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的目光先在崔湜臉上很是流連了一圈,這才落在了崔液的身上。上上下下審視了一番,她便露出了欣然笑容,卻沒有立刻開腔發話。此時雖是白晝,室內卻是點著蜜燭,鼎爐中焚的香裊裊散開,使得整間雅室都彌漫著一股讓人頗覺慵懶的甜味。
“你大哥弱冠即中進士,算得上是赫赫有名的才子,想不到你更加了不得,既是狀元,又是一表人才,外頭流傳的詩作也不少。想當初進士科放榜賜宴曲江池的時候,你就沒有被那些紅了眼睛的公卿貴族搶了去?”
“公主說笑了,那是昔日則天大圣皇后抬愛罷了。”
崔液從容答了一句,眼角余光卻不禁朝一旁的凌波看去。他早就聽兄長多次提起過這位武家千金,但真正打照面這還是第一次。他上頭兩位兄長都是自幼就定下親的,而他自從中了狀元,兄長又日漸顯赫之后,上門提親的人更是幾乎把門檻都給踩斷了。按照母親原本的意思,堂堂博陵崔氏,娶妻不外乎是范陽盧氏女,或是清河王氏趙郡李氏,武家這種暴發戶是絕對看不上的。然而,眼看著武家又恢復了往日一手遮天的氣勢,大哥崔湜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面前保證,那位武家十七娘面若桃花聰慧可人,他方才漸漸動了心思。
太平公主雖已經過了女人最美麗的華年,可依舊盛氣不減當年,那面上的笑容與其說是嫵媚,不若說是盡顯剛強。在這樣的女子身邊,原本不管怎樣容貌秀麗的少女都會失盡顏色,但那武十七娘卻別有一番風流姿態。尋尋常常的蓮青色曳地長裙,同色的細紗衫子,絲毫沒有露出任何引人遐思的肌膚,卻偏偏勾勒出了那曼妙的身材。那蘇方青白色的帔子從右肩處飄然垂落,更顯出幾分飄逸來。
然而,不管是那出自名家的金步搖,還是那一汪如碧水般的翡翠鐲子,都比不上她的那雙眼睛。他的目光但凡落過去的時候,對方始終是不閃不避,可讓他失望的是,那眸子中看不出什么情意,反倒流露出一種難以名狀的清冷和疏離來。
誤以為自己剛剛的話過于謙遜招人不喜,崔液心思一動,又露出了幾許傲氣:“當初大考時,則天大圣皇后親自御殿策進士,我一首詩恰恰對了脾胃,這才成了狀元。我自幼苦讀詩書,猶喜五言詩。外頭流傳的那些不過是我平日隨口所做的詩句,或者是朋友相聚時一時起意之作,算不得什么上品。所謂賦詩,若是不得情景,不得其人,也是做不出什么佳作的。”
若此時坐在這里的是上官婉兒,必定會對這個話題大感興趣,但凌波卻只想打呵欠。崔液在一邊說話一邊打量她,這一點她自是心知肚明。雖不好做出什么不禮貌的姿態來,但裝著冷淡一些卻不妨事,可誰能想到,人家居然準備在她面前賣弄才學?都說是才子佳人,可那也得夫唱婦隨才行,否則一個人唱獨腳戲有什么趣味!
她不感興趣卻有人感興趣,太平公主便是興致盎然地念了幾句詩讓崔液品評好壞,而崔湜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是悄悄溜了出去,而且還特意掩上了房門。崔液說了一陣平仄韻腳,見凌波始終是無可無不可的表情,眉頭一皺計上心來,當下便在太平公主的下首坐下,準備把自己當初考狀元時的全副本事都拿出來。
“公主既然問詩,其實我昨夜睡夢中曾經得了一首。”見太平公主點頭,他信心大增,立刻抑揚頓挫地吟道,“江南日暖鴻始來,柳條初碧葉半開。玉關遙遙戍未廻,金閨日夕生綠苔。寂寂春花煙色暮,檐燕雙雙落花度。青樓明鏡畫無光,紅帳羅衣徒自香。妾恨十年長獨守,君情萬里在漁陽。”
凌波雖則不懂什么詩賦,但大體的意思卻能夠聽得出來,再加上這詩名為代春閨,自然脫不了閨怨之類。盡管那詩句精巧,可她卻不是知音,便有如木頭人欣賞絕妙歌舞,正可謂是味同嚼蠟。此時此刻,她忽然無心坐在這里敷衍,遂借口有些頭痛站起身來,原打算就著這好機會立即告辭,誰知道太平公主忽然叫住了她。
“我看你平日不熏香不用粉,大概是給這甜香熏著了。我這里有崔三郎陪著,你去崔家花園里頭吹吹風就好。”
沒想到就算這樣還是走不成,凌波心中自是懊惱,但想到這崔液有太平公主拖著,待會不至于有人在耳邊嘮叨什么詩賦格律之類的問題,她也就只得退而求其次,趕緊開門溜之大吉。
由于崔家乃是博陵望族,崔湜已經過世的祖父曾經是太宗貞觀年間的宰相,崔湜如今又如日中天,這一天自然是賀客如云,后庭云集的都是各家女眷,花枝招展脂粉飄香,下可見無數錦繡裙裾上可見無數步搖寶釵,幾乎晃花了人的眼睛。凌波原想躲開大家的視線,豈料一出來就有好幾位盛裝打扮的貴婦圍了上來,這一驚登時非同小可,可這時候就是找地方溜也來不及了。
見崔湜笑容可掬地點頭,凌波心想與其面對這些明顯“居心不良”的貴婦,還不如去敷衍自己那位伯母,遂趕緊點頭答應了。對那些誥命夫人們露出歉意的笑容,她趕緊跟著崔湜逃出了這一大群鶯鶯燕燕扎堆的地方。穿過長廊和一個小花園,重新呼吸到了清爽的空氣,她這才感到整個人緩過神來,那種心煩意亂的燥熱感也消失了。誰知就在這時候,崔湜忽然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
“不知道縣主對我三弟的觀感如何?”
盡管韋后暗示過幾次,盡管太平公主提過一回,盡管伯父武三思和伯母紀氏都曾經或明或暗地說過崔家乃博陵望族山東世家之首,但是,崔湜作為崔家目前的當家人,這還是第一次直截了當地說出這種話。凌波震驚之余,一下子反應了過來。
原來,什么德靜王妃紀氏有話代轉,這分明是借口!可崔湜說得直接笑得詭異,究竟有什么憑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