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是高力士親自帶人護送的凌波回家,但他實在不覺得凌波在這個當口懷孕這是什么好消息。他這個內給事雖然算不上一等一的高官,但對于朝中動靜看得比尋常官員還清楚些,自然知道李隆基固然是天子,卻沒法輕易挪動那位太平公主。畢竟,太上皇猶在,皇帝若是對自己的嫡親姑母下手,天下人必定會議論紛紛。最最重要的是,太上皇李旦偏偏把裴愿放在北衙禁軍之中,無疑就是防著姑侄生隙,防著天下再次大亂。而以他對那個愣小子的了解,除了凌波還真沒人能說得動他。
此時,他便不無謹慎地對李隆基道:“陛下,您當初和小裴大人固然是義同兄弟,但如今畢竟是君臣,不可再以當日之義視之。小裴大人是認死理的人,太上皇待之以親厚,他必定會報之以真心,他控制了羽林軍,從表面來看對陛下不無有利,但深究下來,對天下長治久安卻并無好處。”
此時武德殿中齊集的都是李隆基的心腹。盡管并沒有一個頂尖的文官,但這幾乎都是昔日東宮班底,更是李隆基兵諫逼宮一掃諸韋的班底。高力士如是一說,幾乎所有人都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唯有一旁的徐瑞昌露出了若有所思的微笑。
“陛下,高大人的意思很明白。陛下倘若仍是太子,那么以一介臣子的身份自然不能奈何太平公主。然而陛下如今是天子,若是太平公主有罪,只需檄文一道旨意一條,便可治其罪。然而太平公主雖任用私人橫行不法,卻不足以置其于死地。只有讓她認為有十成把握,想要召集黨羽用兵謀逆,這時候以雷霆萬鈞之勢一舉治之,這時候方才能一網打盡。所以說,小裴大人若是真的掌握了羽林,無疑便是剪除了太平公主一條最有力的臂膀,倘若她再隱忍下去,到時候萬一在太上皇面前再進讒言,于陛下絕非有利。”
徐瑞昌這一番話赤裸裸毫無遮掩,在座重人無不色變,全都咂舌于其人膽大。而身為天子的李隆基卻只是微微露出了不悅之色,面沉如水地告誡了幾句。一干人又商議了一會,決定好了所有策應手段,這才悄悄散去。高力士親自派人分頭送他們歸家,瞧見徐瑞昌落在最后,他沉吟了一會便追了上去。
“徐大人,過猶不及,有些事情你即便知道,也不必說得那么仔細。”
徐瑞昌訝然地扭頭看著高力士,不一會兒便笑道:“原來高大人特意追上來就是為了這么一句話。高大人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我和那些人不同。你也該知道,那些人并非為了什么忠誠,而是都覺得陛下是英果之主,跟著陛下能夠有大好前程。而我不求聞達不求富貴,不過是為了告慰平生。縱使此時揭穿了讓陛下忌憚于我,異日兔死狗烹,我也不會放在心上。”
這是什么話?高力士只覺得瞠目結舌,再也不知道說什么是好。就在這時候,他又聽到了一句讓他更加驚訝的話。
“我對觀人之術稍有涉獵,剛剛在座那么多人,多數人即便能聞達一時,卻不能長久,唯有高大人能享幾十年富貴。我言盡于此,告辭了。”
遙望那個人施施然消失于夜色當中,高力士只覺得心中涌出了一股說不出的荒謬,但隱隱之中更有一種興奮。他身為宦官,雖然受天子信任,但除了寥寥數人之外,大多數人卻仍然瞧他不起。倘若他真的能長長久久全始全終,那么,王毛仲之流又算得了什么?
佇立良久,他便轉過身,恰好瞧見一個宮人端著茶盤進了武德殿,那體形妖嬈多姿,煞是惹人憐愛,明顯經過了一番刻意修飾。想起李隆基身邊那些形形色色的美人,再想想剛剛失去了孩子的武賢妃,還有剛剛進宮酷似于凌波當年的武昭媛,他的嘴角漸漸露出了一絲苦笑。
有道是天子富有四海,仿佛是要什么有什么,卻不知道大殿里頭那位九五之尊卻有一樣東西卻是無論如何都得不到。
剛剛調入武德殿的宮人元夙卻無心理會外頭站在風地里的高力士在想些什么,踮著腳尖進入大殿之后,看見御座上的天子正在翻閱奏章,她便小心翼翼地端著茶盤走上前去,將茶盞輕輕放在了桌案上,恰到好處地將那一截皓腕露在了燈火之下。然而,讓她異常失望的是,李隆基依舊埋頭看著公文,甚至連眼皮子都沒抬一下,根本就不曾注意到她。
她使勁咬咬牙,旋即低聲說道:“陛下,天氣漸漸熱了,這是特制的清心果茶,還請陛下用一些潤潤嗓子解解乏。”
然而,她自以為這句話說得極其得體,卻依舊沒有引來任何關注,甚至連一句回答都沒有。又氣又惱的她只得使勁咬了咬嘴唇,轉身就想沿原路退出。誰知道就在這個時候,身邊卻傳來了一個深沉的聲音。
“你叫元夙?”
元夙那股子郁悶一瞬間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莫名狂喜。她才調入武德殿不到十天,天子竟然能記住她的名諱!她連忙定了定神,轉身盈盈下拜道:“奴婢元夙拜見陛下。”
李隆基仔仔細細地打量著面前這個女人。她看上去絕不超過十六歲,盡管是上白下紅的尋常宮裝,頭上梳著普通的飛仙髻,但卻容貌卻極其秀麗,體態嫵媚妖嬈。然而,最難得的是她眼角流露出的一種神韻,一種讓人異常熟悉的神韻。看來為了準備這樣一個人,人家倒是費了老大的功夫。
“你之前侍奉過太上皇?”
“是,奴婢入宮之后侍奉太上皇已經有一年多了。太上皇看奴婢還算得力,又擔心陛下面前沒有一個可靠人侍奉,所以才遣奴婢來武德殿。”
“哦?”李隆基此時卻是曬然一笑,右手食指輕輕在桌案上敲了兩下,隨即臉上笑容倏然一收,“朕怎么聽說是姑母將你送去太上皇身邊,然后又讓你主動請纓到朕身邊來侍奉的?”
元夙滿心以為這一回必然能博得圣心,乍然聽到這樣的質問不由花容失色,渾身都一下子覺得軟了。悄悄抬起頭一看,她卻正好對上了李隆基那陰鶩深沉的目光,嚇得又是打了個寒噤。此時別說邀寵,她滿心只想著能全身而退,哪里還顧得上別的,慌忙連連叩首道:“陛下明鑒,奴婢雖是公主舉薦入宮,卻一向本分守己,從來不曾做過什么逾越的事情,也從來沒有打探或是遞過什么消息……”
“朕有說過你是姑母的探子么?”李隆基一口打斷了元夙的話,看到她在地上蜷縮成一團,心中不禁更多了一絲把握,話語便柔和了許多,“你如今還年少,還有大好年華,若是走錯一步,日后就是后悔也來不及了。不過,朕信得過你,日后朕的茶水飲食就全都交給你了,你應該知道怎么做。”
“是,奴婢一定盡心竭力。”元夙慌忙叩頭,待要起身,她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旋即咬咬牙又伏拜了下去,“奴婢既然由太上皇轉賜陛下,今后便是陛下的人,必定會一心一意,決不會聽別人指使。”
李隆基很滿意這番話的效果,當下就打發了元夙出去。想到之前薛崇簡的提醒,他不禁冷冷一笑。當初他是太子,太平公主明目張膽地往他那里安插人,他沒有辦法拒絕,但現在就不同了。他畢竟是天子,天子和太子的區別便仿佛云和泥的區別,對于這些普普通通的宮人來說,他這個皇帝比太平公主實在是有太多的優勢。
徐瑞昌有一句話算是說對了,一擊置之于死地,這才是最好的結果,也是他唯一能接受的結果!
他霍地站起身,瞧見高力士正好進殿,便淡淡地吩咐道:“你和朕一同去延嘉殿,朕要去看看武賢妃和武昭媛。”
入夜的太極宮異常安靜。穿過東橫門和甘露門,李隆基很是遇到了幾隊巡行軍士,面對他們的下拜參禮,他每次都會停下慰言幾句,如是便耽誤了不少功夫,可卻換來了那些年輕軍士激動興奮得表情。等到沿著千步廊漫步的時候,他方才對高力士問道:“你看這次武賢妃小產,究竟是意外還是有人蓄意所為?”
這話卻著實不好說,高力士很是動了一番腦子,最后還是搖搖頭道:“這著實是說不好。畢竟是親蠶大典,太陽又大,武賢妃自己之前也沒有發現,因此而小產也是有可能的。”
“那你就查一查安安武賢妃的心吧。”
李隆基的心中生出了一絲內疚。他當然是喜愛陳莞的,但那究竟是什么程度的喜愛,他自己也說不好,也許和喜愛其他妃妾一樣,也許不一樣,但終究只是喜愛。他是天子,流連在女人身上的時光雖然多,但那更多的不過是為了分散神經,否則他的神經若是時時刻刻繃緊,總有一天會斷了。快到延嘉殿的時候,他遠遠看見一個身著鵝黃色衣衫的人影站在門口,心中不禁一動。
那種明艷而爽利的笑容他曾經見過無數次,恍惚間,他仿佛感到自己看見了另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