庵堂的日過得簡單清凈,每日晨起暮時去禪堂做早晚功課是必修,廚房自有掌勺的比丘尼,其實并不用得著明萱親自動手下廚的,其余拾柴擔水灑掃院落,皆是兩位一組輪流換著做的,幾日一輪。//78無彈窗更新快//.\\網
與她搭班的沙彌尼喚做靜心,年齡還要比她小上兩歲,卻十分善良體貼,因體諒她不常做活氣力小,總將重活累活攬在身上。明萱自覺兩世為人,前世也是自小就獨立慣了的,不該這樣依賴個比她年幼的小丫頭,每常做活也不甘落于人后。
這具千金小姐的身果然嬌貴,砍柴時握著斧頭久些手掌心中便要起血泡,每次挑水過后,肩膀上總要磨破些皮。三月里又恰是播種時節,庵堂向來自給自足,甚少去外頭采購食材的,于是她還要跟著沙彌尼們去翻土種菜。身體既疼又累,但是心中卻是愜意滿足的。
明萱來這世間三年過半,每一日都過得格外小心,她常暗嘲自己就像那雜耍團中踩著鋼絲跳火圈的賣藝人,倘若不深呼吸,將心中的那根弦繃緊,是不可能安然無恙的。也有些不同,表演若是失敗,不過得些觀眾的“噓聲”,可她若是不慎跌落,或許便要尸骨無存。
自來至白云庵后,許是佛法無邊,那些她曾經害怕的擔憂的困擾著她的事,漸漸被置于腦后,她整日里過得充實,也沒有那多余的時間去思量那些,心境一旦開闊,整個人都變得輕松了起來。
時光荏苒,不知不覺明萱已經來了小半月,雖然玉真師太對她依舊冷淡,可她卻和庵堂里上上下下的比丘尼沙彌尼皆都熟捻了。
這日,靜心告訴她庵堂后面山谷里的潭水不知因何緣故常年都是溫熱的。她心中一動,便借著出去摘采野果的機會特特跑到那谷中去看,果然不出她所料,此處靈山寶地,竟有幾口泉眼源源不斷冒著騰騰的熱氣,赫然是座天然的溫泉。
只是庵堂之中無人識得溫泉的好處,又都是些女尼。便是知曉了,誰又敢下去泡著?
明萱正覺得這幾日做活腰酸背痛,這會眼前便有這樣一座溫泉。如何能夠忍得?只是這會尚還有旁的沙彌尼在附近,她不敢隨意動作,心中暗自思忖等到夜深人靜,一定要過來好好地泡個澡解解乏累。
恰好這夜輪到她打掃院落看守門禁,她只將正門落鎖,側面初卻只是虛虛掩著,待到滿院的燭火皆都熄了。她才躡手躡腳地抱著干凈衣物從側門處矮身出去。幸得今夜月色高懸,柔和的銀光灑滿大地,將眼前山路照亮,她便按著記憶一路徑直去到溫泉。
這山谷四周都是峭壁,要進入唯有經過白云庵,但庵堂的入口有重兵把守,倘若不是得了玉真師太的請帖,那些侍衛怎肯輕易將人放行?因著這獨特的地理位置,明萱便深信此處出了飛鳥良禽,不會再有其他物事出現。至于猛虎走獸,她是不擔心的,便是原來曾有,在玉真師太入住之前,便也早被人清理走了。
因此,她怡然自得地將身上衣物皆都除去,又以個漂亮的魚躍入水,在溫泉潭中恣意暢快地游了幾圈,這才選了處水勢較淺的所在靠著歇息。
身得到放松。頭腦的思緒卻飛得好遠。
四月將至,建安伯夫人卻仍自堅強地摒住了最后一口氣不肯松開,明萱倒不是冷血無情盼著顧明茹咽氣,只是明茹一日不曾閉眼。這許多事情便就一日懸而未決。庵堂清凈,她其實很喜歡呆在這里,但若是祖母一直不來音訊,她與外頭斷絕了聯系,卻也并非她所愿。
顧元景的下落,仍舊是她心頭第一等大事,她不能不經心的。
明萱正自想著,忽然聽聞頭頂發出一些細微響動,她不禁抬頭細看,月色影照下,上面是約莫百丈高的懸崖峭壁,辨認方位,那里依稀便是清涼寺的后山,她以為不過只是風吹掃落細碎的沙石,便不曾十分在意。
哪料到不過須臾,便有一聲深重響動發出,似是有巨石掉落在這寒潭的另一頭,所幸她位置巧合,才不曾被巨物砸到,可那涌起的潭水浪花,卻仍舊滿頭滿臉地將她打濕,那股沖力甚至還將她的頭巾打落掉入潭水之中。
明萱皺著小臉嘀咕了一句,便又躍入水中去找頭巾。
她原本是將頭發盤在頭巾內的,這樣也好盡量不令頭發弄濕,更深露重,又是夜半時分,倘若頭發濕了,不容易弄干,明日尚要做早課的,倘若讓師太發現她有不妥,那便不好了。佛祖面前,不得誑語,她是定無法搪塞過去的,可若是說真話,那她半夜在荒郊野外赤身,亦也是大大地不妥。
可方才那水波卻不僅將她的頭巾打飛,還令她滿頭青絲一瀉而下,幾乎濕了個透。
明萱略尋了尋,便找著了頭巾緊緊攥在手中,心中想著時辰也差不多了,是該出來擦干身換上衣裳然后回去舒舒服服地睡一覺了。
她從水中慢慢游到淺灘,找了個能立住的地方站起身,抬手將臉上的水滴抹干,又甩了甩頭發想要將水擠掉。
驀得,明萱忽然聽到背后響起細微的呼吸,那聲音極盡壓抑,卻仍然有著起伏的喘動,她本能地轉過身去,驚懼之下,竟然忘記了護住胸口。
因為背著月光,她只看到一具高大修長的背影,看起來應該是個男人,他頭上的發髻有些凌亂,好在并未完全散開,正有水滴從他的發梢滴落,沒入潭中。他是背對著她的,身上著的淺色內衫皆已經被潭水打濕,緊緊地貼合著他精壯的身材,只從背影來看,這應該是個年輕的男人。
明萱嘴唇微顫,腦中一片空白,好半天才顫抖地喝出一句,“什么人?”
那男人沉沉地吐了口氣,徐徐轉過身來,“并非是有意要冒犯姑娘的。”
他話剛說完,臉上神色一窒,身體微僵,連呼吸都要停住。
月色如洗下,少女墨黑如絲的長發如同蔓草,垂落在她肩上腦后,襯得她綢緞一樣白皙的肌膚越發光潔似玉,腰線玲瓏,恰似上天精心雕琢的完美雕塑,纖儂窈窕,少半分則顯細弱,多半分卻又略嫌豐腴。
借著清朗的月光,他終于看清她的玉容,秀麗嬌俏的臉,細長如月的眉,晶瑩剔透閃著霧氣的雙眼,微翹紅潤的唇,這是他熟悉的面容。他頓時有些愣住,但胸口卻不知怎得開始發緊,像是有人在猛烈地對著他心臟重擊,又像是兩軍對陣時的擊鼓助威,乒乒乓乓跳動個不停。
怎么會是她……
那男重重喘了幾口粗氣,略有些艱難地別過頭,恰好瞥見一旁的灘石上凌亂鋪著的幾件衣裳,他拿起一件外衫模樣的,閉著眼睛上前幾步,替她披在身上。
他背過臉去說道,“你放心,我不是壞人。夙夜陰涼,山風很大,先穿好衣裳,免得著涼,若你……我會負責的。”
這話猶如電閃雷鳴,明萱一個激靈醒神過來,臉上早已燒成了一片。
此時她根本來不及思量這件事情的后果,也沒有辦法細想方才情境究竟有多丟人,更沒有閑情雅致去揣度對方的相貌身份,只是哆哆嗦嗦地靠在邊上胡亂將衣裳穿好,不論干凈的還是換下來的,里三層外三層皆都穿到了身上,然后默不作響地爬上岸去,穿了鞋便想要離開。
明萱深深吸了口氣,一邊小碎步離開,一邊卻在不斷進行著心理建設,她想著倘若是真正的閨秀遇見了這種事,怕不是自盡便只得嫁給那個男人了,可她出自侯門,哪里是誰都能嫁得的?所以,要真鬧開去,定只有死路一條。
她才來這里三年多,還算不得真正的古代人呢,怎么可能會為了那些規矩就自甘死路?她下身是穿著內裙的,只裸了上半身,可這頭濃密纖長的頭發垂在胸口,并不算是被人看光,她記得前世時還特意去拍過這樣尺度的個人寫真,只要未露三點,就當是穿了泳衣去了一趟海灘,真論起來,又值當什么?
當務之急,卻是千萬不能與這男人再有任何一點交集。反正這會月色昏暗,方才只不過一個照面,她都不曾看清楚他的樣貌,她頭發又濕又亂,遮得住大半邊臉呢,對方也想必也沒看清楚她的容貌,只要躲過了這刻,便是明兒有人問起,她打死都不承認,誰又能奈她何?
這樣想著,明萱腳下步伐更快,她對這山道熟捻,不過一會,便就沒入林中消失不見。
裴靜宸望著那落荒而逃的背影,眼眸微深,嘴角卻在不知不覺間微微翹了起來,他瞥見明萱匆忙之中仍舊拉下了的頭巾,有些訝異地望向白云庵的方向,他眉頭微皺,似是想起了什么傳言,等再抬頭時,眸中卻又清明一片。
他低低嘆了口氣,將手中的頭巾擰干揣入懷中,便徑直游向潭水深處。