的孩子仿佛心有靈犀,突然就哭鬧了起來。
“琳兒,抱去交給奶媽照顧。”孩子一哭鬧,將太平公主最后一點好心情也給毀了。
琳兒連忙將孩子抱走,瑯兒上前請示道:“殿下,是否該要開始打點宴席了?”
“不必了。”太平公主淡淡的道,“今年的生辰,我不想再慶祝。就讓它像平常一樣,安安靜靜的過去吧!”
“這……不好吧?”瑯兒小心的道,“若是讓夫君知道了,該會責怪。”
“諸多大事姑且照管不來,誰還有心思糾結這等瑣細閑雜?”太平公主再嘆了一聲,“不必再提,就如此照辦吧!”
“是。”
二人信步閑逛,走到了府門附近。入眼見到侍立在門口的那些甲兵,太平公主的眉頭就忍不住皺了起來。
太平公主府的衛士,全都換了人。
從二圣時代開始,太平公主的侍衛就全都由精挑細選的御林軍來擔任,他們個個英武不凡裝備精良,擺開儀仗走出去那就是一道極為亮麗的風景線。曾經,這些衛士就是太平公主深受皇寵的標志之一。但自從那一次右衛嘩變、太平公主將其勸退之后,武則天就將太平公主的侍衛全都換了,并且人手加倍。
說得好聽,是時局動蕩女皇想要更好的保護太平公主;說得難聽一點,太平公主現在已經是被層層監視,甚至是“半軟禁”了。
有功無賞反被斥責,事后還被當作賊來防,這已經不是委屈所能形容。換作是以前的太平公主,肯定早就鬧了個天翻地覆。但今時今日,太平公主的表現完全是波瀾不驚紋絲不動。就連與之朝夕相伴的琳瑯都時常暗暗感嘆,公主真是越來越像夫君了,她學會了隱忍。而且這種喜怒不形于色的隱忍并非是軟弱,它靜如泰山之巋;動,則必如烈火之燎原!
歲月沒有在太平公主的臉上留下幾許蒼老的痕跡,卻讓她的心底沉淀了太多的人生智慧。這其中受了多少薛紹的影響,太平公主自己也說不清楚。她只是越來越覺得,雖然兩隔千里,但仿佛薛紹從來就沒有離開過自己的身邊。因為無形之中,她已經會用“薛氏思維”去思考許多的問題了。她相信,如果此刻薛紹在她身邊,他也會用同樣的方式去面對眼前的一切。這或許就真的是應驗了當初二人新婚時的那一句蜜語,夫妻就是彼此生命的另一半。
“殿下,有客來訪。”
太平公主正準備轉身回去,聞聲回頭一看,當下心中一凜你不該來的!
論弓仁,帶著他的妻子薛氏,攜禮到府來給太平公主慶生了。
瑯兒見狀也是表情微變,小聲道:“殿下,如何是好?”
太平公主眉宇微沉略作思考,果斷一揚手,“置宴待客!”
“是!”
論弓仁進來了,虎步流云。門口的這些御林軍曾經全是他的麾下小卒,都沒敢出聲質問一聲。
“論某,參見殿下。”一身便裝的論弓仁也無改軍人的孔武之風,抱拳拜道,“內子提醒今日乃是殿下生辰,于是論某冒昧到府前來相賀,還望殿下恕罪!”
太平公主點頭微笑,“論將軍,今日你是唯一親自到府,來給本宮慶生之人。本宮,激賞之至!”
“唯一?”論弓仁微微一愣,四下看了一眼,還真是頗為冷清。
“對,唯一。”太平公主微笑。
論弓仁滿在不乎的咧嘴一笑,“那可就要麻煩殿下,單獨給論某賜上一宴了。”
太平公主頓時樂了,心說這高原來的猛將軍果然和中原的仕大夫截然不同。別說是政客式的狡黠與勢利,他連半點的客套都不懂。
“論將軍,請正堂用宴!”
“多謝殿下!殿下,先請!”
太平公主破了個例,在正堂設宴一同款待論弓仁夫婦。論弓仁的妻子薛氏可是薛元超的女兒,當初這門婚事就是薛紹居中促成的。算起來,論弓仁也就是汾陰薛氏的女婿,是薛紹和太平公主的堂妹夫。
禮節性的推杯換盞敬獻賀辭之后,論弓仁就道明了來意。他說道:“殿下容稟,其實論某今日此來,除了給殿下道賀生辰,還有一層來意。”
太平公主大概猜到了他想說什么,于是揮手斥退了兩旁的樂工和舞伎閑雜人等,再道:“將軍請講。”
“那論某就直言了。”論弓仁抱拳拜了一記,說道:“論某聽聞,我在這世上還有血親。而她,恰好就在公主的府中。論某想問殿下,此事,是否屬實?”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屬實。”
論弓仁的眼睛頓時瞪大,“當真?!”
太平公主輕輕點頭。
論弓仁激動不已的站了起來,拉起他的夫人一起對太平公主拜禮,“多謝殿下,實言相告!”
太平公主微笑不語,只在心中尋思,如今這個異常敏感的節骨眼上,幾乎所有人都在刻意與我保持距離,唯獨論弓仁還敢到我的府上還求證月奴的事情,當真是大膽得可以。他一定不笨,不可能連“避嫌”的道理都不懂。正因如此更能看出,論弓仁是一個磊落坦蕩的性情中人。
“殿下,論某還有一事相求!”
太平公主好奇的看著他,“將軍請講?”
論弓仁說道:“論某曾經幾度上到嵩山少林寺,想要求見吳銘大師。奈何吳銘大師一直避而不見。因此,論某也一直無法見到我的小外甥定國。還望殿下垂憐,能夠說服吳銘大師與我相見?”
“抱歉,這件事情本宮幫不到你。”太平公主說道,“吳銘身份特殊,他與家夫名為主仆,實如師徒。連家夫都對他異常的敬重,本宮自然不好強壓于他。而且他是世外高人,他要怎么做都自有他的道理。我勸將軍,既是血濃于水,又何必急于一時?”
“……也對!”論弓仁釋然一笑,“就等薛公和月奴姑娘回京之后,再行料理也是不遲!”
太平公主點頭微笑。
“多謝殿下,論某告辭!”
不等太平公主出聲留客,論弓仁拉起他的夫人,歡歡喜喜的大步就走了。
太平公主幾乎失聲而笑,真是個風風火火的大男人。
片刻過后宴席尚未撤去,上官婉兒從門外進來,面露驚愕然之色的上前說道:“殿下,我方才仿佛是見到了論弓仁和他的夫人?”
“對。”太平公主答道,“他們夫妻二人,特意到府來為我慶生,并詢問了月奴一事。”
上官婉兒越發驚愕,“如今朝野盡知,太平公主府與中宮的關系鬧得很僵,所有的文武大臣都在避嫌,不敢離我們太近。眼下論弓仁是陛下最為器重和信任的御林軍統帥,連李多祚都已經被他壓過了一頭。他卻毫不避嫌親身到府為殿下慶生……這未免,也太過大膽了!”
“最初我也認為,論弓仁的確太過魯莽,視前程與性命如兒戲。”太平公主道,“細下思索一番之后,我仿佛看出,他是刻意為之。”
“何解?”上官婉兒問道。
太平公主說道:“首先,論弓仁肯定不笨。”
“這是當然。”
太平公主繼續道:“人人都在避嫌,唯有論弓仁特立獨行。或許,他就是要故意觸霉頭。”
“哦?”上官婉兒驚訝道:“他為何如此?”
“論弓仁夾在陛下和夫君的中間,一直很難為人。”太平公主說道,“因為論弓仁是番將,在朝中并無半分根基與人脈,我娘才對他格外的器重與信任。但是人人盡知,論弓仁是夫君從高原上請來的。他能活下命來并有今時今日之地位,多半都是托了夫君的福。再者月奴的事情,也多少會左右一些他的心神。這一邊是皇恩一邊是私恩與親情,必讓論弓仁左右為難。上次右衛嘩變我娘派論弓仁帶兵前去鎮壓之時,我就看出了他內心的矛盾。因此我猜想,論弓仁今日特意前來為我慶生,就是想要擺脫自己目前這個尷尬的處境。”
上官婉兒恍然大悟,“殿下的意思是說,他是在故意犯錯,好讓陛下貶了他的官職?這樣,他就不必夾在中間左右為難了?”
“何嘗沒有這種可能呢?”太平公主輕嘆了一聲,“這辦法很蠢,但也很有效果。現在我只擔心,以我娘的性格,論弓仁恐怕不止丟了官職這么簡單!”
“但愿不要如此!”上官婉兒的眉頭也皺了起來,“否則今日這一宴,論弓仁吃下的代價……也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