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吵架和百姓罵街其實沒什么區別,無非就是把那些罵娘之類的粗話用文雅的言辭演繹一遍。而氣頭上那種恨不得對方祖宗十八代全都死光的氣勢,則更勝尋常百姓一籌。尤其是當朝堂上分成涇渭分明的兩撥人時,坐在龍椅上的皇帝則更加難受了。
這要是強勢的君主當然能夠坐山觀虎斗,一會挑起一把火,一會兩邊各打五十大板,一會拉拉偏架。然而,李顯這個被大臣們以絕對優勢擁立登上皇位的皇帝,卻從骨子里就不是一個強勢決斷的人。看到下頭吵成一團,他只覺得頭都要炸裂開了,忍不住朝后頭挪了一挪,對珠簾后頭的韋后問道:“阿韋,這該如何是好?”
自打剛剛下頭吵成一團,韋后臉上就一直掛著淡淡的冷笑。此時聽到丈夫發問,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旋即湊上前去耳語了一番。見李顯猶豫不決,她立刻加重了語氣:“陛下,這事情今天在朝堂上沒法解決,怎么,難道陛下還想在這里聽他們繼續吵下去?”
這話一說,李顯登時振奮了精神。瞥了一眼下頭吵得不可開交的大臣們,他把心一橫,一把抓起旁邊的茶盞,劈手重重地砸了下去。只聽咣當一聲巨響,那茶盞的碎渣濺得四處都是,更把一群唾沫星子亂飛的官員們給驚醒了。
一時之間,大殿中鴉雀無聲,從上到下都驚疑不定地敲看著御座上的天子。就是傻瓜也能察覺到,時而執拗時而優柔寡斷的李顯發怒了。
“這樣吵吵嚷嚷成何體統!”
站起來撂下這么一句話,李顯竟是氣咻咻地拂袖而去。等到他這一走,某個目瞪口呆的內侍方才如夢初醒,高聲道了一聲退朝慌忙追上。此時,韋后方才掀開珠簾出來,意味深長地瞧了一眼文武大臣,輕蔑地冷笑一聲:“諸位平日滿口仁義道德,誰知道今天居然對武家大潑臟水,還真是人臣典范啊!母皇如今雖退位卻還在世,各位就如此逼迫武氏子孫,讓陛下置孝道于何地!更有甚者,居然派刺客對付一個父母雙亡的孤女,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韋后這些天雖然仿女皇昔日舊例坐珠簾后,這樣赤裸裸地指責大臣卻還是第一次,于是年過八旬的張柬之不禁氣得渾身發抖,敬暉桓彥范跨前一步剛想說些什么,豈料韋后看都不看他們一眼轉身就走,只留了一個冷冰冰的背影。氣惱之下,袁恕己忍不住低低罵了一聲:“牝雞司晨!”
誰能料到,才扳倒那個傾覆了李唐社稷的武氏女皇,如今又有一個女人跳出來?
武三思看到簇擁在張柬之五人身邊的那些大臣,忍不住瞇縫了眼睛。就只是幾個月的功夫,原本勢力龐大的張柬之等人就只剩下一批應景的小嘍羅了,反倒是自己……他滿意地看看隸屬于自己的人馬,把得意洋洋放在了心里,渾然沒事人一般地出了大殿。而他這么一走頓時帶動了一大批人,不一會兒,剛才還人聲鼎沸的大殿便顯得空空落落,昏黃的燈光下映著幾個長而疲憊的影子。
李顯一踏進貞觀殿,剛剛的滿面怒色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則是難以掩飾的焦躁。自從被廢了一遭,他原本肆無忌憚的秉性完全被消磨光了,取而代之的是患得患失和優柔寡斷。此時此刻,他甚至鬼使神差地想到會不會激起大臣的不滿,從而使得自己第二次被廢。這念頭一起就壓不下去,以至于韋后姍姍來遲之后,他竟是一把抱住妻子,語無倫次地一股腦兒倒出了自己的擔心。
“陛下,如今權握天下的母皇已經退位,天下操之于我們的手中,那些官員只要陛下不喜歡全部都可以撤換,再沒有任何人能逼你退位!”說到這里,韋后忽然改換了稱呼,變得有幾分柔情款款,“七郎,你放心,一切都有我,就像當年一樣。”
面對這樣的安慰,這樣篤定的語調,李顯很快就安心了。而韋后一看到他疲倦上來,便立刻吩咐內侍將人攙扶進去,眼看著他漸漸睡去,甚至發出了鼾聲,她方才面沉如水地吩咐眾人好生照看,旋即出了貞觀殿轉往仙居殿。
相較當年為女皇秉筆草詔的時候,上官婉兒榮升婕妤之后,這仙居殿反而愈發門庭冷落了。一方面是常常來的武三思如今成了億歲殿的嘉賓,另一方面則是凌波出宮居住,但最重要的原因是,上官婉兒不愿意讓自己的風頭壓過了隔壁億歲殿中的韋后。所以,當得知韋后駕臨的時候,她親自迎了出去,依足了一個嬪妃的本分。
韋后對這樣的恭順嘴上不說什么,但心中卻異常滿意。只不過她今日來有更重要的事情說,因此甫一落座便趕走了珠兒等侍女,目光直直地盯著上官婉兒,旋即才開門見山地問道:“婉兒,你實話告訴我,十七娘那個丫頭遇刺的事情,你覺得是誰的手筆?”
上官婉兒在此之前就已經仔細思考過了這些,卻沒料到韋后一上來就直接問這個,心中頓時一凜,暗自把武三思罵了個半死。這樣的事情不和她商量一下就擅作主張,這也就罷了,居然在韋后面前也不露一絲口風,那個混球以為翅膀硬了可以單飛了是不是!此時此刻,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知道這個問題萬萬不可從正面回答。
“皇后,重要的不是此事是誰的手筆,重要的是能夠借此事替皇后掃除障礙!武氏是誰的眼中釘肉中刺?真正欲除武氏而后快的,在朝中除了張柬之他們又有誰?常常把牝雞司晨掛在口頭的,除了他們還有誰?對皇后干預政事屢出非議的,是不是從來都是他們幾個?陛下此次就算是不處置此事,心中必然會生出疑慮忌憚,幾次三番下來,張柬之他們在朝中便會喪失基礎。要知道,他們自恃功高,把那些對母皇仍有留戀之心的人全部貶謫,此等容人之量便已經樹敵無數!”
韋后內心對武三思的自作主張雖有些惱火,但同時對這時機卻也暗懷竊喜,因此原本就不準備多加計較,此時挑了挑眉就跳過了這個話題,懶洋洋地嘆道:“婉兒,你畢竟和十七娘好些年的情分,難道就不替她抱不平?”
“事情都已經發生了,十七娘既然沒事,那自然應該考慮結果,而不是追溯從前。她既然跳進局中做了棋子,那棋子就得有棋子的覺悟。”
盡管用極其淡然的神色說著這樣絕情的話,但上官婉兒心中卻轉著另外一個念頭。丫頭,你現在退出已經來不及了,我只能盡所能為你多要些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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