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巳時剛過,祿國公夫人帶著兒媳和孫女先到安泰院,富春侯世子夫人緊跟著也到了。四夫人薛氏的娘家遠在西南任上,便請了族中做大理寺少卿的堂兄前來賀壽,這位少卿夫人是位伶俐人,也早早地帶著兒女過來給薛氏撐場面。
又過了大半個時辰,賓客們便陸陸續續都到了。
男賓們由世子元昊引著進了外院的鳴鶴樓中坐。女客皆隨著世子夫人進了安泰院正屋,小姐們則由明荷明萱幾個姐妹陪著安頓在西廂房暖閣。
永寧侯府是簪纓百年的世家,自太祖起便在朝中占有一席之地,雖然中間也有數次起伏,但如今不僅屹立不倒,顧貴妃更是率先懷上了龍嗣,倘若生下了皇長子,那顧家的富貴還有得綿長不絕。這些夫人小姐來時早就被叮囑過了的,因此一到便個個都變著法兒討朱老夫人歡心,一時間正屋內笑聲不絕。
西廂暖閣之內,卻又是另一番景象。
原本明萱和琳玥一塊招待著朱家羅家簡家和薛家的幾位姐兒,雖然彼此之間并不十分熟悉,但琳玥和媛姐兒都是活潑熱情的性子,琳玥家住隴西,媛姐兒去過兩年寧州府,便都拿些地方上的趣事來說,果真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論起來都是親戚,大家的性子也還算好相處的,因此聊著聊著便都熟了起來。
后來明荷明芍帶著明蕪過來了,見眾人處處都捧著明萱,視她為主家,心中便都有些不虞。明荷倒還好些,她將來是要做郡王妃的,端莊大度是必備素質,若是連這等小事都容不下,恐被人說失了身份。
但明芍素來被捧慣了的,這會感覺被冷落,便立時沉下臉來,“簡瑟瑟,你過來,我有話要對你說!”
這聲音頗有些尖利,帶著股不容抗拒的強硬,一時打斷了暖閣中的笑語。眾人皆有些驚訝地向明芍望了過去。
明萱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簡瑟瑟是富春侯世子的嫡長女,今年十四,足比明芍大了一歲。明芍方才當著眾人的面直呼表姐其名,口氣又很是不善,這便是公然不敬長姐了。倘若有人將這事告訴了言官,是能參明芍的父親顧長明一本治家不嚴的。
治家不嚴,說大不大,說小卻也并非小事一樁。
明萱皺了皺眉,隨即便向琳玥使了個眼色,兩個人重又將方才講的故事接下去,見其他姐妹也很快就投入進來,并無人特意去留心明芍的舉動,心下才略安定一些。她心想,好在此時屋中皆是自家姐妹,否則真是要鬧出笑話來了。
明荷見明芍確實有些過分,便清了清嗓子,沖著簡瑟瑟招了招手,“瑟瑟,你過來,方才我和芍姐兒在外頭碰見舅母了,她有幾句話要讓我轉達呢!”
簡瑟瑟的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不悅,但卻還是笑著從暖炕上下來,走到明荷姐妹身邊去。
媛姐兒冷哼了一聲,“芍姐兒也太沒規矩了,今兒是姑祖母的壽辰,多少雙眼睛看著呢,她也敢這樣!瑟瑟雖然不是她親表姐,但名份上卻是鐵板釘釘的事了,她怎么敢對著富春侯世子的嫡長女這樣呼來喝去的!”
富春侯只有二夫人簡氏這個獨養女兒,因怕百年之后無人繼承香煙,這侯爵之位落入旁人之手,便從老家宗族里挑了位有才干的侄子過繼來請立了世子,便是簡瑟瑟的父親簡承韞。但簡氏仗著她是富春侯親生,又嫌棄兄嫂來自老家沒有見過世面,言談舉止間很有些看不起他們,明芍有樣學樣,素來對簡瑟瑟就很不客氣。
簡承韞爵位到手之前,自然不會輕易得罪了簡氏,簡瑟瑟對明芍便也只有忍讓的份。
這些閑話,在盛京城中,早就是盡人皆知的話題了。但聽人說起是一回事,親眼所見又是另外一回事,朱玉媛見明芍竟這等跋扈,難免要替簡瑟瑟抱打不平。
明萱輕輕拍了拍她肩膀,笑著說,“高興的日子,說這些閑話做什么?咱們姐妹難得聚的,說些有趣的事不好嗎?”
不一會兒,各府的小姐陸陸續續到了,見明萱那邊熱鬧圍過去的人便就更多。
明芍有些氣恨不過,她想不通那些素日交往過的姐兒為何要棄未來的清平郡王妃不顧,反倒跑去巴結七姐這個被當眾拒婚的,就是上月參加恭順侯家三小姐辦的詩社時,還有人拿這件事取笑呢。怎么才隔了幾日,這些人俱都忘了?
她不甘心受此冷落,更不甘心一向看不上的明萱被追捧,便有些躍躍欲試想要再生事,到底還是被明荷攔住了。
明荷沉下臉,“你心里若有什么不快,也要等祖母壽筵過了再說。我聽說東平王妃正在為世子挑選親事,安國公府的三爺也到了娶妻的年紀,這兩家都是好親,母親正想法子替你籌謀著。”
她見明芍臉上現出驚喜神色,便嘆了一聲,“你方才對瑟瑟那樣無禮,倘若王妃和安國公夫人知曉了,恐怕對你的印象要差上不少。你還不知收斂,難道要在祖母壽筵上鬧出了大笑話才好嗎?”
她話音剛落,便聽到朱玉媛笑著說道,“呀,哥哥們都給姑祖母拜壽來了,萱姐兒,穿藍色直綴的便是我大哥了,跟在后頭的是我二哥和三哥,著天青色錦袍的是東平王世子哥哥,旁邊那位就是祿國公家的七公子。咦,那不是……清平郡王世子也來了呢!”
明荷聽到“清平郡王世子”這六個字,身子便有些微微一顫。
她轉過頭去,見那邊廂的眾位姐兒將暖閣的簾子掀開了一些,正都擠在一塊去瞧外頭給朱老夫人請安的世家子弟,她便也有些心動想要看一眼未婚夫,可到底還是抹不開這個臉面,僵僵得坐在了美人榻上不動。
明萱來這三年,還是第一次見到自己兄弟以外的男人,好奇心是有幾分的。粗略瞥過一眼,這幾位公子相貌都還算不錯,身形也俱都挺拔,稱得上“貴介玉質”這四個字。但她心內知道,自己將來的姻緣是不可能落到這幾位頭上去的,因此便就不像其他姐妹那樣看得認真。
她悄悄地將位置讓了出來,恰好看到明荷正對著幾上的茶水發呆。
明萱心想,家中姐妹幾個,明薔自私,明蕪陰沉,明芍跋扈,只有這位六姐姐雖然常端著架子,看起來有些冷淡,但卻是個明白事理的,從未因三房出事便就踩低過她。外頭那位清平郡王世子,看起來很是溫和,想來也是個好性子的人,六姐也算是得了份好姻緣。
但自己就……
大伯父是必要和建安伯再作親的,祖母也擺明了只能暗中替自己想法子,可明薔連夜被送去了莊子上,一定不只是痢疾那樣簡單的,大伯母像是真心惱了明薔,但也不可能抬舉明蕪嫁過去。便是大伯母想,堂堂建安伯也未必會要一個青樓花魁所出的繼妻,那會被人笑話的。
這樣看來,倘若自己近期無人問津,那不管她多努力討好東平太妃,又有什么用呢?身在這個女子必須依附家族才能存活下去的時代,她根本沒有辦法抗拒大伯父命令的,除非她死。可她劫后余生,好不容易重新呼吸到了新鮮空氣,哪怕換了時空朝代,她都不舍得再死去一次了。
明萱忽然覺得很是沮喪。
媛姐兒伸手扯她的衣裳,壓低聲音叫道,“萱姐兒,快來看!”
明萱探出腦袋,看到正屋中立著一個穿著紫棠色錦袍的青年,他身形俊毅,臉廓的線條很是利落陽剛,渾身上下透著股冷靜沉著,看起來不過二十幾歲的光景,但隔得那么遠,卻還能感覺到他身上那種咄咄逼人的氣勢,這個男人不僅城府極深,看起來還是個決絕狠辣的人物。
忽然,那人似是察覺到了什么,一雙星目犀利地瞥了過來,明萱不小心與他目光對接,只覺得那人的目光像是無情的冰峰,凍得人膽顫心驚的。
她心中一抖,湊在媛姐兒耳邊小聲問道,“這人是誰?”
媛姐兒似是料到了她會這樣問的,忙對她耳語,“你果真什么都忘記了,那個便是當眾與你悔婚的韓修。三年前,他才不過二十,就已經是正二品的左都御史了,聽我父親說,去年他調入中書省,不過短短半年,便就升了從一品的平章政事。如今朝中若論權勢,除了裴相,便就是他了!”
她忽而露出驚訝神色,“韓修明知道你們府中不大歡迎他的,姑祖母壽辰這樣的好日子,他因何還要不湊趣地過來呢,難道偏要給大家添堵不成?”
明萱也有些茫然地搖了搖頭,“這人看起來就不是善茬,他心里想些什么怕是沒人能看得透吧。不去管他了,媛姐兒你過來,接著剛才的話繼續說下去,我還想聽呢。”
其實她對這位韓修一點印象也無的,那些撕心裂肺的往事也許還存在于這具身體的記憶中,因為剛才那一眼對視她覺得心顫了,可也僅只如此。她是換過了芯子的顧明萱,對過去發生的事情并不感興趣,眼前她最迫切的目標是不讓自己嫁給施虐狂,這愿望有些難,但她想要盡力去試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