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王李旦最近很煩惱。
他是一個熱愛書法,酷愛讀書的人。他同父同母的兄長李弘李賢和李顯都當過太子,唯有他沒當過。事實上,當初在他那位強勢的母親廢了他的兄長李顯,讓他登上皇位的時候,他心中充滿了惶惑和茫然。而即使在此次正月里,他在妹妹太平公主的百般勸說下,登輦護衛如今碩果僅存的兄長李顯逼宮,他的內心仍然是不情愿的,就更別提事后加封為太尉了。
他只是想好好的看看書下下棋,閑來無事逗一逗兒女孫輩,別無他求,為什么非得讓他生在這帝王家?
應付完名單上今天的最后一撥客人,李旦長長舒了一口氣,伸出手揉了揉額心。他這個安國相王又不管事,這些官員為什么要上門來麻煩他,讓他好好過安生日子就不行么?他能夠體諒所謂的百廢待興這種期待,可是,朝堂之上有皇帝,不久之后還會有皇太子,為什么要來請示他,為什么要把他推在前面?
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捧起旁邊的茶盞喝了一口,旋即皺起了眉頭,但很快舒展了開來——這都不知道是多久之前泡的茶了,一撥撥的人接待了之后,自然已經是冰涼刺骨,哪里還能下口?
“來人……”
“父王,你看我把誰帶來了!”
只說了一半的話就被人打斷,李旦卻并沒有不高興。看著興沖沖走上前來的兒子,再瞥見身后那個略帶靦腆的少年,他頓時露出了滿臉笑容,但很快就又皺了皺眉:“三郎,如今搜尋裴氏子的風波雖然已經過去,但你怎么可以貿貿然把裴郎帶出來四處逛?裴師之后,裴氏人幾乎被誅戮殆盡,你怎可如此魯莽?”
對于父親的責備,李三郎頓時沉默了,那燦若晨星的眸子一下子低了下來。他對于父親的過于重情義很有些微詞,但和裴愿交往這些時日,他亦是頗為欣賞這個木訥卻有堅持的少年。而相比父親的謹慎,他卻認為此事已經過去了,更沒有必要杯弓蛇影。
“相王,今天是我要來的,和三哥沒有關系。”裴愿見相王李旦滿臉不悅,連忙上前解釋道。然而,他原本就不擅于言辭,這一句話過后便有些卡殼,打了個頓方才勉強整理了說辭,“我在經營的事情上幫不了父親的忙,如今縱使回去也是枉然,所以想在洛陽再盤桓一陣。不瞞相王,父親在洛陽也經營了一些店鋪,所以才會有各式各樣的消息傳到庭州,我……”
所以之后他也不知道該怎么說好,一面是曾經幫助過自己的恩人,一面是自己的父親,他不知道該不該把父親的底牌全部揭出來,一時間犯了躊躇。
相王李旦看了一眼滿頭大汗面帶窘迫的裴愿,竟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愛,情不自禁地上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全然一副長輩的態度:“你爹爹當初被杖刑流放,后來既然在庭州站穩腳跟,在洛陽開幾家店鋪也無可厚非。這些都是你家的私事,無須對我說。你想要留下也好,三郎看起來和你很投緣,他一向眼高于頂慣了,有你這樣一個老實人陪他,我也能放心一些,他太冒失了。”
被自己的父親指責冒失并不是很愉快的體驗,因此李三郎惟有苦笑。而接下來讓他這個兒子更郁悶的是,李旦竟把他當成閑雜人等似的趕得遠遠的,親切地和裴愿拉起了家常。看見那個愣小子傻乎乎地應對著父親層出不窮的問題,縱使平日處變不驚如他,也忍不住莞爾一笑,搖搖頭出了廳堂。
既然回來了,他得去向自己的母親上一炷香。在那些困難的日子里,他都是這樣熬過來的,如今既然好過了就更不應該渾渾噩噩。看父親那幅高興的樣子,他也就沒有必要去啰嗦那些煩心事了,有那工夫看父親嘆氣,還不如找個時候和大哥商量一下的好。
裴愿和相王李旦的交談相當輕松,他只要一說草原冰川牛羊,李旦就會流露出無比好奇的表情,因此他也就順勢滔滔不絕地一直說下去,到最后就連自己也沉浸了進去,渾然忘了時間。直到說得口干舌燥,再看看外頭的天色,他這才發現自己一下子婆婆媽媽了這么久,當下便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而李旦非但沒有責怪,反而樂呵呵地笑開了。
“裴郎若是以后有空不嫌棄的話,不妨來陪我多聊聊天。我那幾個兒女都大了,誰也不愿意陪我這個老頭子。”
才四十出頭的李旦自稱老頭子,裴愿頓時滿頭大汗。只不過李旦的要求對他來說很簡單很輕松,所以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下來。這閑話扯完了,他忽然想到自己至今對凌波的情形都不太了解,心中頓時生出了幾分企盼,其他人的警告都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只不過這種問題實在不太好開口,他猶豫了老半天方才結結巴巴地問道:“相王……小凌……你能不能和我說說小凌的事?”
對于這么個突然的問題,李旦一下子愣住了,緊跟著就哈哈大笑了起來。這一笑他甚至連眼淚都笑出來了,足足用了許久方才止住,到最后方才沒好氣地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問這些還有什么好害羞的?只不過十七娘的事情我也知道得不多。她三年前父母雙亡,因此養在宮中,一向都很低調。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她和上官婕妤交情不錯,呃,似乎聽說她奉了韋皇后詔命,最近在上陽宮……怪了,她一個縣主,怎么能呆在上陽宮?”
李旦說著說著自己走了神。他最近不太關心國事,因此雖然有人提過這檔子事,他也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根本沒有在意。此時猛地想起來,他不由得開始思考這后頭有什么玄機,竟是忘記了身邊還坐著一個裴愿。
幸好裴愿也在那里發呆。李旦所說雖然只有一丁點,但對他來說仍是至關緊要的消息。他萬萬沒有想到,那樣開朗的小凌竟然已經父母雙亡。而對于李旦口中的上官婕妤,他這兩天也曾經聽李三郎略略說過,聽說是女皇昔日的心腹,而上陽宮這個名詞,他最近也接連聽到了好幾次。
她在上陽宮……原來她這些天沒有出現是因為呆在上陽宮!裴愿一下子感到渾身上下充滿了勁頭,心中一陣陣激動。答應李三郎留在洛陽雖然是為了辦父親的事,但何嘗不是因為她也在洛陽?
某個曾經信誓旦旦地說不會害相思病的少年,正無可避免地沉進了相思的泥潭。而在他自己看來,小凌只是朋友,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