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光在星光下閃動,利箭在弓弦上伸挺。
呂素文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就因為她不知道,所以更害怕。
她想去叫醒楊錚,又不想去叫醒他。
——他為什么偏偏要在這時候生病?
窗外的人并沒有沖進來,可是門外已經有人在敲門了。
呂素文又想去開門,又不敢去。
敲門的聲音越來越響,楊錚終于被吵醒,先看見呂素文充滿驚慌恐懼的臉,又看見窗外的刀光。
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從床上一躍而起,忽然發現自己的腿有些軟,衣服都是濕淋淋的,連一點力氣都使不出。
只不過他還是去開了門。
門外站著兩個人,一個人高大威猛,滿臉大胡子,眉毛濃得就像是兩把潑風刀,看起來天生就像是個有權力的人。
另外一個短小精悍,一雙眼睛炯炯有光,看起來不但極有權,而且極精明。
楊錚認得這些人。
六扇門里的兄弟,怎么會不認得省府里的總捕頭,以“精明老練,消息靈通”讓黑道朋友人人都頭痛的“鷹爪”趙正?
“趙頭兒。”楊錚問他,“三更半夜來找我干什么?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
趙正還沒有開口,那個濃眉虬髯的大漢已經先開口了。
“想不到你居然還沒有跑。”他冷笑著道,“你真有膽子。”
“我為什么要跑?”
趙正忽然嘆了口氣,拍了拍楊錚的肩:
“老弟,你的事發了。”他不停地搖頭嘆氣,“我真想不到,你一向是條好漢子,這次怎么會做出這種事來?”
“我做了什么事?”
濃眉大漢又冷笑:“你還想裝蒜?”
他揮了揮手,外面就有四個人抬了個白木銀鞘子走了進來,正是楊錚剛從倪八手上奪回來的鏢銀,每個鞘子里都裝著四十只五十兩重的官寶。
楊錚還不懂這是怎么回事,濃眉大漢忽然又出手,拔出一柄金光閃閃的紫金刀,一刀砍下去,銀鞘子立刻被劈開。
銀鞘子里居然沒有銀元寶,只有些破銅爛鐵和石頭。
濃眉大漢厲聲問楊錚:“你是在什么時候把銀子掉包的?把銀子藏到哪里去了?”
楊錚又驚又怒:“九百個銀鞘都被掉了包?你以為是我動的手腳?”
趙正又嘆了口氣:
“老弟,不是你是誰?”他說:“銀子決不會忽然變成廢鐵。”
他又說:“倪八當然也有嫌疑,可惜他已經被你殺了滅口,已經死無對證了。”
——殺人滅口,死無對證,這種話說得好兇狠。
“你帶去辦這件案子的人都是你的好兄弟,而且每人都有一份,當然不會承認的。”趙正說,“老鄭和小虎子是你最信任的人,你叫他們把銀子帶走,因為你相信他們決不會出賣你。”
趙正又說:“這兩個人一個有嬌妻幼子,一個有老母在堂,就算想出賣你,他們也不敢。”
楊錚忽然鎮靜了下來,什么話都不說,先回頭告訴呂素文:
“你先回去,我再來找你。”
呂素文的全身上下都已變得冰冰冷冷,什么話也沒有再說,垂著頭走出去,走出門之后又忍不住回頭看了楊錚一眼,眼色中充滿惶恐和憂慮。
她知道他一定不會做出這種事的,可是她也知道,這種事就算跳到黃河里也很難洗得清。
她在為他擔心。只為他擔心,絲毫不為自己。
因為她還不知道她的情況比他更危險,還不知道現在已經有個人在等著要取她的命。
一個把殺人當作砍瓜切菜般的狠人。
禿子一向狠,又兇又冷又狠。
他是花四的屬下,現在已經得到花四爺的命令——在日出前去殺怡紅院的如玉。殺了之后立刻遠走高飛,五年里都不許在附近露面。
花四爺除了給他這個命令之外,還給了他一萬兩銀票,已經足夠他過五年舒服日子。
在他說來,這是件小事。
他向花四爺保證:“明天天亮的時候,那個婊子一定會躺在棺材里。”
楊錚的心在刺痛。
他明白呂素文對他的深切關心,也舍不得讓她走,但是她非走不可。
因為他已經發現這件事決不是容易解決的。
——如果你能知道一只老虎掉進獵人的陷阱時是什么感覺,你才能了解他此刻的感覺。
他問那個濃眉虬髯的大漢:
“閣下是不是‘中原’的總鏢頭寶馬金刀王振飛?”
“是。”
“閣下是不是認定了這件案子是我做的?”
“是。”
楊錚沉默了很久,轉過臉去問趙正:“連你也不相信我?”
趙正又在嘆息。
“一百八十萬兩銀子不是個小數目,干我們這一行的人,就算干一千年也賺不來的。財帛動人心,這一點我很清楚。”他說,“我知道你一向是個出手很大方的人,也知道剛才那位姑娘是個價錢很貴的紅姑娘。”
楊錚在聽他說話,聽到這里,忽然沖過去,揮拳猛擊他的嘴。
趙正往后跳,王振飛揮刀,門外又有人撲進來,一片混亂中,忽然聽見一個人用一種極有威嚴的聲音大聲說:
“你們全都給我住手!”
一個白皙清秀三十多歲的藍衫人大步走進來,用一雙炯炯有神的眸子瞪住他們:“誰也不許輕舉妄動。”
沒有人再動。
因為這個人就是這地方的父母官,進土出身的“老虎榜”知縣,被老百姓稱為“熊青天”的七品正堂熊曉庭。
他是能吏,也是廉吏。他連夜趕到這里來,因為他對他手下這個年輕人有份很特別的感情,那已經不僅是長官對下屬的感情。
“我相信楊錚決不會做這種事。”熊曉庭說,“如果趙班頭怕對上面無法交待,本縣可以用這七晶前程來保他。”
趙正立刻躬身打扦:“熊大人言重了。”
他是府里派來的人,但是他對這位清廉正直強硬的七品知縣,還不敢有絲毫無禮。
“只不過這件案子還是要著落在楊錚身上。”熊大人轉向楊錚,“我給你十天期限,你若還不能破案,就連我也無法替你開脫了。”
十天,只有十天。
沒有人證,沒有線索,沒有一點頭緒,怎么能在十天之內破得了這件案子?
天還沒有亮,楊錚一個人躺在床上,只覺得四肢發軟,嘴唇干裂,頭腦渾渾沌沌,就像是被人塞了七八十斤垃圾進去。
他恨自己,為什么要在這時候生病。
他決不能讓自己這么樣倒在床上,他一定要掙扎著爬起來。
但是他滾燙的身子忽然又變得冷冰,冷得發抖,抖個不停。
暈眩迷亂中,他好像看見蓮姑走進了他的屋子,替他蓋被,替他擦臉,拿著他的臉盆替他去井里打水,好像去了很久沒有回來。
他仿佛還聽見了一聲慘呼,那仿佛是蓮姑的聲音。
此后,他就沒有再看見過她。
天亮了。
禿子雖然一夜沒有睡,卻還是精神抖擻,因為這個世界上已經少了一個人,他身上卻多了一萬兩銀子。
行裝已備好,健馬已上鞍,從此遠走高飛,多么逍遙自在。
他想不到花四爺居然會來,是帶著個小書僮一起來的,胖胖的臉上一團和氣,只問他:
“你是不是要走了?”
“是。”禿子笑道,“四爺交給我辦的只不過是小事一件,簡直比吃白菜還容易。”
“現在如玉已經躺在棺材里?”
“她不在棺材里。”禿子說,“她在井里。”
“哦?”
“前天晚上她就不在怡紅院了,幸好我還是找到了她。”禿子很得意,“前天晚上送她出去的車夫是個酒鬼,我只請他喝了幾兩酒,他就把她去的那個地方告訴了我,我當然不會找不到的。”
花四爺微笑:“你倒真有點本事。”
禿子更得意。
“我趕去的時候,她正好從屋子里出來,到井邊去打水,三更半夜誰都難免會失足掉下井的,所以我一伸手,事情就辦成了,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你辦得很好。”花四爺說,“可惜還是有一點不太好。”
“哪一點?”
“你殺錯了人廠花四爺說,“昨天晚上如玉已經回到怡紅院,還陪我喝了兩杯酒。”
禿子怔住了。
花四爺又笑了笑:“偶然殺錯一兩個人其實也沒什么太大關系。”
禿子也笑了。
“當然沒關系,今天我再去,這次保證決不會再殺錯。”
“那么我就放心了。”花四爺帶著微笑,吩咐他那個最多只有十五六歲的小書僮,“小葉子,你再替我送一千兩銀子給這位大哥。”
小葉子長得眉清目秀,一臉討人喜歡的樣子,尤其是拿出銀票來送人的時候,更讓人沒法子不喜歡。
禿子的眼睛也像花四爺一樣瞇了起來:“這位小哥長得真好……”
他沒有說完這句話,因為他只看見了小葉子拿銀票的一只手。
小葉子另外還有一只手,手里有一把刀。
雖然是很短的一把刀,但是如果刺人一個人的要害,還是一樣可以致命。
小葉子輕輕松松地就把這柄短刀的刀鋒送進禿子的腰眼里去。
完全送了進去,連一分都不剩。
像禿子這種人的死,才是真正不會有人關心的。
因為他殺人。
殺人的人,就難免會死在別人的刀下。
——雖然有時是孩子手里的短刀,有時是仇人手里的兇刀,但是在最合理的情況下,通常還是劊子手掌中的鋼刀。
蓮姑死了,死在井里。
誰也想不到她是被人誤殺而死的。
她沒有仇人,更不會被人仇殺,連她的父母都認為她是自己心里想不開而跳井的。
于老先生夫妻當然不會把這種話在楊錚的面前說出來。
楊錚已經病了,已經有了麻煩,老夫妻兩個人都不愿再傷他的心。
他們甚至還請了位老郎中來替楊錚開了一帖藥,可是等到他們把藥煎好送去時,楊錚已經不見了,只留下兩錠銀子和一張字條。
“銀子是留給蓮姑辦后事的,聊表我一點心意。這兩天我恐怕要出遠門,但是一定很快就會回來,請你們放心。”
手里拿著銀子和紙條,眼睛看著窗外蕭索冷清的小院,一棵衰老的白楊樹已經開始枯萎,一條老黃狗蜷伏在墻角。
老夫妻兩個人慢慢地走出去,在樹下兩個石凳上面對面地坐下,看著一朵朵楊花飄落。
他們沒有流淚。
他們已經無淚可流了。
天已經亮了很久,張老頭還賴在床上不肯起來。
他知道早就應該起來準備鹵菜和面條了,否則今天恐怕就沒法子做生意。
他為什么一定要起來做生意呢?每一天的日子都過得如此漫長艱苦,而生命又偏偏如此短促,他為什么不能多睡一會兒?
他還是起來了,因為他忽然想到那些每天都要到這里吃面的窮朋友。
這里不但便宜,而且還可以賒賬。如果這里沒東西吃,他們很可能就要挨餓。
——一個人活著并不是只為了自己。這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是為了別人而活著的。如果你已經擔起了一副擔子,就不要隨便放下去。
張老頭心里嘆著氣,剛卸下店門的門板,就看見楊錚沖了進來,一雙炯炯有光的眼睛已變得散漫無神,而且充滿了紅絲,臉色也變得很可怕。
“你病了。”張老頭失聲說:“你為什么不躺在家里多休息休息?”
“我不能休息,”楊錚說,“因為有些事非要我去做不可。”
張老頭當然能明白他的意思,嘆息著道:“對!有些人天生就是不能停下來的。”
楊錚自己去拿了六個大碗擺在桌上。
“你把每個碗都替我倒滿燒酒,最烈的那種燒刀子。”他說,“我一定要喝點酒才有力氣。”
張老頭吃驚地看著他:“你病得這么厲害還要喝酒?你是不是想死?”
楊錚苦笑:“你放心,我死不了的,因為現在我還不能死。”
張老頭又不禁嘆息:“對,你不能死,我也不能死,就算我們自己想死都不行。”
六大碗火辣辣的燒刀子,楊錚一口氣喝下去,身子立刻火辣辣地燒了起來。
外面的風很大,他迎著風沖去,扯開了衣襟,大步而行。汗珠子雨點般下來,冷風吹在他流著汗的胸膛上,他完全不在乎。
城里已經開始熱鬧起來,有很多人跟他打招呼,他也挺著胸對他們點頭微笑。
他先到縣衙里去給熊大人磕了三個頭。
“現在我就要出門去辦事了,十天之內我一定會回來。就算我死了,也會求人把我的尸首抬回來的。”他說,“只求大人不要為難那些替我作保的兄弟。”
年輕的縣太爺沒有回答,卻轉過頭去,因為他不愿讓他的屬下看見他已有滿眶熱淚將要奪目而出。過了很久他才淡淡地說:
“你走吧!”
出了衙門,楊錚就把他母親留給他以后娶媳婦做聘禮用的一對珠環和一根金釵,送到鴻發當鋪去當了十五兩五錢銀子。
這還是他母親陪嫁帶到楊家的,他本來就算餓死也不會動用,可是現在他已經把他多年薪俸的節余都留給蓮姑了。
他用一兩銀子買了兩大壇酒和一大方豬肉,叫人送到牢房去,送給他那些因為這件事而被收押的兄弟,又把另外十四兩分成兩包,叫人去送給老鄭的妻兒和小虎子的寡母。
他不忍去見她們,也不敢去。他生怕他們見面時會彼此抱頭痛哭。
然后他就用最后的五錢銀子去買了四十個硬面餅和一些咸菜肉干,用青布包好扎在背后,剩下的還夠他喝兩斤最便宜的燒酒。
他本來不想再喝的,可是他忽然看見趙正和王振飛就站在對面的“悅賓”客棧門口,正在跟一個白衣如雪的貴公子寒喧招呼。
客棧外停著一輛極有氣派的馬車,這位貴公子好像已經準備要上車走了。
他對趙正和王振飛也很客氣,可是一張蒼白而高貴的臉上,已經露出了不耐煩的情緒,顯然并沒有把這兩個人當作朋友。
楊錚忽然把本來不想喝的兩斤酒要來,一口氣喝了下去。
狄青麟的確已經很不耐煩,只想這兩個人趕快把話說完趕快走。
但是剛被王振飛介紹給狄小侯認得的趙正,還在不斷地向他道仰慕之忱,還一定要留他吃頓飯。
就在這時候,對街忽然有個衣衫不整滿身酒氣的年輕人沖過來問他:
“你是不是狄青麟?”
他還沒有開口,趙正已經在大聲叱責:“楊錚,你怎么敢對狄小侯爺如此無禮?”
楊錚笑了笑:“我對誰都是這樣子的,你要我怎么樣對他?跪下來舔他的腳?”
趙正氣得臉色都變了,但是想到自己的職位,又不便發作。
王振飛卻沒有這些顧忌,冷笑道:
“楊頭兒,以你的身份,恐怕還不配跟小侯爺說話,你就請快點滾吧!”
“我不會滾。”
“不會滾也要你滾,我教你。”
楊錚又笑了,忽然一巴掌往王振飛臉上打了過去。
王振飛冷笑,隨便用一個“小擒拿手”就扣住了楊錚的腕子。
像這樣一個小小的捕快,他閉著眼也能對付的。他正想給這個無禮的小子一點教訓,想不到就在這時候,楊錚的左拳已經痛擊在他的胃上。
這一拳打得真不輕。
王振飛痛得幾乎要彎下腰去嘔吐,幸好他幾十年的功力不是白練的,寶馬金刀的聲名得來也并非偶然,他居然挺住了。
楊錚也想乘這個機會掙脫他的手,卻沒有掙脫。王振飛手上的力道實在不弱。
“你知不知道世上只有兩種人是打不得的:一種是功夫比你強的人,另一種就是我這樣的人。”他說,“毆打官差,是要吃官司的。”
王振飛怒喝:“憑你還不配帶我去吃官司。”
他的力氣已恢復,“七十二路小擒拿手”每一招拿的都是對方關節要害。
楊錚雖然知道,卻不在乎。
他還可以拼命。
狄青麟一直用一種冷冷淡淡的態度在看著他們,忽然微笑道:“我也不會滾,滾起來一定很有意思,王總鏢頭,你還是教教我吧。”
王振飛的臉色又變了,吃驚地看著狄青麟:“小侯爺,你難道忘了我是你的朋友?”
狄青麟又淡淡地笑了笑。
“你不是我的朋友。”他的聲音很平和,“你們兩位都不是。”
他忽然伸出手去拉楊錚的手:“你有什么事找我?我們到車上去說。”
楊錚的腕門本來已經被王振飛以極厲害的擒拿法鎖住,可是狄青麟一出手,好像并沒有什么動作,王振飛就不由自主松開,踉蹌后退三步。
他又驚又恐又怕又有點莫名其妙,直等到車馬遠去,才忍不住問趙正:
“他怎么可以這樣子對我?”
“他當然可以,他不管怎么樣對你都可以,他也可以這樣子對我。”趙正冷冷地說,“因為他不但武功比我們高得多,而且是世襲的一等侯。”
“難道我們就沒法子對付他?”
“當然有。”
“什么法子?”
“去咬他一口。”
車馬前行,舒服而平穩。
狄青麟用一種很溫和的眼光看著楊錚:
“我聽說過你,我知道你是條硬漢。”狄小侯說,“可是我從來也沒有見過你那樣的出手。你為了要打人,居然不惜先讓對方把你的要害拿住。”
“你從來沒見過那一招?”
“從來沒有。”
“我也沒見過。”楊錚說,“我也是第一次用那一招,因為那本來就是我臨時想出來的,我練的就是這種功夫。”
狄小侯微笑:“這樣的功夫有時候也很有用的。”
楊錚忽然問他:
“你聽誰說起過我?是不是思思?”
“是她。”
“她人呢?”
“走了。”狄青麟的聲音里帶著種無可奈何的惋惜,“一個女人如果要走,就好像天要下雨一樣,誰也攔不住的。”
“你知不知道她是跟誰走的?”楊錚又問,“知不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狄青麟搖頭:“事先我一點都沒有看出她會走。女人的心事,本來就是男人無法捉摸的。”他淡淡地笑了笑,“就正如男人的心事女人也無法捉摸一樣。”
楊錚沉默了很久,忽然說:“我也要走了,再見。”
他真的說走就走,說完這句話就打開車門跳了出去。
車馬依舊保持著正常的速度向前奔馳。狄青麟靜靜地坐在車廂里,本來很少有表情的臉上,現在卻有了種很奇怪的表情。
就在這時候,車廂下忽然有個人游魚般滑出,滑入了車窗,穿一身灰布衣褂,拿—根青竹明杖,赫然竟是“瞽目神劍”應無物。
他忽然闖入了狄小侯的車廂,狄青麟卻連一點驚訝的樣子都沒有,好像早就知道他會來的,只問了句:
“藍大先生是不是已經死在你的劍下?”
“沒有。”應無物說,“我和他根本沒有交手。”
“為什么?”
“就因為剛才的那個人。”
“楊錚?”狄青麟皺眉,“你要殺人時,一個小小的捕頭能攔得住你?”
“這次你看錯人了。”應無物道,“楊錚決不是你想像中那么簡單的人。”
“哦?”
“他出手的招式雖然不成章法,卻有一身很好的內功底子,決不是沒有來歷的人。”應無物冷笑,“我跟他交過手,他瞞不過我。”
他又說:“藍一塵要收他為弟子,他居然一口拒絕了。你想不想得出他為什么要拒絕?”
狄青麟沉默了很久才回答:
“是不是因為他本門的武功并不比藍大先生的劍法差?”
“是的。”
“他為什么從來不用他的本門武功?”
“因為他不愿讓人看出他的身世來歷。”
“你想他有什么來歷?”
應無物沉默了很久才說:“我第一眼看見他,就覺得他很像一個人。”
一個瞎子怎么能“看見”?就算他的心中有眼,也看不見人的。
這是件怪事,狄青麟卻一點都不覺得奇怪,只問應無物:
“他像誰?”
“像楊恨,性格容貌神氣都像極了。”
“楊恨?”狄青麟立刻問,“是不是昔年橫行無忌,殺人如萆的大盜楊恨?”
“是的。”
狄青麟的瞳孔忽然收縮。
“難道你認為他可能是楊恨的后人?”
“很可能。”
應無物的白眼一翻,眼白翻起,忽然露出雙雖然比常人小一點,但卻精光四射的眸子。
他沒有瞎。
“瞽目神劍”應無物居然不是瞎子。
這是他最大的秘密,他騙過了天下人,可是他沒有騙過狄青麟。
他為什么要讓狄青麟知道這秘密?
難道他和狄青麟之間有一種不為人所知的特別關系?
一個浪跡天涯的劍客,和一位門弟高貴的小侯爺,會有什么關系呢?
狄青麟的手已握緊,就好像已經握住了他那柄能殺人于瞬間的薄刀。
應無物盯著他,盯著他看了很久,才一個字一個字地問:“那個叫思思的女人是不是已經死了?是不是你殺了她?”
狄青麟拒絕回答。
應無物嘆了口氣,眼白一翻,一雙精光四射的眸子忽又消匿,又變成個瞎子。
“如果你殺了那個女人,最好連楊錚也一起殺了。”應無物說,“只要他還活著,就決不會放過你,遲早總會查出你的秘密。”
他冷冷地接著說:“這種事你是決不能倚靠別人替你做的。”
狄青麟又沉默了很久,忽然大聲吩咐他新雇的車夫:“我們回家去。”
車夫是新雇的。
因為原來的那個車夫,在思思失蹤之后,忽然因為酒醉淹死在大明湖。
呂素文的心很亂。
一個三十歲的寂寞女人,黃昏時心總是會莫名其妙地忽然亂起來。
就在她心最亂的時候,楊錚忽然來了,第一句話就說:“我給你看一樣東西,你看不看得出它本來是屬于誰的?”
楊錚伸出緊緊握住的手,他手里握住的是一截斷落了的指甲。
鮮紅的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