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長笑天君
風雨之中,人人心頭俱是異樣的沉重,南宮常恕緩緩放下了點蒼燕的尸身
南宮夫人取出一方絲巾,替南宮平扎起了臂上的傷口,輕輕道:“孩子,你揮一揮手,看有沒有傷著筋骨?”
南宮平揮了揮手,只覺心中熱血,俱已堵在一處,哽咽道:“沒……有……”
魯逸仙看到這母子相依之情,想到自己一生孤獨,不禁黯然垂下頭去,無言地拾起了腳邊的一把酒壺,輕輕搖了兩搖,聽到壹中仿佛還剩有幾滴余酒,掀開壺蓋,仰首一吸而盡,舉手一揮,將酒壺拋出廳外,“空空”一串聲響,酒壺滾下了石階。
司馬中天雙拳緊握,只聽黑暗中又自響起一陣馬蹄之聲,聽來似乎還不止一兩匹馬。
南宮常恕抬頭道:“司馬兄,可是你留在莊外接應的弟兄進來?”
司馬中天一步掠至階頭。
只見四匹健馬,冒著風雨緩緩馳來,定睛一望,馬鞍上卻竟無一人,只有最后一匹馬上,斜斜地插著一桿紅旗,狂風一卷,連這桿紅旗也都被風吹到地上,晃眼便被污泥染成赭色。
司馬中天心頭一震,倒退三步,身子搖丁兩搖,一手扶住門框,喃喃道:“完了……完了……”
南宮常恕失色道:“難道莊外的弟兄出遭了毒手么?……”
司馬中天緩緩道:“有馬無人,白是兇多吉少!……”突地雙臂一振,仰天厲喝道:“群魔島的鼠輩,匹夫!有種就出來與我司馬中天一較高下,暗中傷人,算得是什么好漢!”
喝聲之中,他一把抄起了方才落在石階下的鐵戟,狂揮著沖下石階,戟風呼呼,將風雨都激得蕩在一邊,那四匹健馬一聲驚嘶,放蹄跑了開去!南宮常恕失聲道:“司馬兄……”
話聲未了,只見暗林中突有三團黑影飛出,司馬中天手腕一震,竟將這長達丈余的鐵戟,震起三朵戟花,奪、奪、奪三響,將三團黑影一齊挑在鐵戟尖鋒之上。
南宮常恕大驚之下,亦自飛身掠下石階,一把拉住司馬中天肩頭,沉聲道:“司馬兄,鎮定些!”
司馬中天連聲厲叱,卻身不由主地被他拉上石階,眾人目光望處,心頭不禁又是一寒。那鐵戟頂端三根尖鋒之上,挑著的竟是三顆血淋淋的人頭!
南宮常恕只怕司馬中天情急神亂,手掌一揮,連拍他身上幾處穴道。
司馬中天只覺心頭氣血一暢,望著戟上的人頭,呆呆地愕了半晌,顫聲道:“果然是你們……”當地一聲,鐵戟失手落在地上!
魯逸仙以拳擊掌,恨聲道:“群魔島中,難道當真都是只會暗中傷人的鼠輩……”
此時滿廳中人,情緒俱都十分激動,魯逸仙目光一掃,大聲道:“我就不信他們都有三頭六臂,就憑你我這一身武功,難道……”
南宮常恕沉聲道:“二弟。”他語聲中似乎有一種鎮定人心的力量,就只這輕輕一喚,魯逸仙便立刻住口不語,南宮常恕道:“姑不論敵勢強弱,但敵暗我明,我等便已顯然居于劣勢,若再不能鎮定一些,以靜制動,今日之局,豈非不戰便可分出勝負。”
南宮平垂下頭去,目光凝注著血泊中的明珠。
魯逸仙默然半晌,緩緩道:“如此等待,要等到何時為止呢?”
司馬中天霍然回過頭來,厲聲道:“我寧可沖入黑暗,與他們一拼生死,也不愿這樣等在這里,這當真比死還要難受。”
南宮平目光一轉,筆直望向他爹爹,他口中雖未說話,但是他目中所閃動的那種興奮的光彩,實已無異明顯地說出了他心中的意向,寧可立刻決戰生死,也不愿接受這難堪的忍耐。
南宮常恕苦嘆一聲,緩緩道:“生死之事小,失約之事大,我南宮一家,自始至終,從未有一人做過一件失約于人的事,今日我南宮世家雖已面臨崩潰的邊緣,卻更不能失約于人,無論如何,也要等到那‘諸神殿’的使者到來,將這一批財物如約送去,否則我南宮常恕,死難瞑目。”
他說得異常緩慢,卻也異常沉重,一字一句間,都含著一種令人不可違背的力量,他話一說完,便再無一人開口,呆望著窗外的漫天風雨,各個心中俱是滿腹的心事。
南宮夫人輕輕道:“平兒,可要換件干凈的衣服?”她的注意之力,似乎永遠都不離她愛子身上。
南宮平感激地搖了搖頭,魯逸仙哈哈笑道:“別人看了他這身衣裳,有誰相信他是南宮莊主的獨子?我看與我走在一起,反倒像些。”
南宮夫人輕輕一嘆,道:“今日我和你大哥若有不測,你倒真該好生看顧這孩子才是,他……”
魯逸仙雙目一張,精光四射,仰天笑道:“你兩人若有不測,我難道還會一人留在世上么?”
南宮夫人道:“你為何不能一人留在世上?這世上要你去做的事還多得很呢!”
魯逸仙道:“我為何要一人活著?世上的事雖多,我也管不著了,與你兩人一齊去死,黃泉路上倒也熱鬧得很,總比我日后一人去做孤魂野鬼好得多,大哥,你說是么?”
南宮常恕嘆息著微笑了一下,南宮平心中卻不禁大是感慨,突見司馬中天精神一振,大喝道:“來了……”
只聽一陣輕微而緩慢的腳步聲,自風雨中傳來,步聲越來越近,眾人心情也越來越是緊張。
南宮夫人悄悄倚到南宮常恕身側,卻又反手握住了南宮平的手掌。
魯逸仙目光一望,眉宇間突有一絲黯然的神色閃過,他一步掠到廳門,一陣風雨打濕了他的面頰。
石階上終于現出三條人影,一步一步地緩緩走了上來,來勢竟似十分和緩,仿佛沒有什么惡意。
魯逸仙大喝道:“來人是誰?若不通名,便將你們當強盜對付了!”
這當中一條人影,輕輕咳嗽一聲,黑色中只見他頭顱光光,似是一個出家僧人,腳步一抬,忽然來到魯逸仙面前,魯逸仙愕了一愕,挺起胸膛不讓半步,這僧人沉聲道:“老衲不常走動江湖,便是說出名字,施主也不會認識的。”
魯逸仙凝睛一望,只見他渾身水濕,白須斜飛,神色之間,似乎另有—種莊嚴和穆之氣,不禁立刻消除了幾分敵意,另兩人也隨之而上,一人頭戴笠帽,身穿蓑衣,手中倒提一口水淋淋的麻袋,笠帽一直壓到眉下,黑暗中更看不出他的面目,一人高髻烏簪,藍袍白襪,卻是個道人。
這三人裝束雖不同,但俱是門須皓然,神情問也似頗為安詳。
魯逸仙道:“此間時值非常,三位來此,是為了什么?”語氣之間,顯已大為和緩。
白發僧人雙掌合十,微微一笑,道:“老衲此來,正是為了‘南宮山莊’的非常之變,施主若不懷疑,老衲進去后自當原本奉告。”
魯逸仙微一遲疑,這三人已邁步走入了大廳。
南宮平心頭一動,忖道:“此刻山莊外殺機重重,這三人怎會如此安詳地走了進來?”心中不覺有些懷疑,抬眼一望,只見他爹爹面上卻仍然是十分鎮定,便也放下了心事。
白發僧人一步入廳,立刻高喧一聲拂號,緩緩合上眼簾,似乎不忍看到廳中的血腥景象,斂眉垂日,緩緩道:“為了一些身外之物,傷了這么多人命,施主倒不覺罪孽太重么?”
南宮常恕嘆道:“此舉雖非在下本意,實乃無可奈何之事,但今日過后,在下必定要到我佛座前,懺悔許愿,洗去今日之血腥!”
白發僧人雙目一張,道:“施主既有如此說法,顯見還有一點善心未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你為何不將這些惹禍的根苗,化作我佛如來的香火錢,為子孫兒女結一結善緣?”
眾人面色俱都微微一變,南宮常恕道:“在下雖有此意,只可惜這些錢財,早已不是在下的了。”
白發僧人微微笑道:“出家人戒打誑語,這些錢財明明還在施主身邊,怎會早已不是施主的了?”
司馬中天大喝一聲,道:“就是他的,不化給你又當怎地,難道你還想強討惡化么?”
白發僧人仍是面帶微笑,不動聲色,仰天笑道:“施主們若不愿來討這個善緣,那么此間就非老衲的事了。”袍袖一拂,倒退三步,緩緩接口道:“但老衲與施主今日既有見面之緣,等到日后施主死了,老衲必定念經超度施主們亡魂。”
眾人面面相覷,司馬中天厲喝道:“我死了也不要你管,快些與我出去……”
藍袍道人哈哈一笑,道:“施主你印堂發暗,氣色甚是不佳,萬萬不可妄動火氣,否則必有血光之災,切記切記。”
司馬中天胸膛起伏,滿面怒容。
那蓑衣老人緩緩走到他身前,突然伸手一掀笠帽,冷冷道:“你難道不信他的活么?”
司馬中天怒道:“不信又怎……”抬目一望,只見這蒼衣老人鼻子以上。仿佛一顆被切爛的西瓜,斑斑錯錯,俱是刀疤,頭發眉毛,俱都刮得干干凈凈,雙目之中,閃閃發出兇光,生相之猙獰兇惡,竟是自己平生未見,下面的活,不禁再也說不下去。
南宮夫婦、南宮平心頭俱是一懔,魯逸仙更是大為后悔,不該放這三個人進來。
蓑衣老人哈哈笑道:“莫怕莫怕,我長相雖然猛惡,心坦卻慈悲得很,是個規規矩矩的生意人,他兩人來此化緣,還是空手來打秋風,我卻是帶了貨物,公公道道地來做生意的。”笑容一起,面目更是猙獰,笑聲錚錚,有如銅錘打擊在鐵鼓之上。
南宮平、魯逸仙、司馬中天面色凝重,靜觀待變。
南宮常恕微微一笑,道:“閣下帶了些什么貨物,怎不拿出讓大家看看?”
蓑衣老人道:“南宮莊主果然也是個生意人……”手掌一反,將麻袋中的東西俱都倒了出來,竟是一袋被雨水沖得有如腐肉般蒼白的頭顱。蓑衣老人大笑道:“這貨色保證新鮮,一顆頭顱換一口箱子,你看這買賣可還做得!”笑聲凄厲,令人心悸。
南宮常恕冷冷道:“一顆頭顱,換一口箱子,這買賣也使得,只是這貨色還不夠新鮮。”
蓑衣老人道:“你可是要更新鮮些的?”
南宮常恕身子一閃,突然提起一口箱子,沉聲道:“若是你立刻切下自己的頭顱,這口箱子,便是你的!”
蓑衣老人哈哈笑道:“買賣不成仁義在,莊主又何苦要我的命呢?”雙手亂搖,回身就走。
眾人不禁一愕,只見蓑衣老人頭也不回,突地左腳一勾,挑起一顆頭顱,直擊司馬中天的面門,身軀乘勢一轉,右掌搭上南宮常恕的箱子,左掌斜劈南宮夫人的眉頭,右腿一挑,又有一顆頭顱飛起,呼地一聲,筆直飛向魯逸仙,風聲虎虎,仿佛一柄流星鐵槌。
司馬中天方自一愣,只見一顆人頭,直眉直眼地飛了過來,一時間竟不及閃避,抬手一掌,揮了過去,直將人頭劈開數丈,飛出廳外,這才想起這人頭的眉目似是熟悉,竟是自己旗下一個鏢師,心頭一懔,仿佛隔夜食物,都要嘔吐而出,厲喝一聲,呼地一拳擊出。
魯逸仙身軀一閃,滑開數尺,只聽身側風聲掠過,“砰”地一聲,一顆頭顱擊在墻上。
南宮常恕五指一緊,緊握掌中銅環,只覺一股大力,自箱上傳來,急忙加勁反擊。
南宮夫人擰腰錯步,手掌反切蓑衣老人的手腕。
蓑衣老人哈哈一笑,身子倏然滑開,南宮常恕箱子推出,司馬中天收拳不住,“砰”地一拳,擊在箱上,木箱四散,箱里的珍寶,灑滿一地。
南宮平心頭不禁暗中吃驚:“這老人手腳齊用,一招四式,連攻四人仍有如此威力,武功端的令人駭異,怎地武林中卻從未聽過此人的來歷?”
白發僧人微微一笑,道:“南宮檀越內力不錯,南宮夫人掌勢輕靈,若以文論武,兩位已可算得上是舉人進士間的人物,至于這位施主么……”他目光一望司馬中天,笑道;“卻不過只是方自啟蒙的童生秀才而已,若想金榜題名,還得多下幾年苦功夫。”
魯逸仙冷冷道:“我呢?”身形--閃,一招擊向白發僧人。
蓑衣老人道:“試官是我,你算找錯人了。”一步攔在魯逸仙身前,斜斜一掌,自魯逸仙雙拳中直穿而出。
魯逸仙雙掌一錯,“鐵鎖封江”,蓑衣老人手肘若是被他兩條鐵臂鎖住,怕是立刻生生折斷。
白發僧人微笑道:“好!”
蓑衣老人手腕一抖,一雙鐵指,突地到了魯逸仙的面前,雙指如鉤,直奪魯逸仙雙目。
魯逸仙雙掌鎖人不成,又被人家鎖住,當下大喝一聲,陡然一足飛起。
白發僧人搖頭苦笑道:“不好!”
只見蓑衣老人左掌一沉,急切魯逸仙的足踝,魯逸仙這一足本是攻人自救,此刻卻又變成被攻,眼見便要殘目傷足,哪知他突地闊口一張,兩排森森利齒,競向蓑衣老人的手指咬了過去
蓑衣老人微微一愕,撤招變式。
白發僧人哈哈笑道:“不錯,不錯,就憑這一口,已可選得上一個孝廉。”
蓑衣老人道:“這算什么招式!”
魯逸仙道:“你沒有見過么?嘿嘿!當真是孤陋寡聞得很。”
言語之間,兩人已戰在一處,剎那間便已拆了十余招,魯逸仙招式飛揚跳脫,雖然有些不合拳理,但招式卻是犀利已極,蓑衣老人竟奈何不得,兩人拳來足往,司馬中天競看得愕在當地。
藍袍道人微微一笑,又道:“想不到當今武林中,還有三五個這樣的好手,叫我下手將他們殺死,實在有些于心不忍。”
南宮平突地冷冷道:“群魔島中,若都是你們這樣的角色,那么江湖中人人畏之如虎的‘群魔島’,看來也未見有如傳說中那般可怖。”
藍袍道人雙目一張,道:“少年人,你怎知道我們是來自群魔島的!”
南宮平冷笑一聲,道:“外貌善良,心腸歹毒,言語奸猾,武功不弱,又能老得可以進棺材了,若非來自群魔島,卻是來自何處?”
藍袍道人哈哈笑道:“好好,少年人果然有些頭腦……”語聲未了,南宮平已拾起地上一柄長劍,振劍擊來,藍袍道人不避不閃,袖袍一拂,竟待以流云鐵袖,卷去南宮平手中的長劍。
哪知南宮平這一劍看似沉實,卻是虛空,劍尖輕飄飄一顫,手腕急地向左偏去,劍尖卻自右刺來。
藍袍道人一招流云鐵袖,竟只刮著南宮平一片劍影,南宮平掌中長劍,已刺向他左面咽喉,他實未想到這血氣方剛的少年人竟會施出這般空靈的劍法,袍袖一振,倏然退出五步。
白須僧人雙眉一皺,面現驚詫之色,道:“阿彌陀佛,小檀越學武已有多久了?”
南宮平道:“你管不著!”劍光繚繞,旋回而上,乘勢向那藍袍道人攻去。
白須僧人道:“看小檀越這般年紀,這般智慧,這般武功,老衲實在動了憐才之心,若肯隨我回去,十年后便不難名登魔宮金榜,二十年后,便可奪一奪榜眼狀元了。”
南宮平道:“我南宮平堂堂丈夫,死也不肯與群魔為伍!”
白須僧人一驚道:“南宮平,你便是‘南宮山莊’的長子么?”
南宮平大喝道:“不錯!”突然劍尖向對方袍袖一掃,身不由主地倒退三步。
白須僧人面沉如水,緩緩道:“南宮檀越,老衲對令郎已動憐才之意,本愿將南宮一家,俱都接回島去,共享富貴,但施主你若還要堅持己意,老衲既不愿這批財物被‘諸神殿’上那般老兒用來為惡,更不愿令郎這樣的人才被那些無知的糊涂老兒利用,今日說不得要大開殺戒了。”
南宮常恕心念一動,突地沉聲道:“二弟,平兒,住手!”
南宮平身形一躍,倒掠而回!
魯逸仙已自氣息喘喘,全力攻出數拳,將蓑衣老人逼開三步,身形一轉,竄到南宮常恕身側,厲聲道:“大哥你千萬不要被這和尚言語打動,‘群魔島’上,收容的俱是大奸大惡之徒,‘諸神殿’里,歸隱的卻是武林中的仁義豪士。不談別的,單論此點,。‘諸神’、‘群魔’兩地,誰善誰惡,已是昭然若見,今日事已至此,我們只有與這般魔頭拼了。”
司馬中天雙臂一振,道:“正是,拼了!”
南宮常恕道:“此兩地誰善誰惡,俱是出于傳說,你我怎能驟下定論?”
白須僧人目光一轉道:“阿彌陀佛,南宮檀越之言,當真是持平之論。”
南宮常恕面色一沉,道:“但南宮世家與‘諸神殿’訂約已百多年,無論誰善誰惡,在下也不能毀了祖宗之約,今日之事,在下義無反顧,但今日之局,勝負卻在未可知之數,司馬中天鏢頭與我二弟合力,決戰這位朋友,勝負參半,拙荊與犬子聯手,也未見負于這位道長,是以今日成敗關鍵,僅在于在下與大師之間的武功強弱而已,你我勝負一分,局勢便可斷定!”
白須僧人合十道:“南宮檀越之分析,雖不中亦不遠矣,但以檀越你的武功,卻萬萬不是老衲敵手的。”
南宮常恕沉聲接道:“局勢既是如此,那么你我又何必去學那等市井小人,殺砍拼命……”
白須僧人蒼眉一揚,目光閃動,截口道:“如此說來,施主是要與老衲兩人單獨較量較量了。”
南宮常恕道:“在下旺是此意。”
蓑衣老人突地厲聲道:“此法絕不可行……”
魯逸仙道:“大哥,還是小弟出手的好!”
南宮平道:“孩兒在此,怎能還要爹爹你親自出手!”
白須僧人微微一笑,道:“令弟與令郎生怕你有失閃,都說此法絕不可行,這也是他們的孝悌之心,南宮檀越你……”
南宮常恕截口道:“吾意已決,大師之意如何?”
白須僧人道:“你我分出勝負之后又當怎地?”
南宮常恕道:“只要在下輸了,南宮一家,任憑大師處置。”他說來截釘斷鐵,竟似勝算在握。
魯逸仙等人本覺這白須僧人武功必深不可測,此刻心中不禁俱都為之大奇,但眾人俱知南宮常恕一生謹慎,絕不會做出毫無把握之事,是以各自心中雖然驚疑,卻俱都閉口不語。
白須僧人目光一轉,哈哈笑道:“老衲雖有意如此,怎奈我這兩位伙計卻未見得肯答應。”
藍袍道人、蓑衣老人面色森嚴,齊聲道:“絕不答應!”
魯逸仙等人心中卻又不禁大奇,此事明明于他們有利,而這兩人此刻卻嚴詞加以拒絕。
南宮常恕雙眉一展,仰天笑道:“果然在下猜得不錯……”
白須僧人變色道:“什么不錯?”
南宮常恕笑聲一頓,緩緩道:“人道得意夫人易容之術,妙絕天下,今日一見,果然名下無虛,只可惜夫人你智者千慮,畢竟還是忘卻了一事。”
眾人心頭俱都一震,只見那白須僧人目光一閃,道:“忘記了什么?”
南宮常恕道:“夫人你雖然滿口出家人的口語,卻忘了出家僧人的頭頂之上,怎會沒有受戒的香火戒痕,掌中不持佛珠,手掌不住合十,滿身袈裟佛衣,腳下卻穿著一雙文士朱履,最不該是夫人雖將面容裝得滿面莊嚴,目光卻不住閃動,哪里似個得道高僧?”
他語聲微頓,厲聲道:“夫人你雖然心智靈巧,樣樣皆能,但若是武功高些,在下也無法試出你究竟是誰,只可惜你自知武功稍弱,始終不敢與我動手,看來武林中人,縱有萬般巧技,也是假的,只有武功深絕,才是根本之計。”
白須僧人怔了半晌,突地咯咯一笑,道:“這雖然怪我將你們的智慧估量得太低了些,是以略為大意,但你能看破我的假裝,終也算是不容易的了,我先前又不該施出那還未練熟的‘蕩魄魔音,銷魂艷舞’,讓你猜出得意夫人,必在附近,最不該的是,我竟然裝成一個和尚,普天之下,又有哪個和尚生著我這樣一雙眼睛呢!”
眾人凝目望處,只見她面色雖然莊嚴,但眼波卻是流蕩已極,心中不禁俱各嘆服,一是暗贊這“得意夫人”的易容之術,果然妙絕人間,再來卻是嘆服南宮常恕的目力,這和尚自入大廳,人人可見,怎地除了南宮常恕外,竟無一人看出他是“得意夫人”易容而成的呢?
只見她笑語聲中,手掌一面在臉上輕輕勾動,突地雙手一揚,那道貌岸然的白須僧人,便赫然變成了個艷光照人,徐娘未老的中年美婦。
南宮常恕道:“夫人行藏既露,還不趕快退去,難道真想血濺此地么?”
得意夫人秋波一轉,笑道:“我三人與你五人動手,實在較為弱些……”語聲嬌脆,與方才的蒼老口音,截然而異。
南宮常恕冷冷道:“夫人分析局勢,也當真是持平之論。”
得意夫人笑道:“只可惜南宮莊主你智者千慮,卻也畢竟忘了一事!”
南宮常恕道:“忘了什么?”
得意夫人咯咯嬌笑道:“你忘了得意夫人除了易容變音之外,還有一件妙絕天下的絕技……”
南宮常恕心念一轉,面色大變,脫口道:“施毒……”
得意夫人道:“不錯,又被猜對了,只可惜你已猜得太遲了些……”
南宮常恕身形一退,低叱道:“快閉住氣。”
得意夫人笑道:“我說遲了,就是遲了,你們此刻,都早已吸入了我無味無形的毒氣,不出半個時辰,便要全身潰爛而死,此刻再閉住呼吸,又有何用?‘得意夫人’一生得意,若是常常失意的話,江湖中人怎會將我稱作‘得意夫人’呢?”
她伸手一拂鬢角,得意地嬌笑道:“你們此刻若是立刻回心轉意,乖乖聽我的話,我也許還會大發慈悲,解開你們的劇毒,否則的話,再過半個時辰,縱有華陀復生,也救不了啦。”
南宮常恕面上一片慘白,沉聲道:“花言巧語,一派胡言,你縱然舌巧如簧,也難令人相信。”
得意夫人秋波一轉,笑道:“你口上雖硬,其實心里早已相信了,是么?因為你早已聽得江湖傳言,得意夫人的‘如意散魂霧’,五色無味,若不早服解藥,三丈方圓之內,無論人畜,沾上蘭點都活不過一個時辰,只可惜這毒霧還不能及遠,我辛辛苦苦化裝成個慈眉善目的和尚,淋著大雨,一步一步地走來,為的就是要使你們不加防范,我才能不費吹灰之力地走入這間大廳,不費吹灰之力地把你們毒死。”
她吐語如鶯,嬌柔甜美,眼波流轉,蕩人心魄,南宮平心念一轉,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郭玉霞來,暗忖道:“天下心腸狠毒的婦人,怎地全都是如此模樣!”
只聽魯逸仙大喝一聲:“好個毒婦,我和你拼了!”
司馬中天亦俯身抄起了地上的鐵戟,蓑衣老人、藍袍道人,身形一閃,攔在他們面前。
司馬中天身形微微一頓,突地想起了自己的妻子身家。
魯逸仙厲聲道:“我早已活得夠了。”雙拳雨點般擊出。
得意夫人道:“你活得夠了,難道別人也活夠了么?”
魯逸仙拳勢一頓,倒退三步,轉目望去,只見司馬中天神情沮喪,南宮常恕面沉如水。
南宮夫人的目光,黯然望著她的愛子。
魯逸仙只覺心頭一寒,暗嘆一聲:“罷了。”忖道:“魯逸仙呀魯逸仙,你孤家寡人,無兒無女,自不將生死之事,放在心上,人家妻子俱全,又怎能和你一樣?何況她正值盛年,你怎能憑一時沖動,害她喪身?”
要知他性情偏激,情感熱烈,是以才會為了心上失意而隱姓埋名二十年,千方百計,弄來巨萬家財,自己卻衣食不全,此刻一念至此,但覺心頭一片冰涼,垂手而立,再也說不出話來。
南宮夫人黯然忖道:“魯老二為了我們忍氣吞聲,其實我又何嘗將生死之事放在心上,只是平兒……”目光轉向南宮常恕,夫妻兩人目光相對,心意相通,一時之間,惟有暗中嘆息。
南宮平暗然忖道:“我雖有拼命之心,但又怎能輕舉妄動,害了爹爹媽媽,只是我大哥的事,卻不能不問。”抬起頭來,大聲道:“你怎地將我大哥龍飛害成那般模樣?此刻他到哪里去了?”
得意夫人微笑道:“只要你乖乖聽話,你大哥的事我自然會告訴你的。”秋波一轉,接道:“此刻天已快亮了,毒性也快將發作,你們既不戰,又不降,難道真的就在這里等死么?”
南宮常恕突地冷笑一聲,道:“夫人且莫得意,普天之下,絕無不可解的毒藥……”
得意夫人咯咯嬌笑道:“你不要說了,我知道你兜著圈子說話,無非想套出我這毒藥的來歷,老實告訴你,我這毒藥,普天之下只有兩家,換句話說,天下也只有這兩家的解藥可救,但其中一家卻遠在塞外,你此刻縱然插翅飛去,也來不及了。”
南宮平心頭突地一動,南宮夫人已緩緩嘆道:“你到底要我們怎樣,才肯將……”
話聲未了,只聽“咕”地一聲,一只毛羽漆黑的“八哥”,穿窗飛了進來,落在一只箱角之上,兩翼一振,抖落了身上的水珠,仰首“咕”地長鳴一聲,其鳥雖小,神態卻是十分神駿。
南宮常恕雙眉突地一展,大喜道:“來了來了!”
只見那八哥微一展翅,輕輕落到南宮常恕肩上,學舌道:“來了來了……”石階下“叮”的一響,廳門前突地出現了一條高大的人影,有如山岳般截斷了門外吹人的風雨。
在這驚人魁偉的身軀上,穿著的是一件質料異常高貴的錦衣,但是他穿的卻是那樣漫不經心,對襟上七粒鈕扣,只懶散地扣上了三粒,衣襟敞開,露出了那鐵石般壯健的胸膛,也露出了胸膛上亂草般生著的那一片黑茸的胸毛,正與他懶散地挽成一個發髻的漆黑頭發,相映成趣。
發際之下,是兩道劍一般的濃眉,左目上蓋著一只漆黑的眼罩,更增加了他右目的魅力,左臂懶散地垂在膝上,右臂拄著一只漆黑的鐵拐,右腿竟已齊膝斷去,他發亮的眼睛只要輕輕一掃,世上任何事都似乎逃不過他眼底。
而此刻,他眼簾卻是懶散地垂著的,這種懶散而漫不經心的神態,使得這鐵一般的大漢更有了一種不可抗拒的魅力。
剎那間大廳中所有的目光俱被他吸引,得意夫人身軀一振,眼波中立刻泛起一種奇異的目光。
那八哥“咕”地一聲,飛回他肩上。
南宮常恕一抱拳,道:“候駕已久,快請進來。”
那大漢緩緩點了點頭,道:“這就是令郎么?”目光一亮,霍地凝注到南宮平面上,光芒一閃,便又垂下,抬起手掌,輕輕撫摸著刮得發青的下巴,半張著眼道:“好好……是條漢子……”
得意夫人悄悄滑入了陰暗的角落,雙手一垂,縮入神里。
藍袍道人、蓑衣老人身形木然,面色凝重,瞬也不瞬地望著這獨眼巨人。
那大漢懶散地微笑一下,頭也不回,緩緩道:“不要動手了,你那‘如意散魂霧’,對我是絕無用處的。”語聲懶散而雄渾,有如天外鼓聲一般,激蕩在空闊而寬大的廳堂里。
得意夫人身子一震,袖管重落,那大漢鐵拐“叮”地一點,巨大的身形,緩緩走了進來,頷首道:“好好,這些箱子都備齊了……”
那八哥咕咕叫道:“好好……”
藍袍道人、蓑衣老人目光一錯,交換了個眼色,齊地悄悄展動身形,向這大漢后背撲去。
那大漢頭也不回,輕叱道:“莫動!”
藍袍道人、蓑衣老人手掌雖已伸出,但身不由主地停了下來。
獨眼大漢緩緩轉身,懶懶笑道:“多年不見,你兩人怎地還愛干這種鬼鬼祟祟的勾當……”
藍袍道人干笑一聲道:“多年不見,貧道只不過想對故人打個招呼而已,怎會有暗算你之心呢?”
獨眼大漢瞑目道:“好陰險……”伸手撫摸著那八哥的羽毛:“你兩人總算也尋著‘群魔島’了,那么,今日到這里來,定必是要和我作對的,是么?”
蓑衣老人大聲道:“不錯!”腳步一縮,倒退一步,目光炯炯,再也不敢眨動一下。
獨眼大漢淡淡地望了他一眼,哂然一笑,轉身道:“南宮莊主,令郎既已來了,箱子又已備齊,若有好酒,不妨拿兩壇來,吃了好走!”
蓑衣老人厲聲道:“我知道你不將我們看在眼里,但今日若想將箱子搬走此地,卻是難如登天。”
藍袍道人咯咯笑道:“我兩人武功雖不如你,但以二敵一,你卻也未見得占什么便宜,何況……嘿嘿!南宮一家,說不定還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獨眼大漢眼也不睜,緩緩道:“好好……你兩人不說我也知道,但那大姑娘今日不將解藥乖乖送上,她還想活著走出‘南宮山莊’么?”
得意夫人面色一變,卻嬌笑道:“喲!你不要我走,我就陪著你。”
獨眼大漢懶懶笑道:“好好……無頭翁、黑心客,你兩人快將她抓過來,待我讓她舒服舒服。”
司馬中天心頭一懔,原來這兩人竟是“無心雙惡”,難怪武功如此精絕,手段如此毒辣。
風塵三友亦是微微色變,只有南宮平入世不久,卻不知道這百十年來,江湖上血腥最重的“無心雙惡”的來歷。
只見蓑衣老人無頭翁陰惻惻笑道:“我兩人將她抓來?……嘿嘿!你入了‘諸神殿’后,怎地連說話都有點瘋了?”
獨眼大漢冷冷道:“你兩人難道已活得不耐煩了,不想要解藥了么?”
無頭翁、黑心客齊地面色一變,齊聲道:“你說什么?”
獨眼大漢哈哈笑道:“原來你兩人還不知道……好好,我且問你,你兩人可曾先嗅過解藥么?”
“無心雙惡”心頭一震,面色大變,獨眼大漢大笑道:“你兩人只當她故意說些話來駭嚇南宮家人的,其實沒有真的施出毒霧來,只因你兩人也未看出她是在何時施毒的,是么?”
黑心客面色越發鐵青,無頭翁頭上的刀疤條條發出紅光。
得意夫人輕笑道:“不要聽他胡說。”笑聲卻已微微顫抖起來。
“無心雙惡”一起霍然轉身,黑心客道:“你真的施了毒么?”
得意夫人面容灰白道:“有……沒有……”她不知該說“有”抑是該說“沒有”,一時之間,再也無法得意起來。
無頭翁腳步移動,一步步向她走了過去,一字字道:“拿解藥來!”
獨眼大漢仿佛笑得累了,斜斜倚在木箱上,緩緩道:“真的解藥嗅過之后,會一連打七個噴嚏,你切莫被她騙了。”
得意夫人腳步后退,惶聲道:“他……他騙你的!”
無頭翁厲聲道:“你若不拿出真的解藥來,我就將你切成三十八塊,一塊塊煮來下酒。”
黑心客冷冷道:“她嫩皮白肉,吃起來滋味必定不錯。”
獨眼大漢悠然笑道:“只可惜有些騷氣,不過也將就吃得了。”
得意夫人花容失色,顫聲道:“我拿……給你……”緩緩伸手入懷,突地手掌一揚,十數點寒星,暴射而出,她身軀一掠,已穿窗而出。
黑心客袍袖一揚,無心翁雙掌齊揮,呼地兩聲銳風,震飛了暗器,腳下不停,大喝一聲:“哪里走!”嗖嗖兩聲,跟蹤而出,另一點寒星卻斜斜擊向南宮平,南宮平微一抬手,正待將這點寒星接住,看看這究竟是什么暗器!
突覺手腕一麻,“叮”地一響,寒星遠遠飛出,那獨眼大漢不知何時,已來到他身邊,左手兩指,輕輕一敲他手腕,右脅一抬,脅下鐵拐一點,震飛了那點寒星,如此魁偉的身軀,來勢竟比弩箭還快。
南宮平怔了一怔!
獨眼大漢又已恢復了懶散的神態,一點一點地走了回去,倚在木箱上,緩緩道:“那玩意碰不得的。”那八哥穩穩地站在他肩上,咕咕叫道:“動不得的。”
南宮平茫然道:“動不得的?”
獨眼大漢手摸下巴,嘻嘻一笑,道:“那位大姑娘雖然沒有真的能施出無形的毒粉毒霧,但暗器之上,卻是絕毒無比,是碰不得的,我這條腿就是在火焚‘萬獸山莊’時沾著一點他老公的暗器,差點連老命都送掉了,到后來還是要生生切了去。”
眾人齊地一驚,司馬中天脫口道:“你說什么?”
獨眼大漢目中淡淡地露出一絲嘲笑的光芒,緩緩笑道:“世上哪里會有完全五色無味,又能在別人完全不知不覺中放出的毒物?若有這種東西,那大姑娘莫非就可以橫行天下了?”
他目光輕輕掃過眾人發愕的面容,接道:“如意散魂霧,只不過是一種淡淡的毒煙而已,仍然肉眼可見,我早已領教過了,方才我那般說法,只不過是要他們自己狗咬狗地先打一氣,教那位大姑娘嘗一嘗‘無心雙惡’抽筋剝皮的毒刑,哈哈!她哪里拿得出教人連打七個噴嚏的解藥來,只是……這位大姑娘也不是好惹的,到頭來‘無心雙惡’只怕也沾不到什么便宜。”
他滿含嘲弄的笑聲,蕩漾在大廳中,使得這死氣沉沉的廳堂,立刻有了生氣。
司馬中天濃眉一揚,仰天笑道:“好好,老夫竟險些叫她騙了。”
獨眼大漢哂然望他一眼,冷冷道:“若是不怕死的人,她是騙不倒的。”
司馬中天怔了一怔,大喝道:“你難道不怕死么?”
獨眼大漢道:“誰說我不怕死?不怕死的人,都是呆子。”
司馬中天怔了半晌,突地黯然垂下頭去,喃喃道:“你是不怕死的……否則你又怎會只身夜闖‘萬獸山莊’,火焚百獸,力劈伏獸山君……”剎那間仿佛老了許多。
獨眼大漢大笑道:“那只是少年時的勾當,人越老越奸,今日我也不愿與人動手拼命了,只好使些手段,出些奸計。”
南宮常恕微微笑道:“在下雖早知閣下武功驚人,卻未想到前輩竟是風漫天風大俠,更想不到風大俠黃山會后,一隱多年,居然還在人間。”
風漫天笑道:“黃山一會,江湖中人只道那些老怪物都已死得干干凈凈,只剩下‘神龍丹鳳’兩人,卻不知這些人老而不死,不知有多少人尚在人間,只是大多已去了‘諸神’、‘群魔’兩地,認真說來,也和死了差不多了。”
南宮平驚道:“風大俠便是武林人稱‘冒險君子,長笑天君’的么?”
風漫天仰天大笑道:“這只是江湖中人胡亂稱呼而已,我卻不是‘君子’,只不過是個真正的小人而已。”
他笑聲一起,全身便充滿了活力,笑聲一頓,神情又變得懶散無力。此刻風雨稍住,窗外已微微有了些曙色。
南宮常恕、魯逸仙將地上散落的珠寶,俱都聚到一起,裝入那兩口被震開箱蓋的箱子里。
南宮夫人取出了一壇好酒,一件干衣,好酒給了風漫天,干衣卻叫南宮平換過,本自彌漫在廳堂中的沉沉殺機,突地變成了一種凄涼憂愁的別離情緒。
風漫天、魯逸仙,一言不發,對面而坐,不住痛飲,那八哥也伸出鐵喙,在杯里啜著酒吃,兩人一鳥,片刻間便將那一壇美酒喝得干干凈凈,風漫天伸手一拍魯逸仙肩頭,乜眼笑道:“好酒量。”
魯逸仙大笑道:“你酒量也大是不差,我真不懂你為何要到那‘諸神殿’去,留在紅塵間多喝幾壇美酒,豈非樂事?”
風漫天眼中的嘲弄神色,突地一閃而隱,仰天出神了半晌,霍然長身而起,喃喃道:“樂事樂事……咄!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天光已亮,此刻不走,更待何時!”
南宮夫人身子一顫,凄然道:“要走了么?”
風漫天道:“趁那些厭物還未回來,早早走了,免得麻煩。”
南宮夫人黯然望了南宮平一眼,道:“地窖里還有幾壇好酒,風大俠何妨喝了再走。”
風漫天眼簾一合,沉聲道:“酒終有喝完的時候,人終是要走的,夫人,你說是么?”
南宮夫人默然半晌,緩緩點子點頭,道:“終是要走的……”緩緩伸出手來,為南宮平扣起一粒鈕扣,道:“平兒,好生保重自己,對風老前輩要有禮貌,不要乖性使氣……”
她語聲極為緩慢,但話說完了,一粒鈕扣卻仍未扣好,要知天下慈母之心,俱是如此,在要離別愛子之時,能再拖一時半刻,也是好的,那一首慈母別子的名詩:“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便是形容這般情景,游子臨行之時,慈母多縫一針,便可多見愛子一刻。
南宮平雖早已熱淚盈眶,卻仍然強顏笑道:“孩兒又不是初次離家,一路上自會小心的。”
魯逸仙轉過頭去,不忍再看。
司馬中天垂首坐在椅上,此刻若有人見了他,誰也不信此人便是名滿中原的鐵戟紅旗。
南宮夫人手掌簌簌顫抖,一粒鈕扣,竟仿佛永遠扣不好了。
南宮平突覺手背一涼,他不用看,便知道定是他母親面上流下的淚珠。
一剎時他只覺心頭熱血沖至咽喉,突地大聲道:“媽,你不用擔心,孩兒發誓要回來的。”
魯逸仙伸手一拍桌子,大聲道:“好,有志氣,世上再牢的籠子,也關不住有志氣男兒的決心,風大俠,你說是么?’
風漫天懶散地張開眼來,道:“是么?不是么?是不是么?”
魯逸仙呆了一呆,突也長嘆道:“是么?不是么……”
南宮常恕緩緩道:“風大俠,這些箱子你兩人怎能搬走?……”
風漫天道:“你們可是要送一程?好好,送一程,送一程……”仰天一笑,道:“縱然千里長亭,終有一別,但多送一程,還是好的,南宮莊主你說是么?”
那八哥咕咕叫道:“是么,不是么……”鳥語含糊,似乎也已醉了。
南宮常恕四望一眼,黯然道:“司馬兄不知可否暫留此處,等這山莊的新主人來了再走。”
司馬中天緩緩點了點頭,道:“南宮兄只管放心,小弟雖然老了,這點事還能做的。”
南宮夫人展顏一笑,道:“如此就麻煩你了。”那粒鈕扣,立刻就扣好了。
司馬中天道:“山莊外本有小弟留做接應的車馬,此刻不知是否還在?”
魯逸仙振衣而起,道:“我去。”嗖地掠了出去。
南宮平道:“二叔等我一步。”展動身形,立刻跟出,兩人并肩飛掠到山道上,只見遍地斷劍殘刀,暗林中,亂草間,零亂地倒臥著一些尸身,尸身上的鮮血,卻已被風雨沖得干干凈凈。
兩人心底,不禁俱都升起一陣憑吊古戰場般的寂寞,不約而同地放緩了腳步,轉首望去,正有幾匹無主的馬,徜徉在林木間,健馬無知,嘗不到人間的凄慘滋味,卻正在津津有味地咀嚼著新鮮的春草。
南宮平仰天吸了口清冷而潮濕的空氣,與魯逸仙一齊步入林中,突聽遠處草叢中,傳來一聲聲凄厲的呻吟之聲,兩人對望一眼,一起縱身躍去,只見兩株白楊,殘枝葉壞,樹干之上,竟似被人以內家真力抓得斑斑駁駁。
樹下的花草,亦是一片狼藉,兩人穩住心神,輕輕走了過去,突聽一聲慘笑,兩條人影自草叢中霍然站起!
南宮平一驚之下,低叱聲:“什么人?”叱聲方出,卻已看清這兩人赫然竟是“無心雙惡”!
只見他兩人衣衫狼藉,滿身亂草,似是從樹下一路滾過來的,面目之上,眼角、鼻孔、嘴角、耳下俱是血跡殷殷,雙睛凸出,滿是兇光,南宮平、魯逸仙縱是膽大,見了這兩人的形狀,心頭也不禁為之一寒,掌心忽然沁出冷汗。
無頭翁厲聲慘笑,嘶聲道:“解藥,解藥,拿解藥來……”雙臂一張,和身撲了過來。
南宮平一驚退步,哪知無頭翁身子躍起一半,便已“噗”地跌倒。
黑心客大喝道:“賠我命來!”手掌一揚,亦自翻身跌倒,卻有一道烏光,擊向南宮平,他臨死之前,全身一擊,力道果然驚人!
南宮平擰腰錯步,只覺一股香風,自耳邊“嗖”地劃過,風聲強勁,刮得耳緣隱隱生痛。
烏光去勢猶勁,遠遠撞在一株樹干上,竟是一方玉盒。
南宮平、魯逸仙凝神戒備,過了半晌,卻見這兩人仍無聲息,走過一看,兩人果已死了,雙眼仍凸在眶外,顯見是死不瞑目。
魯逸仙看了看那方玉盒,長嘆道:“那得意夫人果然手段毒辣,竟然取出這盒毒藥,說是解藥,‘無心雙惡’雖然心計兇狡,但見她受刑之后,才被逼取出,以為不會是假,一嗅之下,便上了當了。”
他久歷江湖,雖未眼見,猜得卻是不錯,只是卻不知道“無心雙惡”在嗅那毒之前,已先逼得意夫人自己嗅上一些,見到得意夫人無事,兩人便搶著嗅了。
哪知得意夫人卻在暗中冷笑:“饒你奸似鬼,也要吃吃老娘的洗腳水。”原來她自己早已先嗅了解藥。
那盒中毒粉,若是散在風中,足夠致數十百人的死命,只要嗅著一點,已是性命難保,何況“無心雙惡”兩人生怕嗅得不夠,一盒毒粉,幾乎都被他兩人吸了進去,他兩人縱有絕頂內功,也是阻擋不了,當下大喝一聲,倒在地上,其毒攻心,又酸又痛,宛如千百只利箭射在身上,只痛得這兩人在地上翻滾抓爬,正如瘋子一般,那樹上的抓痕,地上的亂草,便是他兩人毒發瘋狂時所留下,得意夫人卻乘此時偷偷跑了。
“無心雙惡”雖然滿手血腥,久著惡名,但南宮平見到他兩人死狀如此之慘,心中也不禁為之惻然,當下折了些樹枝亂草,草草蓋住了他們的尸身,不忍再看一眼,走出林外,尋了幾匹健馬,套上山莊外的空車,匆匆趕了回去。
只見南宮常恕、南宮夫人、司馬中天,一起負手立在長階上,人人俱是滿面悲哀愁苦之色,黑夜終于過去,日色雖已重回,但死去的人命卻永遠回不來了。
于是眾人將箱子一齊搬上馬車,魯逸仙拾起了那一日前還被他視為性命的麻袋,袋上亦是血漬斑斑,他想將這麻袋送給南宮平,南宮平卻婉謝了,除了南宮平外,別人自更不要。
魯逸仙不禁苦笑幾聲,搖頭道:“這袋中之物費了我數十年心血,哪知此刻送人都送不掉。”
要知財富一物,在不同的人們眼中,便有不同的價值,有人視金錢如糞土,有人卻是錙銖必較。
司馬中天與眾人殷殷道別,神色更是黯然,到后來突然一把握住南宮平的手腕,長嘆道:“色字頭上一把刀,賢侄你切莫忘了。”他還是沒有忘記郭玉霞在暗地中傷的言語。
南宮平怔了一怔,唯唯應了,卻猜不出話里的含義,司馬中天心灰意懶,壯志全消,也不愿多說,目送著車馬啟行,漸漸消失在冷風冷雨里,突然想起自己的生命又何嘗不是如此?
車聲轔轔,馬聲常嘶,二十七口紅木箱子,分堆在兩輛馬車上,由浮梁筆直東行,魯逸仙、風漫天箕踞在一輛車上,沿途痛飲,南宮父子三人,坐在另一輛車上,卻是黯然無語。
道路顛簸,車行頗苦,但是南宮夫人卻只希望這顛簸困苦的旅途,漫長得永無盡頭,只因旅途一盡,便是她和愛子分離的時候,南宮平又何嘗不是滿心凄涼,但卻都忍在心里,半點也不敢露出來,反而不時將自己這些年來所見所聞的可笑之事,說出來給他父母解悶。
別人只見他母子兩人,一個含笑而言,一個含笑而聽,只當他們必定十分歡愉,其實這慈母與孝子的心事,卻是滿懷悲涼愁苦。
到了晚間,歇在廳門,五人租了處跨院,將車馬俱都趕在院里,風漫天在墻上扒下一塊粉塵,在車篷上劃了兩個“關”字,鐵杖一點,轉身就走,那“八哥”雙翅一張,高高飛到天上。
魯逸仙道:“你不將箱子搬下來么……”
風漫天仰天笑道:“有了這個‘關’字劃在車上,普天之下,還有誰敢正眼看它一眼?”
原來這兩個龍飛風舞、銀鉤鐵畫的“關”字,正是他昔年威震天下時的花押,有一次他為朋友自太行群盜手中討還了三萬兩銀子,堆在荒山之中,在銀鞘上劃了個“關”字,便趕回魯東,只寫了張紙柬,叫主人自己去取,那主人一見之下,心里大驚,只當那辛辛苦苦要回來的銀子,這一番又要被人偷走,雖然連夜趕去,卻已隔了三日,哪知這三日三夜里,銀子竟未短少分文,原來武林中人見了銀鞘上的“關”字,不但沒有下手,而且還在暗中為之守護。
這些雄風豪情雖已俱成往事,但風漫天乘著酒興說了,仍聽得魯逸仙熱血奔騰,豪興逸飛,拍案大呼道:“酒來,酒來。”
南宮夫人微微一笑,道:“魯二哥,你還記得我昔年為你兄弟調制的‘孔雀開屏’么?”
魯逸仙長嘆一聲,道:“怎不記得,這些年來,我雖然嘗遍于天下美酒,卻始終覺得及不上你那‘孔雀開屏’之萬一。”
風漫天大奇道:“什么‘孔雀開屏’?”
魯逸仙笑道:“那便是我南宮大嫂以十一種佳釀混合凋制而成的美酒,酒雖俱是凡酒,但經她妙手一調,立時便成了仙釀,那當真有如昔年‘武圣’朱大先生所創的‘雞尾萬花拳’一般,雖是武林中常見的平凡招式,被他老人家隨手一掇,編在拳式之中,立時便有點鐵成金之妙,今日‘雞尾萬花拳’雖已失傳,但這‘孔雀開屏’酒卻仍調制有方,卻也是你我不幸中的大幸了。”
好酒之人,怎么能聽這般言語,魯逸仙說得眉飛色舞,風漫天更是聽得心癢難抓,連聲道:“南宮夫人,南宮大嫂,如果方便的話,便請立刻一施妙手,讓俺也嘗一嘗這妙絕天下的美酒。”
他本是神情威猛,言語莊肅,但此刻卻“夫人”“大嫂”地叫了起來,南宮常恕、南宮平雖然滿心愁苦,見了他這般神情,也不禁莞爾失笑。
南宮夫人微微一笑,當下說了十一種酒名,叫店伙送來,無非也只是“竹葉青”、“大曲”、“高粱”、“女兒紅”……一類的凡酒,南宮夫人取了一個酒杓,在每種酒里,俱都舀出一些,或多或少,分量不一,卻都倒在一把銅壺中,輕輕搖了幾搖,又滴人三滴清水,一滴濃茶。
風漫天伸手接了過來,道:“這就是‘孔雀開屏’么?”言下之意,似是有些失望,只覺這‘孔雀開屏’,未免也太過平凡。
哪知他方才將壺蓋一掀,便有一股濃烈的酒香,撲鼻而來,引口一吸,酒味之妙,更是用盡言語也難以形容。風漫天哪肯再放下壺柄,三口便將一壺酒喝得干干凈凈,撫腹大笑道:“痛快痛快……”
魯逸仙笑道:“我可曾騙你,人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卻要說‘佳酒本天成’,但卻要我南宮大嫂的妙手才能調制得出來。”
風漫天伸手一抹嘴唇,大笑道:“這個卻未必,這‘孔雀開屏’么,俺此刻也制得出來了。”取了那柄酒杓,亦在每樣酒中舀子一些,傾入銅壺,又滴下三滴清水,一滴濃茶,輕輕搖了幾搖,大笑道:“這個不就是‘孔雀開屏’么!”引口一吸。
只見他雙眉突地一揚,雙目突地一張,吸入口中的酒,卻再也喝不下去,只覺自己口中的酒又酸、又苦、又辣,哪里有半分方才的滋味。
魯逸仙鼓掌大笑道:“怎地,喝不下去了么?老實告訴你,這個當我三十年前便已上過了,酒雖一樣,但配制的分量,先后稍有不同,滋味也不可同日而語,這也正與武功一樣,否則那‘雞尾萬花拳’,我魯逸仙豈非也可創得出來了!”
風漫天勉強喝下了那口酒,卻趕快將壺中的剩酒,倒得干干凈凈,雙手端著酒壺,恭恭敬敬地送到南宮夫人面前,大笑道:“夫人,俺長笑天君這番當真服了你了,千祈夫人休怪,再替俺弄個幾壺。”
南宮夫人含笑答應了,一連凋了十幾壺酒,道:“平兒,你也來喝些。”
南宮平道:“酒我不想多喝,孩兒只想能再吃幾樣你老人家親手做的菜……”
話聲未了,風漫天已自精神一震,拍案道:“夫人如此好手,菜必定也是做得好的……”
魯逸仙亦自等不及似地截口道:“正是正是,菠菜豆腐,醋溜活魚,干炸子雞,這都是我大嫂的拿手杰作。”
風漫天哈哈笑道:“干炸子雞猶還罷了,菠菜豆腐有什么吃頭,我看你當真人窮志短,窮得連菠菜豆腐也是好的。”
魯逸仙搖頭道:“這個你又錯了,要知天下萬物之中,皆有妙理,同樣的文字,由李杜元白一綴,便成妙句,你我便殺了頭也做不出來,同樣的菠菜豆腐,不同的人做出便有不同的滋味,這正如同樣的一趟‘少林拳’,在‘無心大師’掌中施出,便有降龍伏虎的威力,在江湖賣藝的掌中施出,便一文不值。”
他語聲微頓,痛飲一杯,接口道:“武功有火候、功力、天賦之分,兩人交手,勝負之判,還要看當時的天時、地利、人和,做菜調酒也是如此,一絲也差錯不得,一絲也勉強不得,何況越是平凡之拳法,越能顯出一人的功力,越是平凡的菜,也越能顯出我大嫂的手藝,那菠菜豆腐正是妙不可言的美味,你若說沒有吃頭,等會兒你不吃好了。”
風漫天哈哈笑道:“你說得雖然頭頭是道,那菠菜豆腐么……哈哈,俺不吃也罷。”
南宮夫人只望在分離以前,多讓南宮平快樂一些,竟真的親自下了廚房。
南宮常恕望了望他愛妻,又望了他愛子,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是愁?是喜?是悲?是笑?此刻他良朋愛侶,俱在身旁,妻賢子孝,可稱無憾,卻怎奈會短離長,自更令人腸斷。
只聽廳外“咕”地一聲,那“八哥”飛了進來,咕咕叫著說:“好香,好香……”一個店伙手端菜盤,走了進來,雙眼直勾勾地望著盤中的菜,喉結上下滾動,原來也在咽著口水。
魯逸仙一把先將一盤菠菜豆腐端了過來,笑道:“他既是不吃,平兒,只有我爺倆兒來享受了。”
風漫天斜眼望去,只見那一盤菠菜豆腐炒得有如翡翠白玉一般,一陣陣清香撲鼻,心里實是難忍,哈哈一笑,道:“說不吃么,其實還是要吃的。”伸出筷子,飛也似地夾了一筷。
這一口吃將下去,他更是再也難以放下筷子。
魯逸仙道:“你說不吃,怎又吃了?”端起盤子,左避右閃。
風漫天道:“再吃一筷,再吃一筷!”一雙筷子,出筷如風。
魯逸仙端菜盤,往來移動,一只盤子,看來竟有如一片光影,盤中的菜汁,卻半點也未灑出。
風漫天手中一雙筷子看來,卻有如千百雙筷子,只有光影旋轉,筷影閃動,魯逸仙雖然用盡了手上功夫,剎那間一盤菜還是被風漫天吃得干干凈凈,半塊豆腐,半根菠菜也沒有了。
魯逸仙放下盤子,仰天長嘆一聲,道:“好武功。”
風漫天放下筷子,仰天長嘆一聲,道:“好菠菜!”
兩人對望一眼,不禁相對狂笑起來,那八哥在他兩人頭上往來盤旋,咕咕叫道:“好武功……好菠菜……”原來它方才也乘機啄了幾口。
這一頓飯一直吃到三更,風漫天、魯逸仙兩人已是酩酊大醉,玉山頹倒,鞋子未脫,便倒下呼呼大睡。
月色清清,微風依依,南宮父子三人,卻仍坐在明月下,清風中絮絮低語,說到后來,群星漸稀,月光漸落,微風漸寒,南宮常恕道:“明日還要趕路,平兒去睡吧!”
南宮夫人道:“一路辛苦,平兒你真該早點睡了。”
南宮平道:“孩兒是該睡了,爹爹媽媽也該去睡了。”
但直到第二日清晨,三人口中雖已說了數十句“睡吧。”卻誰也未睡,對這短短的相見之期,他們是那么珍惜,只恨天下千千萬萬個能夠終日相見的父母兒子,不知道珍惜他們相見的日子而已。
風漫天一覺醒來,見到這嚴父、慈母、孝子三人的神色,目光不禁一陣黯然,口中卻哈哈笑道:“夫人昨夜的好酒好菜,吃得我此刻仍是口有余香,今日早些歇下,再好好吃上一頓,夫人可愿意么?”
南宮夫人大喜道:“自然!”只要能教她和愛子多見一刻,她無論做什么都是愿意,一路上她調制美酒,整治佳肴,叫風漫無天天吃得酩酊大醉,風漫天面冷心熱,行程越來越慢,本是數日的行程,至少走了三倍日子。
每過一地,風漫天必定要出去轉上半天,回來時總是帶著滿滿一車貨物,大箱小箱,俱都關得嚴嚴密密,也不知里面究竟是些什么東西,只見最大的箱子大如巨棺,最小的也有三尺長短,到后來珍寶越來越少,車子卻越來越多。
由浮梁東行,一路上山區頗多,黃山、天日、七里瀧、會稽一帶,本是綠林強豪出沒之地,這一行車馬,自是引人眼紅,一路上只見疾服佩刀的黑衣大漢,飛騎來去,但風漫天等人卻漫不在意。
那綠林豪客見到他們的車塵,知道必定油水極多,自是人人心動,但數股人互相牽制,又奇怪他們身帶巨萬銀子,卻無一個鏢師相隨,不知究竟是何來歷,是以一路下來,誰也不敢單獨搶先出手。
這一日到了東陽,前面便是會稽、天臺、四明三條山脈的會合之處。
未到黃昏,他們便投店住下,風漫天到街上轉了一圈,第二日清晨,店門外突然人聲嘈雜,紛紛驚語。
原來風漫天竟在東陽城里每家鐵匠店里,都訂了一兩個高有一丈,方圓也有丈余的鐵籠,共有二十余個之多,大小不一,形狀參差。
鐵籠送到棧門外,人人見了都驚疑不置,誰也不知道是用來做什么的,還有一個鐵籠更是奇異,四面都密密地編著鐵絲,風漫天將一些箱籠等物,俱都搬到鐵籠里,又抬起鐵籠放到車上,趕車啟行。
踩盤子的綠林強人見到這般情況,心中都不禁暗笑,“你將金銀鎖在籠子里,難道我們不會將籠子一齊搬走么?這五個人看來仿佛有恃無恐,卻原來想的只是這個笨主意!”心中不禁大為放心,決定今夜就下手。
走過幾個村落,前面便是山區,道旁飛騎往來更頻,一個個直眉愣眼的彪形大漢,手揮馬鞭,指指點點,那些車夫卻駭得面白齒顫,也在暗中商量好了,強盜一來,就雙手抱頭到路旁一蹲,其余的事死也不管。
南宮夫婦、魯逸仙、南宮平,也不知道風漫天買來這些鐵籠有何用途,到后來實在忍不住,便問了出來。
風漫天哈哈笑道:“從前有個笑話,一個人拿了根竹竿進城,橫也進不了城門,豎也進不了城門,到后來只有從城上拋過去,另一人見了,不禁哈哈大笑,道:‘此人真蠢,為什么他不將竹竿折為兩段,這樣不是方便得多。””
魯逸仙愕了一愕,還未會過意來,道:“為何不直著從城門穿過去……”
風漫天哈哈笑道:“若是直著進去,這就不是笑話了。”
南宮平忍不住噗哧一笑,風漫天道:“那些踩盤子的小強盜見我將箱子搬進鐵籠,一定在笑我和那位拿竹竿的仁兄一樣的笨,‘他將箱子鎖在籠子里,難道我們不會將籠子一齊搬走么?’卻不想拿竹竿的仁兄有時會忽然將竹竿直著穿進了城門,于是那般小強盜也笑不出來了。”
魯逸仙一摸頭頂,道:“你這些鐵籠究竟有何用處?”
風漫天大笑道:“這用處若說出來,便不是笑話了。”那“八哥”咕地一聲,直飛到天上,叫道:“笑話,笑話……”
突聽“嗖、嗖、嗖、”三聲,三枚響箭,一枝接著一枝,劃空而來,那八哥咕咕叫道:“笑話來了,笑話來了……”嗖地飛回風漫天肩上。
南宮常恕早已料到此著,他生性嚴謹,不動聲色,招呼著將二十余輛馬車圍成一圈,那些車夫果然抱頭蹲到道旁。
只聽四側馬蹄聲響,煙塵滾滾,東南西北四面,各自馳來數十匹健馬,東面為首一人,黑面虬須,端坐馬上,有如半截鐵塔,呼嘯一聲,振臂大喝道:“天外飛來半截山在此,眾家弟兄,先請停下!”
喝聲之中,他只手一按馬鞍,突地翻身站起,筆直地站在馬鞍上,身形雖龐大,居然十分輕捷,圍著車隊奔了一圈,四面的馬隊,果然一齊停了下來,一陣陣健馬的長嘶聲中,又有三條漢子,自四面馬隊中飛馳而出。
四匹馬連袂而奔,馬上人突地一躍而下馬鞍,湊在一起,低聲商議起來。
魯逸仙微微一笑,道:“這批強盜倒是互相認得的,我本想看他們狗咬狗地自相殘殺一場,哪知他們倒聰明得很,居然在商量如何分贓了,看來這場熱鬧是看不成了。”
風漫天軒眉笑道:“熱鬧倒是有得看的,只要你們先莫動手,看我的意思行事就是了。”
話才說完,那四條漢子已大搖大擺地走了過去,四人俱是神情剽悍,意氣洋洋,大有不可一世之概,一個瘦小枯干、縮腮無肉的漢子,目光更是忸怩作態,揚聲道:“車隊的主人在哪里,請出來說話。”語聲卻有如洪鐘一般。
風漫天故作茫然,四望道:“誰在說話?”
枯瘦漢子面色一沉,冷笑道:“便是區區!”
風漫天濃眉一皺,道:“在下與尊兄素昧平生,突加寵召,有何見教!”
枯瘦漢子哈哈一笑,道:“端臺認得在下么?在下便是來自楓嶺之腰、秋楓寨、落葉莊的‘秋風卷落葉’杜小玉……’
風漫天哈哈笑道:“秋楓寨,落葉莊,好個風雅的名字。”
杜小玉道:“這三個一個是‘分水關’的左右雙刀胡大俠,一個是……”
“天外飛來半截山”雙眉一軒,厲聲道:“杜兄還要與他嚕蘇什么?朋友你也少在我鐵大竿面前裝蒜,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兄弟四人此刻的來意,你難道還不懂么,閑話少說,丟下買路贖命錢來,便饒你一命。”
風漫天以手捋髯,故作失色道:“在下只當杜郎君是來尋我吟詩作對,你怎地要起錢來!”
鐵大竿目光一凜,獰笑道:“你要念詩么,老子就念首詩給你聽聽……此山是我開,此林是我栽,若從此路過,丟下買路財。牙縫里崩出半個不字,一刀一個不管埋!”伸出海碗般大小的拳頭,砰地一拳,擊在一匹套車的馬頭上,那匹馬驚嘶半聲,橫地而倒。
南宮常恕等人面不改容,杜小玉三人卻對望一眼,失色道:“好神力。”
鐵大竿仰天笑道:“老子的詩你們聽得懂么?”
風漫天驚道:“我只當你們是郊游踏青的風雅之士,哪知道你們竟是截路打劫的強盜……”手肘悄悄一觸南宮平,大聲道:“強盜來了,鏢師何在,還不來打強盜?”
南宮平心中暗笑,霍然長身而起,鐵大竿四人聽到那一聲大喝,腳步微微一縮,抬目望去,卻見這“鏢師”不過只是個初出茅廬的少年,四人心里更定,鐵大竿哈哈笑道:“就這鏢師么?哈哈!大鏢師,你是哪個鏢局的,聽到老子們的名聲,還沒有嚇出蛋黃么?”
話聲未了,突聽“啪”地一聲,臉上已被南宮平著著實實扇了個大耳光子,鐵大竿呆了一呆,怒吼道:“畜生……”
聲才出口,右面臉上也著了狠狠一記,被打得后退數步,鐵大竿嘴角流血,回手一抹,便要和身撲上,哪知杜小玉卻已一拉他衣角,輕輕道:“且慢!”朗聲笑道:“這位鏢師好俊的拳腳,不知高姓大名,拜在哪位老爺子門下,大家既然都是道上同源,說出來也許還是一家人哩!”
南宮平朗聲道:“在下便是神龍弟子南宮平!”
風漫天微微一怔,實未想到南宮平毫不遲疑地便說出自己的真名實姓,他卻不知南宮平生性磊落,從不知隱姓藏名之事。
鐵大竿、杜小玉、左右雙刀胡振人,以及另一黑衣漢子,“陰陽斧”趙雄圖面色齊都一變,四人對望一眼,失色道:“閣下真的是南宮平?”
南宮平冷哼一聲,默然不語,四人上上下下看了他幾眼,只見他卓立轅旁,神態軒昂,目光炯炯,當真是英姿颯爽,威風凜凜。
要知南宮平自從火拼快聚樓頭,出入飛環莊院,聲名早已傳遍天下,這四人雖然俱是一方之雄,此刻也不禁心頭打鼓。
“天外飛來半截山”手撫面頰,退到一邊,三人俱都跟了過去,只見他揮手招來一條大漢,一把抓起那大漢的衣襟,恨聲道:“我叫你詳加打聽,你說這車隊中不是殘廢和老頭子,便是禿子和小白臉,那么這南宮平是天上掉下來的,地上長出來的不成?”
那大漢子一震,顫聲道:“他……他便是南宮平么?”鐵大竿反手一掌,將他擊出數步。
趙雄圖雙眉一皺,沉聲道:“既來之則安之,這南宮平雖然聽說是把硬手,但雙拳也難敵四手,好漢架不住人多,就憑我們四人,再加上幾十條響當當的弟兄,難道怕了他么?”
胡振人道:“正是如此,就憑我們四人,難道還怕了他么?好歹也要拼上一拼!”
他四人在這里嘀嘀咕咕,暗中商量,魯逸仙在那邊微笑道:“想不到賢侄你竟也有這么大的名聲,只可惜你一下便將名字說了出來,莫要將這些強盜嚇跑了,笑話豈非看不成了?”
南宮平微微一笑,只見鐵大竿四人又并肩走了過來,只是神情之間,已遠不及方才那般得意。
杜小玉目光一轉,搶先道:“這趟鏢既然是南宮公子你的,兄弟們無論是看在龍老爺子面上,抑是看在公子你的面上,本都該拍手就走,只是……嘿嘿,這三位朋友,卻還想領教領教公子你的武功,也好讓弟兄們死心。”
他輕輕兩句話便將責任一起推到別人身上,南宮平冷笑一聲,一步搶出,微微抱拳,道:“哪一位上來指教?”
杜小玉腳步一縮,遠遠退下,鐵大竿、胡振人、趙雄圖你望我,我望你,他三人有心群毆,卻不敢獨斗,尤其是鐵大竿面上痛還未消,更是殺了頭也不敢出手,他人雖魯莽,玩命的事卻是不敢做的,正是標標準準的欺弱怕惡之徒,當真是身子最大,膽子最小。
南宮夫婦見了他愛子如此威風,心中不禁得意。
只聽杜小玉冷冷道:“三位兄臺雖不必搶著出手,卻也不必太謙了。”
鐵大竿等三人面頰齊地一紅,他三人再是畏懼,但在許多兄弟面前,這個臺卻是坍不起的。
胡振人面上陣青陣紅,回首冷笑道:“杜兄怎地忽然置身事外了,倒教小弟奇怪得很。”
杜小玉冷冷道:“胡兄不愿動手,自管站在旁邊看看便是!”
胡振人大喝一聲,道:“胡某也去領教領教又有何妨?”雙掌一拍,自背后抽出長刀,大步迎出。
風漫天突地搖手道:“且慢。”
胡振人腳步立頓,風漫天道:“南宮鏢頭,這場架你是萬萬打不得的。”
南宮平愕了愕。
風漫天道:“這場架打將下來,無論誰勝誰負,這般綠林好漢,定必要一擁而上的,那時亂刀齊下,連我這老殘廢的命都保不住了。我先前請你來保鏢,只當就憑你的名頭就能將人嚇跑,此刻既然事已至此,說不得我只有破財消災,拿錢贖命了。”說的當真活靈活現。
胡振人大喜道:“老先生當真是位明達之士,既是如此,胡某負責沒有人來難為你老。”
鐵大竿胸膛一挺,大笑道:“算你見機得早。”他一聽事情突地演變至此,立刻便又威風起來。
南宮平心中暗笑,退回一邊。
只見風漫天一本正經地說道:“我這些鐵籠俱未上鎖,各位好漢要什么只管拿,只要給我留下些路費就是了。”
南宮平等人雖知此老此舉必有玄妙,但直到此刻為止,卻還猜不透他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鐵大竿等人卻是滿心歡喜,三人各個一招手,就要指揮兄弟前來搬箱子。
趙雄圖突地面色一沉,道:“且慢!”
胡振人道:“什么事?”
趙雄圖道:“親兄弟,明算賬,今日的買賣不小,我們雖是好弟兄,卻也得把賬算算清楚,這些箱子有大有小,箱子里的貨物有貴有賤,你我手下的兄弟,若是胡亂一搶,那就亂了。”
胡振人道:“正是如此,小弟方才搶先動手,這批箱子自然該分水關的弟兄先動,至于杜兄么,嘿嘿,他既然早已置身事外,此刻也只好請他在旁邊看看了。”
落葉莊群豪立刻一陣騷動,有幾個立時就拔出兵刃,但杜小玉卻是面含冷笑,不動聲色,原來他早已看出此事必有蹊蹺,即使事情真的這般容易,他也早已準備好了,只要分水關弟兄一得手,他便出手將胡振人擊倒,這四人中他不但心計最深,武功也高人一籌,是以他算來算去,心里早有成竹在胸。
趙雄圖面色一沉,冷笑道:“胡兄方才動了手么?鐵兄,你可曾看到?小弟卻是沒有看到。”
鐵大竿道:“若說動手的話,小弟倒是最先動手的。”想到自己方才一連吃了兩個耳光,面上也不禁有些微微發紅。
胡振人面色大變,一擺掌中雙刀,大聲道:“依兩位之見,又當如何分配?”
鐵大竿挺胸道:“自然是該我天臺寨的兄弟先拿!”他胸膛一挺,便比其他兩人高了一個頭。
趙雄圖冷笑道:“若是以身材大小為準,自然是該鐵兄占先,只可惜有時身材再大也無濟于事。”
鐵大竿大怒道:“你小于說什么?”
胡振人一擺雙刀,大聲道:“憑哪點也輪不到你!”
趙雄圖雙目一轉,道:“還是讓杜兄分配好了,杜兄武功最高,落葉莊兄弟最多,杜兄又最精于計算,必定不會教別人吃虧的。”他一看自己占了下風,便趕緊先招上一個幫手。
杜小玉目光轉處,只見南宮平等人面上雖然不動聲色,但目中卻似有笑意,心念一動,緩緩笑道:“這貨物小弟早已不想要了,怎能再為三位分配?”落葉莊群豪一陣大亂,杜小玉手掌一揮,竟真的遠遠退走。
鐵大竿三人齊地一愕,突聽風漫天笑道:“三位若是舉決不定,老夫倒有個極好的方法。”
趙雄圖生怕鐵大竿、胡振人兩人聯合對付自己,聞聲大喜道:“好極好極,老先生如此明達,想出來的方法必定是公平的。”
鐵大竿、胡振人對望一眼,這兩人心里其實也在互相猜疑,聽到如此,也一齊應了。
風漫天道:“我本來最怕流血,是以才會將偌大財富拱手奉上,三位此刻既然應了,稍等可不準反悔,否則……”
他面色一沉,接口道:“我這位鏢師若是發了脾氣,于三位可都沒有好處。”
三人心頭一寒,趙雄圖道:“只要你方法公平,我等自無異議!”
風漫天哈哈笑道:“自是極公平的,各位既然俱是綠林好漢,雙手血腥越重,便越是英雄,此刻在這里的所有朋友俱都算上,只要每人說出一件人所共知的英雄之事,就可站在前面,我擊掌為號,號令一出,各位便可自行選擇一口箱子,若是說不出的,便請退到一邊。”
他話聲微頓,突然一拄鐵拐,自鐵籠外挑起一口箱子,接口道:“而且我還可告訴各位,離我越近的箱子,越是貴重,各位搶箱子的時候,便可各憑武功,來定貴賤了。”
眾人聽了他這離奇古怪的方法,心中本來大是疑惑,但等他一掀箱蓋、只見箱子里珠光寶氣,剎那間人人眼都紅了,財欲蒙心,哪里還有人想到別的,羞恥之心,更是早已拋到一邊。
鐵大竿等三人,自恃武功身手,諒必穩穩可以搶得一箱最貴重的珠寶,又想到自家的兄弟,怕哪一個說不出件把“英雄之事”來,三人只望錢財快些到手,當下一無疑議,一起應了。
鐵大竿一拍胸脯,大聲道:“有一夜老子在臨海城一夜之間,連做七案,直殺得刀口都卷了起來,此事人人知道,不用我鐵大竿再作吹噓,想必可算得上是件英雄之事了。”說完仰天長笑。
胡振人哪甘示弱,立刻接口道:“這算得什么,有一日我在泰順城外,光天化日之下,將數十個聯袂至雁蕩燒香的婦女,一起……”
這些人生怕來不及似的,一個接一個,將自己的“英雄之事”俱都說出,還生怕別人不信,俱都說出證據,一時之間,南宮平等人只聽俱是奸淫屠殺、人神共憤之事,無論任何一事,都夠資格上刑場砍頭十次。
杜小玉冷跟旁觀,越看越覺此事不大尋常,方才風漫天鐵杖一點,他也聽出了金鐵之聲,心念數轉,只覺手足發冷,越退越遠,落葉莊群豪,本是人人躍躍欲動,但這些人卻最信服杜小玉,見到莊主未動,便也強自忍下,跟著杜小玉閉口不言,退到一邊。
五六十條漢子,只說了約莫一個時辰,才將這些“光榮的歷史”說完,你擠我,我擠你,都想擠到離得風漫天近些的鐵籠前,數十只眼睛,有如餓狼一般,炯炯地凝注著籠中的箱子。
風漫天仰天笑道:“好好,各位果然都是英雄,我雙掌一拍,各位便可大顯身手了!”緩緩分開雙掌,眾人只見他雙掌越離越近,心頭也跳動得越來越快,一雙眸于更是要突出眼眶來,誰也沒有聽出風漫天笑聲中的殺機,目光中的寒意。
風漫天目光一凜,雙掌一拍--
眾人轟然一聲,一轟而上,手腳舞動,張牙咧嘴,將人情禮義都拋在一邊,當真有如一群野獸,擁向殘尸--
南宮平、魯逸仙聽了那些入神共憤之事,心里早已氣憤填膺,此刻更忍不住躍躍欲動,南宮常恕夫婦兩人,卻仍是聲色不動,都知道風漫天這武林的奇人必定有出人意料之外的舉動。
只見那數十條大漢剎那間俱都入了鐵籠,風漫天突地輕輕叱一聲道:“上鎖!”
南宮常恕四人身形一齊展動,有如鷹隼一般憑空飛出!
那般人只顧眼前財寶,生怕落了人后,哪有時間注意別的,何況即便注意,也來不及丁。
剎那間只聽一連串落鎖之聲,南宮常恕等四人,身法、手法,是何等迅快,二十多個鐵籠,一瞬間便已都鎖上。
有幾條漢子這才驚覺,失色呼道:
“不好。”
風漫天濃眉一揚,放聲一笑,突地撮口長嘯起來,那“八哥”咕地一聲,沖霄而上。
嘯聲一起,眾人只覺心頭一震,天地問都仿佛變了顏色。
只聽嘯聲越來越是高亢,直震得天上浮云四散,地上木葉飄落,便是南宮常恕等人,亦是面目變色,何況那般綠林強盜?這些綠林強盜此時有的早已四肢軟癱,有的雖然尚能支持,但也是面青唇白,牙齒打戰,就連站得遠遠的杜小玉,也無法抬起腳步。
嘯聲之中,二十多只鐵籠里,俱有一兩口箱子的箱蓋,已經緩緩自動掀起,眾人方才覺得一陣寒意,涌上心頭,突聽震天般一聲獅吼,一條猛獅,自一口巨箱中緩緩站起……
接著,虎吼之聲亦隨之大作,豹鳴、狼嗥,萬獸齊鳴,聲震天地,與嘯聲相合,更是震人心悸。有的鐵籠中是獅虎怒嘯,有的鐵籠中是狼豺兇嗥,那四面編著鐵絲的鐵籠里,箱蓋掀得最遲,也最慢,箱子里卻擁出了百十條毒蛇,只見紅信閃閃,蛇目如炬,四面的數十匹健馬俱已口吐白沫,倒在地上。
方才還自像野獸一般要擇肥而噬的人,此刻卻已變成了俎上魚肉,—個個渾身戰栗,縮向鐵籠角落。
長嘯,獸吼,慘呼,天色低冥,木葉蕭蕭,天地間立刻滿布殺機!
群獸被風漫天制住,困在箱中,此刻亦被嘯聲震醒,早已餓極,剎那間只見血肉橫飛,當真是令人慘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