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裴愿,李隆基在城外父親的別莊盤桓了兩日方才重回洛陽。盡管雨收云散,盡管陽光明媚,但他的臉色卻陰沉沉的,一路上都不曾開口和身邊的隨從說一句話。他曾經親口打過包票,說是只要在這洛陽之內無人敢動相王保下的人,誰知道那個秦牧竟然敢蹬鼻子上臉!當初是他一力做主留下裴愿的,如今卻是他親自把人送走,這無疑是在他臉上甩了一記響亮的耳光。
至于更百味雜陳的則是羅琦。裴愿這次走得倉促也就算了,可偏偏張二和駱五都陪著回庭州,偏偏就關照他留下來。而且,讓他更加莫名慚愧的是,裴愿臨走前還不忘對他道了辛苦和愧疚,更讓他好好照看凌波的安危,言辭中盡是關切。就差一點,他就想出口提醒自己這位憨厚的少主人,男女之間脾氣身份相差太大不可能有結果,但最后還是硬生生止住了。
“唉!”
兩聲重重的嘆息幾乎同時從兩個身份地位心性截然不同的人口中發出,緊跟著兩人便雙雙一愣。李隆基回過頭來疑惑地瞅了羅琦一眼,心中想起這一位上次被裴愿留在凌波家中,那場火災要不是此人,只怕麻煩就要大了。而裴愿面對李隆基那審視的目光,冷不丁記起這位郡王曾經很是奇怪地每每插在自家少爺和凌波中間,不知道是不是沒安好心。
于是,兩個人同時朝對方一笑,一個是善意的微笑,另一個則是懷有某種惡意的揣測。
然而,當這兩人同時來到太平公主第,聽說凌波被安樂公主接走的時候,全都為之勃然色變。作為曾經被女皇稱之為吾家千里駒的李隆基,和紈绔不學無術的武崇訓自然沒有任何共同語言,和揮霍無度喜好美男的安樂公主也沒有什么親情可言。而羅琦好容易在駱五的威逼下背出了所有洛陽重要人物的名字,此時一聽到是臭名昭著的安樂公主,不由想對方是不是會塞給凌波幾個男寵。
雖則關切,但李隆基知道太平公主不是尋常女子,只能從正事上迂回著手:“姑姑,裹兒素來不是個好性子,我聽說她最近放出話去,說是絕不容許李重俊當太子,這一回是不是又有其他的名堂?”
“名堂?阿韋和她母女倆都是心比天高的人,會盤算的不過就是那么一件事。”太平公主冷笑一聲,隨即在李隆基身上打量了一番,這才吩咐道,“十七娘的事情我自有主張,你不用多操心,多多關心你父皇才是正經。少了裴愿這么一個肯和他談天說地的小子,想必他會寂寞的。對了,今天十七娘前腳剛走,你家那口子就來拜會了,我聽下人說她在打聽十七娘的事。她雖則聰明,也算是你的賢內助,但有些事情仍不可讓其涉入過深,你明白嗎?”
帶著這樣的吩咐,李隆基出門之后自然更不會有好臉色。他已經夠煩了,誰能想到一向賢惠的妻子居然也橫插一腳添亂。策馬急馳出去一箭之地,他忽然猛地勒住了馬,身旁諸護衛措手不及,紛紛都搶到了前頭,唯有羅琦見機得快,及時停住了馬。此時此刻,兩個人的目光再次交擊在了一起,只不過既沒有擦出火花,更沒有冒出寒光。
“羅琦……既然你家少爺吩咐過你看顧好十七娘,這樣吧,你也不必跟我回去了,我讓人帶你去修行坊找個地方住下。以后等十七娘離開那里,你再回來。我派兩個人居中聯絡,若是有什么情形你及時派人來報我!”
這對羅琦來說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于是他二話不說就點頭答應了。很快,那些沖過頭的護衛便重新集結了過來,他便帶著其中兩人與大部隊分道揚鑣,心中甚至盤算著越墻而入的可能性——只可惜的是,他在高來高去的功夫上并不擅長,早知如此就應該好好練本事的。
而回到家里的李隆基則是頭一次沒對妻子露出好臉色,氣沖沖地直接回到了書房,直截了當地甩上了大門。來來回回在里頭踱了好一陣子,他的心情方才平復了下來,卻仍有一絲揮之不去的懊喪。
在他看來,同樣是高宗的嫡子,同樣曾經登基為帝,他的父親雖然性子太軟太謙和了一些,但比起如今的皇帝李顯仍要更適合君臨天下。然而,大臣擁立的卻是李顯,這就代表從正統性來說,他的伯父仍然大于他的父親,這是一個無法改變的事實。他并沒有因此而放棄內心深處的謀劃,所以才會積極注意局勢,找尋任何一絲可趁之機。可誰能想到兩個不相干的人發生的爭斗,竟然也會殃及到他的計劃。
李重俊是親王,他的父親相王李旦同樣是親王,但在朝臣眼中這兩個親王卻大不相同,這就是權力和地位的差異!他很想告訴父親,在這個世界上,絕不是韜光養晦就能太平喜樂過一輩子的!還有,那個只懂得男色和聚斂財富的安樂公主居然也敢和太平公主打擂臺,這更是變相說明如今局勢的不牢靠!
望著墻上的明心和明性兩條橫幅,李隆基忍不住喃喃自語道:“十七娘,你雖說看上去左右逢源,卻似乎并不準備踏入任何一個圈子。如今裴愿走了,你終究是要做出選擇的。你要是不姓武,反而可以快快樂樂地跟著裴愿回庭州……”
深深嘆了一口氣之后,他便回轉身大步走到門邊,一把拉開了緊閉的房門。這一開門,他就看到了滿臉惴惴站在外頭的妻子,臉色倏然一變。遙想當初她陪自己度過的那些困窘歲月,他那緊繃的神情漸漸一點一點放松了。
“以后別自以為是,也別再去打聽十七娘的事。若是讓人知道她和我這個臨淄郡王過往甚密,對她固然不好,對我則更會招人疑忌,你明白了嗎?”
雖說丈夫的表情已經不像最初那么嚴厲,但王寧卻仍覺得一陣心悸,連忙低頭道:“我只是誤以為你又看上了哪家閨秀,想著若是可以不妨納進來做個伴,只是后來才輾轉知道是那個武家十七娘,我并沒有別的意思……”
“好了好了,你就別操那個閑心了!”
李隆基不耐煩地打斷了妻子的話,心中卻不免一陣怔忡。不可能的,那是裴愿的心上人,不是他的心上人。他不過也就是覺著她聰慧,怎么會有別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